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日後行程已經定下,眾人也就沒有過多耽擱,很快收拾好行裝各奔東西。


    對九州仙家而言,說走就走,沒有半點牽掛才是常態。


    反正結成金丹後壽元漫長,隻要不隕落,未來自有相見之機。


    而開封城中的這座小院也被他們作為了一個中轉的聯絡據點,暫時封存,日後若欲得知他人近況,便可來此地查看訊息。


    薩真人特意命自己的護法神王靈官駐守在此,其人作為香火神祇,常年接受神霄派香火供奉,又同薩真人學習雷法,等閑治國之士都奈何不了他,足以保護好這座小院,不叫其中隱秘泄露給外人知曉。


    王靈官隨薩真人學道多年,隱然有改換根基,擺脫香火依賴的架勢。


    如今便是無有香火供奉也能獨立存世很長一段時間。


    而在分別之前,靈空長老曾特意招光濟、丁檠過去,三人密談了很長一段時間,而後光濟兩人方才告辭,一臉若有所思地走出屋中。


    馬鈺好奇來問,二人隻是微笑搖頭不語,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


    三月後,秦鳳路,鳳翔府。


    秦鳳路雖然府治位於秦州,不過鳳翔府依然是此路中數一數二的的重要府州。


    一來,本路的提點刑獄便位在本府,提刑掌管一路地區司法、刑獄、審問囚徒之事,並複查有關文書,有上書言奏之權,亦可監察一地官吏,乃是整個秦鳳路法家之士的大本營。


    二來,鳳翔府下轄九縣,其中眉縣城外五十裏處,便是當世儒家五宗之一的橫渠先生講學之處。


    橫渠先生同濂溪先生一般,皆是理學之祖,一身所學根源《易經》、孔孟,但其人亦有推陳出新,自開“氣學”一脈,可謂之儒學宗師。


    天下常有流言,倘若有百家修士能突破那數百年不曾出現的“平天下”之境的話,隻可能是儒家五宗之一,哪怕是臨川先生、醉翁、涑水先生這幾位治國都要落後他們一頭。


    故而橫渠先生所開創的橫渠書院,也是天下有數的大書院之一,比其他百家治國所建者還要高出一頭。


    書院周圍雲樹森森,水田漠漠,清疏淡雅間帶有一股安貧樂道的意蘊,足見橫渠先生閑居於此的氣象。


    書院前半部分是先生平日講學所在,後半部分則是起居之處,自外界看來占地不是很廣,但內中別有乾坤,八道水渠橫分一片廣袤大地,其上阡陌縱橫,有不少鄉人於其中勞作。


    橫渠先生本人也常攜門下眾弟子親身下田,於耕種中行訓誡之事。


    這是他以《周禮》中所記,於自家所治一國中複現“井田製”的作法。


    對於百家治國之士來說,自身功果所化的一方乾坤世界,便是他們驗證自身學說最好的試驗田。


    “治國”之名,亦由此而來。


    橫渠八水驗井田,盡顯一派之祖的氣魄。


    肥沃田地盡頭,幾間小屋坐落於此,今日是月中十五,按《周禮·春官·胥》所記,乃是行釋菜禮的時間。


    橫渠先生帶領門下一眾弟子,皆都深衣幅巾,以兔為醢,以菁為菹,再輔以棗栗之物,祭祀先聖先師。


    大學始敦,皮弁祭菜,示敬道也。


    清臒的老人一舉一動間皆是莊嚴肅穆之意,直到整個儀典完成,才恢複了平日裏的和煦儒雅模樣。


    橫渠先生轉過身來,看向幾位弟子,語調溫和道:


    “今日乃是釋菜之日,如今儀禮已畢,便放你們一天假罷,明日再過來聽講。”


    眾位弟子聞言應了一聲,各自散去。


    這一批學子入門不久,都是家住眉縣下轄村鎮的普通百姓,其中還有部分窮苦人家靠著橫渠先生無私分享出去的試驗井田過活,如今得了一日假期,還要趕回家去做農事。


    至於先生的其他弟子,大都走上仕途,平日裏甚少能在橫渠鎮中見到他們。


    目送這些弟子離開,老儒忽然心中有感,抬眼看向西方,視線穿透虛空,看到了一座西高東低的小山崗。


    如今這座山崗上正有赤霞浮現,如黑暗中的篝火般染紅一方蒼穹,散發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聖之意。


    間或有神禽清鳴之聲傳出,悠揚悅耳,如笙似簫,又有一股王者威嚴,引得山中百鳥相鳴,經久不息。


    橫渠先生微微一愣,自言自語道:


    “那裏是......岐山?”


