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能認得她嗎?她是那個菊姐姐啊!宋阿菊!”


    “菊姐姐?!”漣漸漸有了記憶。是了……當年那個梳著辮子、喜歡穿紫衣紫褲的菊姐姐,是家裏年歲最小的傭人,不做重活,單照顧她們姐妹倆的飲食起居。是個細心寡言的人。每當姐妹倆躲在花園裏不肯上學時,阿菊總站在院門口拿著她倆的書包,對著滿院的花草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叫:大小姐,小小姐!大小姐,小小姐……要遲咯……要遲咯……


    “大小姐,小小姐!要遲咯……要遲咯……還記得嗎?大小姐?!”


    阿菊輕聲重複起當年的叫聲。


    “大小姐,還記得嗎?”


    “記得噢!你是菊姐姐啊!怎麽會不記得?!”漣忍不住也感染上了妹妹的喜悅,“菊姐姐!是菊姐姐!我記得你!穿紫衣服的菊姐姐!”


    “對咯!大小姐和小小姐都還記得我噢!”阿菊似乎有幾分激動了,聲音微微顫抖。


    “菊姐姐很多年前就沒在我們家做了啊,我記得是我們還……”


    “是啊,那年暑假一回來,就發現菊姐姐不在了。都說菊姐姐嫁人了噢……”漪接過漣的話頭。


    “是啊,我還年年念起你們,總說那年走得太匆忙,連再見都沒來得及跟你們說啊。虧得你們還記得我,那天小小姐去找我,我真是……”


    “回來就好了嘛,別說那些了。”漪打斷了阿菊的話,“我們現在很冷清的,你來跟我們一起住,也幫幫我們的忙嘛。隻是屋子大,事多……”


    “怎麽這麽說啊,小小姐!你叫我回來實在幫我啊!我現在的狀況……能回來真是阿彌陀佛啊……小小姐……”


    “不說這些了,以後再慢慢講吧。”漪又一次打斷了阿菊的話,“菊姐姐,你自己去後廂房把東西放下吧,這房子一直沒有裝修過,你還記得怎麽走吧?!房間空置了很久了,恐怕你還得收拾打掃一下……我和漣晚上下來,我們一起吃飯。再慢慢聊吧。”


    “是啊,菊姐姐,去吧。以後再聊天的機會多著呢。”漣說。


    “好、好……”阿菊應著,轉身要走。


    “房間空很久了,不知裏麵還剩些什麽。需要什麽就說聲啊,或者你自己買去,我算錢給你。”臨了,漣又補上一句。


    “好好……我知道……”阿菊回過頭來,幾乎是千恩萬謝了。


    阿菊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


    漣回頭,發現漪正笑盈盈地望著她,眼裏有幾分頑皮。


    “你還記得菊姐姐噢……我還擔心你已經忘了咧……”漪笑謔。


    “怎麽會忘?!菊姐姐是個好人……你在哪裏找到她的?她不是結婚了嗎?聽她的口氣好像境況很不好……”


    “其實也沒什麽。她丈夫死了好幾年了,又沒有孩子。她其實也一直在給人家做幫傭……我跟她說,在別人家做不如回我們家做,我們小時候是她照顧過的,好歹不會虧待她……”


    漪淡淡地回答。


    “也怪慘的,我還以為她嫁人了日子就會過得舒服點的……”


    “是啊,她現在身無長物,生死就手裏提的那一包東西……”


    “讓她住下吧,咱們家不差她這一口飯。今後……”


    “好的。”漪打斷了姐姐的話,眼裏有笑意。


    從此,阿菊就住下了。她手腳勤快,動作麻利。加上本身就很熟悉這棟房子,也很熟悉姐妹倆的喜性,很快,便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不僅如此,還給姐妹倆帶來了不少歡聲笑語。她們常常一起聊天,一起回憶童年。


    尤其是漪,漪似乎特別喜歡阿菊。她非常熱衷於和菊姐姐待在一起。她常常拉著阿菊閑談,又自告奮勇地和阿菊一起幾乎將屋子裏所有的房間都細細地打掃整理了一遍。漣開始常常一個人待在房間裏,她幾乎每天都能聽見漪和阿菊在屋子裏一邊洗洗涮涮將東西搬來搬去一邊說說笑笑的聲音。


    在離新年隻剩不到一周的時候,漣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漪,父親明晚到。”晚飯的時候,漣告訴漪。


    漪怔了一下,仿佛很驚訝。同樣怔了一下的還有正在上菜的阿菊。


    “怎麽了,你不是知道的嗎?父親要回來過年啊。”漣對漪說。


    “噢……知道了。”漪回答得很不自然。


    “菊姐姐……”漣扭頭看發愣的阿菊。


    “你怎麽了?對了,你也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我們的父親了吧?!有點驚訝?!其實父親移民澳洲也有一段日子了。大概是想趁著過年回來看看吧。”


    “噢……我是沒有想到還會見到老爺,所以……”阿菊回過神來,忙解釋。


    “父親是個很嚴肅的人吧?!他對家裏人也一向嚴格,當年的傭人們都很怕他吧?!”漣笑謔道。


    “是啊……”阿菊一邊繼續上菜一邊答道語氣依然有些不自然。


    “嗬嗬……”漣笑了,“我和漪其實也很怕他呢!”


