馬車一來, 院裏原本湊在一塊兒聊天的郎君娘子當即都頓了頓, 沒見過謝忘之的有些難言的忐忑;見過的就輕鬆得多,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看著邊上的人,心裏暗暗發笑。當然,心裏再好奇,麵子還是得撿起來, 總不能盯著別人的馬車看,多數人隻敢偶爾瞥一眼, 反倒是那些以風流聞名的郎君肆無忌憚, 視線落在車簾上,就等著看裏邊能走出個什麽美人。


    頂著眾人的目光, 車簾終於掀開一角,馬車裏出來個身姿曼妙的娘子,一身湖綠的冬衣,發髻上隻斜斜地簪了支珍珠簪。她扶著仆役的手,踩著事先移來的胡床下馬車,回身時隻給了眾人一個側臉。


    候在門口的郎君看了看,都沒什麽上前的意思,其中一個身著錦衣的甚至往門邊一靠, 打開折扇搖了搖。


    “你這什麽意思?”杜二郎拿手肘頂頂孫遠道,“我瞧著這謝娘子也是個美人兒, 你怎麽這個模樣?”


    孫遠道搖搖頭:“美則美矣, 沒什麽味道。”


    杜二郎看了那綠衣娘子一眼, 沒反駁。


    自少年時起混跡平康坊,什麽美人沒見過,或許是先前聽傳聞太多,心裏的期待抬起來,等真看見馬車裏的人,反倒沒什麽驚豔之感。


    下車的娘子確實漂亮,五官挑不出什麽錯,湖綠的衣裙襯得也好,乍一眼確實美,壓過了不少到場的貴女,能讓人魂牽夢縈幾天。


    可惜,頭上就一支珍珠簪,有些寡淡。這娘子的神色也和想象中不太一樣,溫柔賢淑,但有些過了,近乎低眉順眼,好像能隨意揉搓,反倒少了幾分滋味。


    是個小美人兒,玩玩尚可,卻沒興致認真,杜二郎歎了口氣,心說真是被那群沒見識的坑了。


    他搖搖頭,剛想轉身,忽然聽見那綠衣娘子開口,語調低柔:“娘子,到了,奴婢扶您下車。”


    杜二郎一愣,扭頭去看身邊的孫遠道,在他眼睛裏看出了一樣的意思。


    ……這綠衣美人居然隻是個侍女。


    對自己的臉要有多大的自信,才敢用這般容貌的娘子當侍女?


    杜二郎和孫遠道同時一個激靈,緊緊盯著車簾。


    馬車邊的綠珠哪兒知道她惹起了這層波濤,隻管把車簾掛在鉤上,朝著謝忘之伸手,扶住她:“娘子當心。”


    謝忘之略略點頭,扶著綠珠的手緩緩下車,提裙的動作相當優雅,站穩後才抬眼看候在門口的人。


    杜二郎和孫遠道又是一個激靈,再度對視一眼。


    平心而論,謝忘之還不算長開,一身冬衣,肩上還搭了件披肩,整個身子攏在裏邊,看不出什麽起伏,和曼妙婀娜的綠珠沒法比。那張臉暫且也稱不上絕色,五官確實漂亮,眉眼間卻殘存著稚氣,臉頰上甚至還有些孩童的圓潤。


    但又得承認,她確實是美的,不在皮相,勝在那種感覺,整個人平靜淡漠,那一眼寡淡至極,不卑不亢,不像是貴女見客,倒像是天女偶然瞥見凡人。這麽一看,她的打扮不重要,金石珠玉,綾羅綢緞,無非是矯飾的東西,真正惹人注意的是如隔雲端的感覺。


    撇開那張漂亮的臉,這感覺撩得人心癢癢,讓人想知道她徹底長開,容貌極盛時是什麽模樣,又想看看那雙淡漠的眼睛裏若是全心全意倒映出誰,會是什麽風光。


    和她相比,綠珠的美貌確實淡了許多,若是同時看見兩人,會讚歎綠珠的臉,心裏念著的卻是謝忘之。


    這話沒人和謝忘之說過,或者說很難描述,謝忘之隻知道自己長得應當不差,但從沒想過恃美行凶,她也不愛主動和人說話,沒管門口的人,攏了攏披肩,兀自往院裏走。


    她這麽一走,孫遠道一愣,沒能上前搭話,接下來一直到宴過半,來客各自起來活動,連個湊近點兒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長寧公主中途截胡,直接拉著謝忘之去逛園子。


    “出來逛逛,會開心些嗎?”和旁人不同,長寧和謝忘之算是相識,她又生性明朗,自然得多,“我給你發了好幾回帖子,這回總算是來了。”


    “多謝公主掛念。”謝忘之知道長寧是照顧她,朝她笑笑,“前幾回在宮裏設宴,我不太想去,故而才托辭不來。宮裏好歸好,但總覺得壓抑,不如外邊舒服……何況我當時在尚食局,若是和以前共事的人遇見,平添麻煩罷了。”


    “這倒是。”長寧點點頭,漫不經心,“所以七殿下才走得那麽遠,遠到豐州。”


    先前聊得挺愉快,乍聽見長寧提及李齊慎,謝忘之麵上的笑意一凝,心裏湧起些莫名的憂思。她借著整理披肩的機會,狀似無意地在胸口輕輕壓了一下:“是啊,郡王遠去豐州,不知道如今如何。”


    “他不是常給你寫信嗎?”