    老者麵露凝重之色,想起了自己曾在涑水先生那裏見過的一卷《汲塚紀年》殘篇,其中的古老讖緯之言曆曆在目,被他輕聲道出:


    “‘文王夢日月著其身,又鷟鸑鳴於岐山。孟春六旬,五緯聚房。後有鳳凰銜書,遊文王之都’,如今岐山生出異象,神禽啼鳴之聲不絕於耳,莫非是那處鳳鳴岐山的古跡發生了什麽變化?


    “還是說,是南麓的西周王陵?”


    周朝王陵不封不樹,誰也說不清楚那些個古代先王都埋葬在了什麽地方。


    但精研《周易》的橫渠先生卻是心中清楚,“鳳鳴岐山”中的岐山之南,確實有周代大墓存在!


    再加上這一幕頗似傳說中鳳鳴岐山的異象,老人不由輕歎一聲:


    “看來得過去瞅一瞅了,免得引出什麽亂子......”


    念頭一動,足下升起一股雲氣,如大道之源,似萬物之基,托著橫渠先生便趕岐山方向趕去。


    “天興縣中的那些個後輩,應該也有所察覺罷。”


    ......


    約莫半個時辰之前。


    岐山縣城西北不到二十裏外。


    光濟和丁檠二人出現於此,望著眼前的小山崗,丁檠將信將疑道:


    “這就是傳說中的鳳凰山,鳳鳴岐山之處?”


    不怪他心生懷疑,實在是眼前這個小山崗平平無奇,毫無半點超凡脫俗之象。


    說它是座山崗都算有些抬高,還不如叫個土嶺來得恰當。


    光濟微笑道: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你又著於外相了。”


    丁檠撇了撇嘴:


    “還是覺得有些名不副實,虧得你我在岐山中找了那麽久,險些循著山脈走向跑到六盤山中去,結果卻在這麽一處小土坡上。”


    麵前的山崗不過百餘丈高,呈西北——東南走向,西高東底,恰如一隻臥蟾,在當地人口中被稱作蟾嶺坡,沒人記得它曾有過鳳凰山之名。


    這也是二人遲遲不得見的緣故之一。


    “好事多磨嘛,你不是想借助此地可能存在的鳳氣使你肥遺分身更上一層樓,推動鶉鳥之相的演化嗎?現在地方到了,還不快去?”


    光濟看向丁檠。


    二人此行並非心血來潮,實則有前例在先。


    自丁檠鬱儀真章突破第五層,壽達萬載,開始兼修陵光大法後,他便從功法記載中發現了一條短時間內提高陵光大法的捷徑。


    那便是吞噬其他神鳥的精元!


