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是又掙紮又抵抗,說她不是故意的,要他再給她一次機會,而那一晚,他們吵累了,她是伏在他身上睡著的,綁住他們兩人的纏帶,在她睡著時,還牢牢纏在他們腰上。


    可是那一夜,她睡得很沉、很沉,幾乎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而且,從那一夜之後,她就沒再睡得像隻凍僵的蝦子過,至少,他不曾再向她抱怨過任何關於睡姿的事情,反倒誇她終於知道要學乖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裏改變了,就算是一向令她畏寒的春天都不再害怕,起初,她以為是因為他,因為有一晚她半夜醒來,發現自個兒的身子緊偎著他,正在從他的身上汲取溫暖,可是,後來她發現,無論問守陽是否陪睡在身邊,她都能夠很安沉地入睡,她才想,自己的壞毛病是徹底被改掉了!


    但她錯了!


    如今她才發現,當他出遠門不在的時候,她睡覺時會抱著棉被,而在那被褥上,有著屬於他的陽剛氣息,令她有一種他就在身邊的錯覺。


    沈晚芽咬緊嫩唇,壓抑住一聲幾近嗚咽的歎息。


    或許,是因為得到過溫暖又失去了,所以,現在她覺得身子發冷的程度比以前更嚴重,她甚至於覺得就連吞吐出來的氣息都是冰冷的。


    該怎麽辦才好?


    她在心裏無助地想問道:現在的她,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沈晚芽轉頭將臉埋進枕間,頓時覺得自己好可笑。


    在這一瞬間,她回想起過去的種種,竟然覺得就連當初感到痛苦不堪的回憶,如今想來都令她懷念不已。


    她從來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一日,懷念起被他給荼毒折騰的日子,她也同時想起了那一天,他將她抱進懷裏,讓她吐了一身,沒半句怨言,也就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誇她做得很好。


    是不是因為與他的一切,不全然都是壞事,所以她才會覺得想念呢?


    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人在徹底失去之後,以往所擁有的好與壞,在那一刻之後,統統都會開始想念。


    終於,她開始覺得思緒昏沉了起來,漸漸地沉入了夢鄉之中,畏冷的身子卻在睡夢裏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哪怕這是個吹著熏熱南風的夜晚,失去了陪伴,她竟無法感到一絲毫溫暖……


    “雲揚號”的總號裏,此刻彌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氛,在外麵的大堂裏,候著幾名從遠洋而來的客人,他們帶著貨,要上門來談買賣,但是,眼下“雲揚號”卻做不了這筆送上門來的生意,因為,他們沒有人會說那些客人們的語言,而這些客人們的中原話也說得七零八落,但他們持來的貨,卻都是難得一見的上等珍品,倘若做不成這筆生意,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如果你們沒人會說他們阿丹國的話,那先前所做的那幾筆生意是誰談下來的?”問守陽掃視了葉蓮舟在內的的眾人一眼,沉著臉,等他們給他答案。


    對於“阿丹國”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當初他送給沈晚芽的金鎖,就是出自於阿丹國,而這幾年,中原在擎天帝與鳳雛皇後的共同持政之下,百姓們的生活日漸富裕,許多商人想方設法要得到阿丹國打造的金銀飾品,因為轉手一買,至少是成倍的利潤,而且往往是一件難求。


    卻沒想到,阿丹國的商人竟然自動找上了“雲揚號”,他們剛才也驗過貨,都是最上乘的珍品,但對方要求見會說他們阿喇壁話的人,才願意與他們議價,要不,就帶著這批貨走人,絕不戀棧。


    “是……沈姑娘。”葉蓮舟低下頭,語氣不急不緩。


    是她!果不其然!


    問守陽痛恨自己光是聽到別人稱呼她時,心口就要跟著刺痛一下的感覺,他不喜歡他們喊她沈姑娘,這三個字會弄痛他心裏的舊傷疤。


    現在,人們都知道在這“宸虎園”裏,沒有小總管,也不再有芽夫人,而隻剩下一位沈姑娘。


    但聽到是她,他卻也沒半點意外,除了她之外,還有誰能夠精通各種語言,甚至於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呢?