    “可信上並不說境況,都是些別的話,我也推斷不出。”謝忘之不瞞著長寧,垂下眼簾,“我總覺得他心裏愛藏事兒,有些事情不會和我說。”


    長寧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那我和你說。”


    “什麽?”謝忘之一愣。


    “我告訴你啊,郡王離宮前,特地親自來找我。”長寧笑笑,示意一下,讓謝忘之湊近點,再靠到她耳邊,故意賣關子,“他和我說……”


    謝忘之要急死了:“他說了什麽?”


    “他說啊……”長寧意味深長地看了謝忘之一眼,頓了頓,才把後半句話說完,“他不在,要我好好照顧你!”


    這話一聽就知道是假的,李齊慎才不會這麽說話,何況是找長寧。謝忘之被耍了一通,當即有些羞惱,作勢要打長寧。長寧哪兒能真讓她打,連忙抬手去格。


    這條路偏僻,兩人也沒帶仆役侍女,沒必要端著,兩個女孩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一路鬧到拐角,謝忘之才放過長寧,瞪了她一眼:“公主別說這種話了。別逗我,我會當真的。”


    “當真也不要緊啊。這話是逗你,但也未必全是假的。”長寧玩夠了,語氣沉下來,連帶神色都嚴肅不少,“郡王當年確實找過我,隻不過是差人來的,急匆匆的一句,說是讓我注意些。”


    “所以當時,公主才發了第一封帖子?”謝忘之不傻,一推測就知道長寧的意思。


    “我這個名頭,其實也隻是說來好聽罷了,拿我阿娘和外祖母的命換來的,其實沒什麽權勢,隻能給個虛名,讓你好過些。”說起這個,長寧歎了口氣,信手揉揉臉,扭頭看謝忘之時又是一臉輕鬆的笑,“郡王就是這個意思,他前去豐州,不能再幫你,就讓我扶你一把。”


    謝忘之微微一怔,先前強壓下去的心緒猛地反撲,心頭震顫,整顆心像是泡在盛了冰的酸梅湯裏,清涼舒適是有,更多的卻是一瞬間的酸澀,讓她一時說不出話。


    她知道李齊慎心思縝密,卻沒想到他能想到這個地步,臨走前還兜兜轉轉找到長寧公主,替她把後路安排妥當。


    謝忘之沉默片刻,吞咽一下,睫毛顫了顫,鄭重地說:“多謝公主。”


    “……可別!”長寧生怕謝忘之行個大禮,那她隻能和謝忘之麵對麵跪下,她清清嗓子,“也沒什麽,橫豎我是要開宴的,多寫個帖子罷了,煩的也是我府上的先生。”


    謝忘之笑笑,不強求:“對了,公主這次開宴,是為了什麽?”


    以往開宴總有個名頭,過生辰或是節日,再不濟賞花賞草,現下才十一月,賞雪賞梅談不上,和節日也不搭邊,長寧搖搖頭:“沒什麽。敘達爾回去了,我悶得很,開個宴開心開心。”


    謝忘之一愣:“……回去?”


    “你不知道?”長寧也愣了愣,耐心解釋,“說來也怪,敘達爾原本是質子,按理不該這時候回去。偏偏陛下和回紇使臣談了什麽,兩邊交接,就讓他回去了。”


    她的語氣清清淡淡,神色也沒什麽變化,眉眼間卻點染著幾分落寞,謝忘之想到初見敘達爾的那一回,異族少年脫口而出的一聲“飛光”,猜想兩人的關係不一般,或許並不如旁人所想。


    “有緣會再見的。”謝忘之想了想,不多說別的。


    “那當然啦,我還等著他再來長安呢。實在不行,那就我去回紇。”長寧心大,想得挺開,“對了,你連這都不知道,我瞧著你不像是會打聽事兒的。近來宮中也有些事,不妨我和你說說?”


    “願聞其詳。”


    “說起來也沒什麽,朝堂爭鬥的事兒我不懂,想來你也不愛聽,我就和你說說後宮的事兒吧。”


    謝忘之笑笑:“好。”


    “那就一件,東宮的事兒。”


    “……東宮?”


    長寧“嗯”了一聲,有些幸災樂禍:“太子新納了一位良娣,兩位良媛,好像還有幾個昭訓和奉儀。下邊的人不用管,前邊的良娣和良媛可都是世家出身,不比蘭陵蕭氏差。聽說這幾個月太子就沒去過太子妃那兒,我看她是要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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