    “菊姐姐,明天晚上多做幾個菜吧,再煲個銀耳湯,多放紅棗。父親愛喝。”漪道。


    漣聞言轉過頭來,很是驚訝,“父親愛喝銀耳湯?你怎麽知道?我卻不記得!”


    “噢,好像是吧,我也記得不真切,記得小時候父親仿佛常喝這個呢。”漪淡淡地說。


    第二天下午,阿菊早早地就開始在廚房裏忙碌。姐妹倆閑坐在客廳裏,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


    天剛黑的時候,門口響起了汽車聲。姐妹倆一起迎出門去。開門一看,正是父親。


    身上穿一件半舊的深灰色短大衣,腳邊放著一隻皮箱,正在給出租車付錢。回過身,目光與姐妹倆撞個正著。


    一年未見,父親似乎衰老了不少。眉宇間浮動著疲憊與蒼老,兩鬢的白發也多了一層。


    “噢,你們聽見車響了?!家裏的車子也被你們處理了,弄得現在要坐出租車回來……你們平時不也會不方便嗎?要不……”


    “爸爸,先進屋再說吧。”漣提起地上的箱子,打斷了父親的話。


    “呃……好的……先進去吧……”父親顯然被打斷得有些尷尬。


    漪沒有說話。


    “爸爸,您的房間我們已經幫您收拾好了,您放心住。書房也收拾好了,您可以用。您先回房休息一下,洗個澡換身衣服,待會兒吃飯我們叫您。”漣提著箱子一邊朝樓上走一邊說道,態度儼然已是主人對客人。


    “好的……”父親的尷尬持續著。


    他跟著漣走上樓梯。


    漪徑直走進廚房。


    飯菜擺滿了桌子。八菜兩湯,葷素齊全。


    “我幫菊姐姐盛飯去,你去叫爸爸。”漪說。


    話音未落,樓梯上已經響起了父親的聲音。


    “菜很香啊……是你們自己做的?!呃……”


    正誇獎著,卻看到了端著飯從廚房裏出來的阿菊。他忍不住一愣。


    漪冷眼看著,沒有做聲。


    阿菊木著臉,叫了一聲:“老爺。”仿佛是從喉嚨裏擠出的兩個字,平板而幹澀。


    “你是……你不是……”父親仿佛認出了眼前這個女子曾是故人,但又不敢貿然認定,語氣遊移。


    “爸爸,還記得嗎?這是……”漣的介紹被漪打斷了。


    “這是當年得菊姐姐,宋阿菊。”漪說。聲音不大,但語調很沉。


    “噢……是的……是的……”


    “宋阿菊,您還記得嗎?!”漪的語氣不知緣由地有些咄咄逼人。


    “記得……我記得……”父親似乎被漪問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漣對眼前的局麵顯然無法理解。她對妹妹的語氣和父親的神情感到奇怪,一時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小小姐,大小姐,老爺,你們吃飯吧。菜要涼了。”阿菊打破了僵局,說完便轉身走開。


    “對,吃飯……吃飯……”父親借梯下樓。


    父女三人圍桌吃飯。將近一年未見麵的三人,一桌美味,卻吃得各懷鬼胎。三人仿佛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想法,一時間誰也沒有多話。漣象征性地問了一下父親在國外的生活情況,父親也象征性地表達了一下對女兒的想念。漪則從頭到尾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匆匆吃完後,父親便上樓關進了書房,漣和漪則一起幫著阿菊收拾碗筷。


    “漪,你怎麽了,今天你見到父親就怪怪的?好歹他一年沒回來了,今天又剛到,你總不該……”漣忍不住問妹妹。


    漪沒有說話。


    書房。父親徐顯祖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燈下。他望著身邊的一切,心中五味雜陳。這書房,這家,一切熟悉而又陌生。這是他住了幾十年的房子,這也是他闊別了一整年的地方。女兒已經成了儼然的主人,而他,似乎已經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最熟悉這裏的過客。今天,從看到女兒們的第一刻起,他就充滿了失望與不自在,一切仿佛都和他在飛機上想象的太不一樣了。大女兒的客氣,小女兒的冷淡,以及她們倆共同的疏離……還有那個從塵封多年的往事裏憑空出現的阿菊……


    他不由自主地逃到了這裏,他的書房。這裏的一切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這是他在這個家裏躲藏自己的最好的角落。多少年了,他就是在這裏,在這盞燈下,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當他不想麵對這個家,不想麵對過去的回憶與眼前的痛苦,不想麵對女兒和不想麵對……


    門突然開了。黑暗中,一個纖細的身影閃了進來。


    那身形,那動態,還有那甜膩的蓮子湯的香氣……是那樣的熟悉,曾無數次鮮活在他的眼前與夢裏。輕盈、靈巧、頑皮,雖然在黑暗裏看不見她的表情,卻可以讓人從那一瞬間的動作裏自然而然地想象到那張美麗的臉上洋溢著的嬌憨與俏皮。


    他一時竟癡了,不知身在何處。


    “小意……是你嗎?小意?!”


    那身影站在門後的黑暗裏,一動也不動。


    “小意!小意!”他激動地站起身,一時竟然跌跌撞撞地不能自已,“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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