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終於動了。它向前邁了一步,從黑暗裏走到燈光下。


    “爸爸,是我。漪。”


    燈光下,靜立著的,果然是小女兒,漪。


    她無聲無息地站著,身上披著晨衣,手裏端著一隻瓷碗。直勾勾地盯著父親,瞠目結舌的父親。


    “爸爸,這是蓮子湯,我給你準備的宵夜。您喜歡喝蓮子湯的吧?!我特別多放了紅棗,這樣煲出來的湯會特別的甜香……您喜歡這樣的吧?!”


    漪的語氣出奇地好,恭順、乖巧、親密,還帶著幾分撒嬌。


    “呃……好……好……”父親唯諾地應著,接過漪手中的瓷碗,“謝謝你……”


    “不用謝,爸爸,不用謝的。”漪輕輕地將身子倚在父親的椅背上,語氣依然甜蜜得近乎詭異,“喝啊,您喝啊……這時您最喜歡的蓮子湯呢,嚐嚐合胃口嗎?!多少年都沒喝到了吧?!”


    “嗯、嗯,我喝……很好……很好喝……”父親開始在漪的“督促”下喝湯,讚不絕口但似乎食不知味。


    “喝完了……好喝……”父親轉過頭,將空碗遞給身後的漪。


    漪沒有接,她微笑著望著父親的臉。


    “給……很好吃……”不知怎的,徐顯祖被女兒的態度弄得很不自然。


    “爸爸,您剛才叫我什麽?”漪突然問。臉上依然帶著詭異的笑容,語氣依然甜蜜親昵。


    “呃……不是……爸爸剛才叫錯了……對不起……”徐顯祖有些緊張地解釋。


    “您把我認成誰了?我記得您好像叫的是什麽‘小意’……小意是……”


    “沒有,沒有誰,是爸爸弄錯了,沒有什麽。”徐顯祖打斷女兒的話,很慌忙。


    “噢……那也許是我聽錯了……”


    “是……是你聽錯了……”


    “那我走了,我要睡了。爸爸,您也早點休息啊!”漪不再糾纏,收起碗,甜甜地笑著。


    “好的……晚安……”徐顯祖如釋重負。


    “爸爸,媽媽叫什麽名字?”漪走到門口,突然轉過身來,問。


    “啊?!她……她娘家姓柳……”徐顯祖猝不及防,回答得有些結巴。


    “她是叫柳如嗎?”漪一字一頓,秀麗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收起了剛才的甜美笑容,語氣也開始變得僵硬。


    “呃……是……”徐顯祖不由自主地應著,臉上卻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猶豫。


    漪沒有再說話,走了出去。悄無聲息。


    徐顯祖怔怔地望著女兒消失的門口,“小意……我還能按你說的這樣做嗎……或者,你所希冀的,就是今天這種效果?”


    第二日。


    父女三人一起吃早餐。


    冬日的陽光暖暖地透過玻璃窗,灑落滿室。餐桌上擺滿了東西——不但準備了糕點牛奶咖啡之類,還熬煮了粥,拌炒了小菜。


    然而,桌上的三個人卻似乎都沒有什麽胃口。一夜的休息仿佛並麽沒有多大效果,父親的臉上依舊浮動著倦意。漪則延續著昨天的安靜,低著頭靜靜地撥弄著半碗稀粥,從頭到尾幾乎沒有往嘴裏送,也沒有說一句話。隻有漣的心情仿佛還不錯,她雖然也隻吃了一點蛋糕,但卻極力地誇讚了阿菊的手藝。


    就在這安靜得近乎尷尬的早餐即將結束的時候,漪突然拋出了一句話,仿佛一個重磅炸彈,一下子將近乎凝固的空氣擊了個粉碎。


    “我要出去幾天。”她說。


    漣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父親原本就沉重的臉色也微微一變。


    “出去?去哪兒?”漣問。


    “有點事情,幾天而已,辦完了就回來。”漪顯然沒有細說的打算,輕描淡寫地與姐姐敷衍。


    “開玩笑……明天就是除夕……你要去哪裏?!”


    “漪!不要太任性……”父親的臉色已經幾近鐵青。


    “我有很重要的事。對不起,不能在家過這個年了。我會盡快回來的。”漪對姐姐說。看也不看父親,說完便轉身上樓去,“我要先收拾一點東西。先回房了,對不起。”


    漣顯然無法理解妹妹的態度和舉動,“爸爸,我去問問她。”說完便尾隨漪而去,把徐顯祖一個人丟在客廳裏。


    臥室裏。


    漪果真在收拾,她正在把幾件貼身的衣褲放進包裏。


    漣衝了進來。


    漪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止手中的動作,仿佛並不意外。


    “漪,你到底要去哪裏?!”