    以前,他常常都很懷疑,這天底下究竟有沒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呢?


    直到那一天,看見她挑燈夜戰,勤勉地一遍遍複習著自己白天學過的東西,才終於知道,為什麽她可以凡事都做得那般好。


    她不僅僅隻是聰明,而且努力好學,所以,才會樣樣都做得比人好。


    葉蓮舟打量著主子的臉色,遲疑道:“東家,既然咱們跟他們語言不通,那這筆生意……還做不做?”


    聞言,問守陽有半晌沉靜,他直視著葉蓮舟,淡然地開口說道:“派人去請她過來。”


    “東家的意思是……”


    “去請--”半晌的停頓,他吞下了喉頭的梗痛,才又開口道:“請沈姑娘過來,是她談成的生意,難道現在要別人幫她收拾善後嗎?你們沒聽見嗎?去請她過來!”


    “義父,該喝藥了。”


    沈晚芽端著剛煎好的湯藥走進房,現在,一日兩頓的飯菜與湯藥,都是由她親自伺候,從未有一日曠廢過,也不曾見她有半點厭煩的樣子。


    東福這幾天已經病得下不了床,天氣才剛入秋,他的病情就加重了,雖然知道義女的心意,可是,一天兩頓的湯藥,他喝到舌根都透出了苦,實在是半點都再也喝不下了。


    他搖搖手,像是耍賴的孩子,“不喝了,我不想喝那些苦得像是要蝕進心肝似的藥了,芽兒,義父知道自己的身子狀況,再喝多少藥都沒用了,你倒不如就讓我少吃些苦頭,舒舒坦坦的瞑目,能夠安然善終,也是一種痛快啊!”


    話才說完,東福就發現床前的人兒異常的沉默,轉過視線一看,就見她緊抿雙唇,瞧著他的美眸之中泛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氣。


    見她那表情,他的心頭忽然咯登了聲,一口氣窒在喉嚨裏下不去,知道他剛才說錯話惹她動怒了。


    “好,義父不吃藥了是嗎?好,就別吃吧!是芽兒笨,才會沒看懂義父的心思,看了一個時辰的火候,才給您熬了這碗藥,還以為義父能感念芽兒的孝心,沒想到是給您添麻煩了。”她以極淡然的嗓調說著,一邊端著藥往門口走去,那如玉般溫潤的臉蛋上沒顯露出一絲毫情緒。


    “別別別……”東福連忙喚住她,半抬起身,朝著義女伸手,“快把藥端回來,義父喝!是芽兒的一片孝心,我當然要喝!”


    沈晚芽站定住腳,好半晌沒回頭,背對著他開口道:“那義父以後還說什麽瞑目這種存心教人難受的話嗎?”


    “不說了!當然不說了!快快,義父等著喝你這碗藥,已經等了大半天了,芽兒你就行行好,把藥端回來讓義父喝下吧!”


    “嗯。”她破涕為笑,點點頭,將藥碗端回東福麵前,伺候著他把藥給喝得涓滴不剩才安心。


    “這些日子沒事都做了些什麽?”東福喝完了藥,含著沈晚芽給的麥芽蜜糖,雖然隻是稍微能夠解苦,但也聊勝於無了。


    “去『澄心堂』給叔爺幫忙,我陪他一起研究當年李後主做『澄心堂紙』留下來的文獻參考,他老人家樂極了,說很早以前就想要我天天陪他一起做紙,沒想到老天爺疼他,讓他有生之年能夠如願以償。”


    “太叔爺一向疼你,跟你是一見如故,這是你的福氣。”


    “我知道。”她笑著點頭。


    “那鳳姨娘那裏還是……”


    “義父,咱們說些別的好嗎?”沈晚芽笑著打斷義父的話,“今天唐家的太爺派人給咱們送了盅冬蟲雞湯來,我一會兒舀碗給您嚐嚐。”


    “好,義父能有這碗湯喝,算是沾了你的光。”


    聞言,沈晚芽沒好氣地瞅了長輩一眼,這時,歸安急忙忙地跑進來。


    “小總管,爺……請你到總號去一趟。”


    沈晚芽沒料到他會提到問守陽,更沒料到問守陽竟然會要她去總號,頓了一頓,疑問道:“怎麽一回事?”