    南宗魔門七道真傳中,修行南明離火的《丙丁丹砂陵光大法》,其本源火獸亦是一尊神鳥,其名諱已不可考,但據說同樣有鳳氣在身。


    丁檠以肥遺中的鶉鳥之相修行此法,將陵光大法並於鬱儀真章之下,便自然而然獲知了不少訊息,包括那尊無名神鳥的來曆。


    按陵光大法中所言,若是能吞噬其他鳳屬神鳥的精元,便可推動自身血脈成長,折射在丁檠身上,便是鶉鳥之相的進步。


    獲知此事後,在等待二月二龍抬頭的那段日子裏,丁檠曾往九州中的岐山附近一行,於其中尋到了些許殘留鳳氣,使自己的鶉鳥之相往前大走了一步。


    如今他若是顯露本體,鶉鳥之相的戰力卻是要比六足四翼的怪蛇高上一頭。


    這不單單是鶉鳥之相開始修煉南明離火的緣故,也有那道鳳氣的原因在其中。


    也正是嚐到了這個便宜,來到這方百家世界後,丁檠才急匆匆拉著光濟往秦鳳路一行,試圖再來沾一次這個便宜。


    九州中那道鳳氣的精純程度遠超他所想,幾似一尊真正的鳳凰所留。


    但考慮到“鳳鳴岐山”一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此中緣由。


    若是百家世界中的岐山同樣有這樣一道鳳氣,丁檠或許還能以陵光大法上的進步反哺鬱儀真章,更早地修成鬱儀真章第六層,“魔形顯化,魔魂顯形”。


    對於此事,光濟也是抱著樂見其成的態度。


    不過或許是宙光混亂的緣故,百家世界中的岐山山脈並無鳳氣殘存,反而出現在了縣城西北的這座小山崗上。


    若非丁檠尚未完全煉化那道鳳氣,憑著一點殘留有所感應,恐怕二人還真尋不到這裏來。


    一樁機緣就在眼前,丁檠也不耽擱,向光濟交代了幾句後,便扭身一變,化作了一隻五彩鳳鳥,通體披著藍紫近赤的火焰,向著山上飛去。


    比之九州乾道三年除夕夜那晚的鶉鳥之身,如今的鶉鳥尾羽卻顯得更為修長了些,頗類孔雀之羽。


    這是煉化九州那道鳳氣所帶來的變化,不過幾道鳳氣還無法改變肥遺之身的本質,這可是同鯤鵬一般擁有兩種姿態的。


    哪怕不如鯤鵬那般尊貴,也不是幾道鳳氣所能扭轉根基的。


    丁檠身化鶉鳥,羽翼一展,便落在了山嶺之巔。放眼望去,雖然隻是一座百來丈高的小山崗,但是植被豐茂,鬱鬱蔥蔥得繁盛異常。


    如今正是五六月份的盛夏光景,與周圍其他山嶺相比,這種異常雖然不太清晰,但隻要仔細分辨,仍能看出些許痕跡。


    直至這時,丁檠才徹底確定了此山中有鳳氣存在。


    他閉目沉吟片刻,張嘴吐出一道凝練異常的深紫色火焰,如同一道火線般沒入地下,直入山腹,在山頂的土石之間開出了一個深邃的小口。


    其中隱隱有莫名氣息傳出,讓丁檠渾身血脈都有所觸動,似乎見到了上級存在。


    “果然是位於山腹之中,九州岐山的那道鳳氣纏繞在一株石化了的梧桐木上,不知這裏的鳳氣又會如何?”


    經過先前的遭遇,丁檠已經不會把九州的經曆當做唯一的範本,頂多隻是參考之用。


    心中戒備之下,他望了一眼山下結跏趺坐的光濟,而後身邊紫火如陽,裹著他向下一墜,身邊土石熔融,卻又被精準地控製在一個小範圍中,沒有傷到任何草木,便如一口熔岩組成的泉眼。


    而丁檠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火焰泉池之中。


    ......


    鳳凰鳴矣,於彼高崗。


    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進入到山腹之中,出現在丁檠眼前的是一副意料之外的景色。


    他驚愕地變回人身,看著身前的那塊巨石,以及紮根其上的一株參天古木,還有沉睡在古木的那尊神鳥。


    鴻前麟後,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文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


    沒錯,在這暗無天日,本該充斥著土石的山腹之中,一尊鳳凰靜靜地沉睡在丁檠麵前,似乎隨時會從夢鄉中醒來。


    甚至在神鳥身後,還有一輪大日懸掛在那裏,散發著真實不虛的光和熱。


    “山洞之中別有天地,”丁檠不由於心底苦笑,“這才是真正的洞天福地罷!”


    在他麵前三步開外,地麵已然換了一種顏色,不再是尋常的石灰色,而是一種熒熒的青玉之色,二者涇渭分明,似有一道不可見的分界線。


    以丁檠如今眼裏倒也能看得出來,跨入青玉地麵之後,就等同於來到了另一方天地,一方以鳳凰為核心的天地。


    “起碼是地仙,但更有可能是天仙!”


    丁檠對那尊鳳凰的實力有所猜測,這是以九州五仙道和百家修行之路為參照,作出的評估。


    九州地仙煉就陽神法身,所處之地有道蘊外感,可將一方天地化作地仙福地;而百家治國之士能將自身功果化作乾坤小界,還能往其中遷徙居民,任其繁衍生息。


    這尊鳳凰周身所處的天地與二者本質類似,但更為真實,是以丁檠才認為對方有地仙起步的實力。


    “九州岐山的主峰箭括嶺中隻有一株石化的梧桐古木,其上有一道鳳氣纏繞,而這裏竟然有一尊貨真價實的鳳凰,這確實是我想不到的。”


    丁檠心中生出退縮之意。


    “這尊鳳凰不是我能打主意的,除非糾集諸位地仙,方才有可能戰而勝之。


    “不過我與對方無冤無仇,何必要生出謀害之心?當斷則斷,還是趁機退去為好。”


    如果這裏同九州岐山一樣,隻有一道鳳氣殘留,那丁檠自然是毫不客氣地將其笑納;


    如果這裏棲身的不是鳳凰,而是別的什麽凶獸、惡獸,丁檠或許也會通知其他地仙,或者向此世朝廷舉報,防患於未然,未雨綢繆地將對方擊殺於此。


    但麵對這樣一尊神鳥,一樁祥瑞,丁檠卻是心平氣和,沒有任何想要驚擾對方的意思,準備抽身而退,原路返回。


    “人處身天地之間,當知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如此方可有為。”


    丁檠心中笑歎一聲,而後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但下一瞬,他渾身毛骨悚然,隻覺洞穴之中的氣機都有了變化,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出現了黑洞一般的核心,吸引著他不自覺地回首看去。


    入眼所見,那尊鳳凰不知何時已然睜開了眸子,默默地注視著丁檠。


    丁檠愣了愣,正要張嘴說些什麽,眼前已是一片火海。


    外界光濟猛然睜眼,百餘丈的山崗之上,赤霞衝天而起,其中傳來鳳鳴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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