    “說過了,有點事情。”


    “不能告訴我嗎?!連我也不說?!”漣顯然非常憤怒,抑或是傷心。


    漪沒有說話,手中的動作也沒有停頓。


    “那好,不管你去哪裏,我跟你一起去。我們從來都是形影不離的。”漣說著,“砰”地打開衣櫃,開始往床上扔衣物。


    漪停下了動作。她抬起頭,望著憤怒的姐姐。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我想還是算了,有些事情我想你並不想知道,抑或者你知道了也不會相信。”漣說,語氣中透著壓抑著憤怒的平靜。


    “什麽事情?!你知道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漣也停了下來,直勾勾地盯著漪的臉,咄咄逼人。


    “沒什麽……你就當我是出去玩幾天,就當我是不想跟爸爸在一間屋子裏住……”


    漣的語氣忽然軟了下來,她又開始整理她的行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因為父親!”漣真的生氣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他!雖然我也不喜歡,但是他畢竟還是我們的爸爸!他把我們丟在外麵不聞不問了十年,我們都怨他。但其實這些又都是誰造成的?!不是他!是那個女人!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頭也不回!真正欠我們的人應該是她!你看看父親的樣子,這些年,你可曾見過他真正開心地笑過?!歸根到底,他也不過是一個被拋棄的可憐人……在這一點上,他跟我們是一樣的!父親一年就回來這幾天而已……你就不能稍稍忍讓一點嗎?!你看看他的白頭發……”


    “不是!根本就不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漪打斷了漣慷慨激昂的“演說”,用同樣慷慨激昂的語氣。


    “不是?那是什麽?你到底知道了些什麽?漪!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一直以為我們對於彼此來說都是透明的……可是你……”漣很受傷,語氣頓時變得很無力。


    “漣……不是……其實,我是不想告訴你的。因為……我知道一旦你也知道了真相,你會跟我一樣難過、一樣震驚……甚至你的痛苦會更勝於我!其實我知道,這十年裏,你雖然和我一樣怨恨著父親,但事實上你是敬重他的……遠勝過我對他的感情……”漪的眼裏有淚水,說得很猶豫,“所以,我一直瞞著你……”


    “漪,究竟是什麽?告訴我,我求你……”漣忽然抬起頭,望著妹妹。她的眼裏亦有淚光點點。


    漪歎了一口氣,“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得告訴你了……”


    她站起身。


    “漣,來……我先給你看幾樣東西……等你看完之後你就會知道,這十年來我們記憶中的一切都是怎樣一個無聊的謊言!”她的語調忽然間又一次變得高亢,眼裏的淚水忽然決堤而出,在一瞬間,淚流滿麵。


    漪首先遞給漣的,是幾張照片。


    “先看這張。”漪抽出其中一張,說。


    “這張你應該還記得吧?!我拿給你看過。”


    漣低頭一看。


    是那張,她們的母親在埃菲爾鐵塔前的那張照片。漣曾經拿給她看過,之後,她們就一起去見了那個叫林恩宇的男人。“這不是……”漣有些疑惑。她不明白妹妹此時把這張照片再次鄭重地擺在她麵前究竟想要說明的是什麽。


    “對,這就是我當初在書房裏找到的那張照片。”漪看出了姐姐的疑惑,說。


    “我曾經拿給你看,用來證明我們的母親曾經去過法國。但是,現在我並不是想說明這個。我是想讓你再仔細看看,仔細看看照片上我們的母親——對了,關於她是否肯定是我們的母親這一點,我已經從父親那裏得到證實了。他昨天親口告訴我,我們的母親名叫柳如。”


    “昨天?昨天你……”


    “這個過一會兒我再解釋給你聽。”漪打斷了姐姐的問話,“你現在先好好看這張照片。你有沒有注意到,照片上的這個女人有多麽美麗?不僅僅是她的麵孔與身材,更重要的是她的那種氣質、神情和渾身上下流淌出來的那種風韻……自信、自然、自由,像風一樣清新而又不羈……”漪的話幾乎是在喃喃自語。


    “她的確很美……”漣細細地看著照片,也忍不住發出了感慨。


    “你再看看這一張。”漪的話鋒突然一轉,抽出另一張照片。


    這也是一張頗有些年代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對夫婦和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約莫一兩歲,姍姍學步的年紀。毫無疑問,這是她們的父母和她們的一張全家福。


    “你記得我們曾經照過這張照片嗎?”漪問。


    漣搖搖頭,“從這上麵看,我們都還小……”


    “是啊,我也不記得。但是,在我的記憶裏,我們家好像從來沒有照過全家福。我再三地找過了,這是唯一一張。”漪說,“不僅是唯一的一張全家福,還是父親和母親唯一的一張合照。”


    漣驚訝地抬起頭。


    漪的神色非常篤定,“真的,就是這樣。我找了又找,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同時出現在一張照片上——除了這一張,勉強能算是他們的合影。唯一的合影。”


    漣一時語塞,她從沒想到過這些。


    “你不覺得非常奇怪嗎?他們毫無疑問應該是通過正規途徑結成的合法夫妻,可是,以他們的經濟條件和生活背景,他們竟然連一張合影都沒有!甚至沒有一張結婚照!難道他們連正式的婚禮都沒有舉行過?!”


    “呃……的確……有點奇怪啊……”漣若有所思,“也許是她十年前離開的時候把它們都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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