    “聽說,是有幾個什麽丹的商人持貨過來要談買賣,爺說,是小總管談的生意,你就要自己去解決,從總號派人回來傳話,現在馬車就在外麵等著小總管,要趕著進京去。”


    “我不去!”沈晚芽想也沒想,斷然拒絕,“現在的沈晚芽已經不是問家的芽夫人,那人親口說了,現在的我什麽也不是!”


    “可是……”歸安一時慌了手腳。


    “去吧!”東福拍拍她的手,“芽兒,就當做是看在義父的麵子上,給爺一個方便,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的主子,若現在是我能為他分憂解勞,就算是要我拖著這個破病身子出去,我都樂意啊!”


    “義父!”沈晚芽低喊了聲。


    “去吧!當初義父讓你學了一堆技藝是要做什麽的呢?”東福閉上雙眼,一口氣歎得十分虛弱,“不就是為了要你能幫他這個主子嗎?我知道眼下不同以往,你要不就當做是為義父分憂解勞,去一趟吧!”


    當初,沈晚芽要學阿喇壁話時,吃了不少苦頭,她輾轉找到了一名仰慕漢人文化,而前來中原的阿丹國人,向他學習他們國家的語言,可是,他自個兒連漢語都說不好,最初兩個月,他們幾乎是雞同鴨講。


    最後,她能把這門話學好,竟是因為那位師傅的祖母是蒙古人,所以他會說蒙語,而她剛巧也會,所以,她是透過蒙文,才把阿喇壁話給學好。


    在她與幾位阿丹國商人談話時,問守陽與葉蓮舟就坐在一旁聽著,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不意識到他強烈的存在感。


    “其實,這些上等寶石珍珠還有金鈿首飾,就算我們不親自遠波重洋送到中原來,鳳家也會派人到我們的國家收買,以往我們隻能選擇賣給鳳家,因為你們中原人能說我們阿喇壁話的人不多,我們說中原話也說得不好,買賣不到好價錢,所以,一直以來,我們也就隻能接受鳳家開出的條件,雖然鳳家開出的條件不差,但我們喜歡來中原跟夫人你做生意,夫人說得對,比起向對方拿中原的瓷器和佇絲以物易物,還不如收銀兩,靠著夫人的介紹,咱們可以用更便宜的價錢,買到更適合、更上等的貨色回阿丹去,能獲得的收益就更高了。”


    代表幾位同伴說話的,是一位身長頗高,蓄著一把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見到沈晚芽時笑得很開心,因為,他先前幾位回國的同伴告訴他,與他們做生意的是一位很美麗聰明的女子,所以來此之前,他們也都很期待。


    “能幫上你們的忙,是我榮幸。”


    “對了,那個一直瞧著夫人的男人,是你的……”


    “他是我的……漢子。”


    在阿喇壁話中,“漢子”的意思,等同於中原人所說的“男人”,但她知道在阿丹國的習俗之中,當一個女人會說誰是她的男人時,代表的是她承認這個男人是她的夫君。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撒謊說問守陽是她的夫君,在說出那句話時,她忍不住要覺得心虛,刻意地別開眼眸,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但隨即覺得自己很好笑,根本就不必心虛,因為他根本就聽不懂阿喇壁話,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竟然還向人說他是她的夫君。


    “請夫人代我向他說,他真是好命的漢子,能娶到你這位能幹的女人。”


    “我會的,回頭我就告訴他。”


    在完成買賣之後,幾位阿丹國的商人滿意離去,他們得到了沈晚芽的介紹引見,要趕著去采買要帶回國的商貨。


    在一群人走後,廳堂之中的空氣忽然沉靜了下來,就像要凍住一般,教人喘不過氣來。


    沈晚芽站在央心,刻意地別開美眸,不去看就站在她麵前不到數步之遙的問守陽,但是,她可以感覺他銳利的視線,穿透冰凍的空氣而來。


    問守陽看著她,明明說了不想再見她,可是,這一刻當她人就站在他麵前時,他一瞬也無法從她的身上轉開視線。


    她瘦了!很明顯的消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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