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娘嘴裏堵了一口氣說不下去,她想讓沈晚芽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傷了多少關愛她的人的心!


    “我當然可以直接跟鳳姨說,我其實並沒有懷孕,可是,如果我能夠演出一場孩子小產的戲,至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有人向我關心為什麽還未懷上身孕,過一段時間之後,當你們又耐不住性子時,我可以用那次的小產傷了身子當借口,讓大夫對你們說,我已經不能再懷上子嗣,從此,我便不需要再麵對你們任何人的追問,而範柔紅正好當上殺我孩子的凶手,身為我孩子的爹親,又怎能娶她進門呢?所以,她能當上問家夫人的機會,將是微乎其微,打破繡屏那天,她擺明了要對付我,所以,我就隻好讓她永無翻身之日,我想,這就是鳳姨想要知道的來龍去脈,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好隱瞞你的了。”


    她以極其平靜的嗓音說著每一個字,彷佛說著再普通不過的事,讓在場的鳳九娘與歸安反應不過來,心裏不無驚駭。


    就算,他們能夠猜想到她的目的,但是,當她一字一句說出內心的盤算時,他們還是忍不住要覺得她可怕。


    曾經,她是他們崇拜景仰的小總管,在“宸虎園”裏,每個人都喜歡著她,她總是能夠做些事情,讓他們忍不住要更喜歡她一些,但是,如今他們也忍不住要猜想,他們對她的“喜歡”,是不是也都在她的盤算之中呢?


    沈晚芽能夠猜到他們二人內心的想法,不由得泛起一抹淺淺的苦笑,掃視了他們一眼,“如果那麽沒有什麽想問我的了,那我必須先回去給義父煎藥湯,就先失陪了。”


    說完,她頷了頷首,轉身離開,依舊是一貫的平靜,與紅腫的臉頰形成極強烈的對比,而這不吵不鬧不爭辯的態度,教鳳九娘的心裏更加火大。


    “你這丫頭!真的……枉我白疼你一場了!”鳳九娘忍不住對著她的背影大叫道,隻見她的身形微頓了下,側首朝著身後點頭致意了下,然後繼續往前走,頭再也不回,終至消沒在門牆之後。


    和風送爽,今兒個的天晴雖然還帶著三分的沉霾,可是已經不像前幾日細雨綿綿不斷,終日不見陽光。


    “澄心堂”裏裏外外趁這晴天忙成了一片,大夥兒忙著把抄好的紙壓榨去水,在焙壁上刷平烘幹,每個人的手腳都十分利落,有說有笑的,看起來一片和樂融融。


    而在另一端,問延齡讓人搬來一張大桌案,與沈晚芽兩人把已經用排筆再次刷染綻青的瓷青踐再做一道工續,他們各拿著一塊圓石,在紙麵上磨出光澤,這道砑光手續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費功夫。


    “對對對,就是這樣。”問延齡一邊打磨著,一邊看她的手法,忍不住笑著點頭,“你的手勁拿捏得可真好,不像那些笨手笨腳的家夥,這活兒啊我根本就不敢交給他們去做。”


    “是叔爺不嫌棄我,我剛才不也磨壞了幾張嗎?”沈晚芽做事一向很得要領,幾次的失敗就能夠讓她摸索出門道,很快就能做得比人好。


    “要是那些家夥可以隻磨壞幾張就悟出門道,我又豈會舍不得呢?”問延齡哼哼了兩聲,一邊打磨著,一邊跟她有說有笑。


    他們聊到了刺桐城,在問延齡年輕時,也曾經去過刺桐城,說起了外國人經常聚集的“泉南蕃坊”,像是清淨寺、蕃坊寺,還有在南門的回教時,他彷佛都還曆曆在目。


    這些老遠的過去,問延齡沒忘掉,但是,他想自己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是那一日,沈晚芽的臉上帶著一麵鮮紅的巴掌印,明顯就是女人打的,他不用多想,大概可以猜到是鳳九娘,帶著那傷,她來到了他的“澄心堂”,見到了他,強忍住淚水,紅著眼眶。


    還能來嗎?叔爺,芽兒……還能來你這裏嗎?在你的心裏也怪我嗎?


    他成天都待在“澄心堂”,不代表他對“宸虎園”裏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走過去笑著拍拍她的頭,語氣一如往常的和悅輕鬆。


    你不來,豈不是悶煞了叔爺我了嗎?你當然還要來,而且,要比以前更常來,芽兒,難得你有空間了,就多來陪叔爺聊天做紙吧!


    從那一天之後,沈晚芽就像是逃避現實一樣,在伺候義父湯藥之餘的時間,就躲進了這個“澄心堂”,這兩日,問延齡見她這樣來回奔波,心裏不舍,提議是不是他們義父女兩人就幹脆搬到“澄心堂”,他這裏不介意再多兩副碗筷,人多也會熱鬧一些。


    對於他這提議,沈晚芽隻是笑笑沒回答。


    就在他們一老一少研究著該如何把砑光這道功夫給做得更好之時,一名夥計急忙忙地跑過來。


    “太叔爺,東家打這裏過來了!”


    “他來做什麽?”問延齡與沈晚芽麵麵相覷,見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叔爺,我……”她放下手裏的圓石,往後退了幾步。


    “你丫頭是在我的地盤上,咱們怕他什麽?”問延齡沒好氣地說,卻見她搖搖頭,心意非常堅決,“好好,你先回避,等他走了你再出來。”


    “嗯!”沈晚芽苦笑著點頭,一刻也不願耽擱地轉身跑開。


    在她後腳走開之後,問守陽前腳就踏了進來,他走到正在磨紙的問延齡麵前,笑著叫喚道:“叔爺。”


    問延齡以一聲悶哼代替回答,抬起目光瞅了他一眼,“臭小子,咱們家的生意是要倒了嗎?”


    “叔爺為什麽這樣問?”他唇畔的微笑依然絲毫不減。


    “如果不是沒生意可做了,你這個大忙人怎麽會有空來我這個『澄心堂』無事閑晃?所以我推斷咱們家最近生意應該不太好才對。”


    “叔爺不必擔心,『雲揚號』今年的生意比往年都要好。”


    “喔。”問延齡的反應不痛不癢,繼續手裏的活兒,“既然生意好,就代表你有事可做,那就別來我這兒晃來晃去,教我瞧了心煩。”


    “我隻是來問候一下叔爺,想說過兩天要出遠門,來問候叔爺有沒有缺些什麽,我好幫你帶回來。”


    “喲!老天爺要下紅雨了嗎?這些年來也沒瞧你關心我這老頭,我是死是活,自然也輪不到你來操心,所以不必了,我們家芽兒幫我打點得很周全,我什麽也不缺。”最後兩句,他是故意提的。


    “是嗎?”聽見老人家的挖苦,問守陽泛出苦笑,眸光眸光變得深沉,“她最近還來嗎?”


    話才說完,他注意到作台上還有另一副圓石及新紙,而那張紙才打磨到一半,看起來,在他到來之前,這裏除了他叔爺之外,還另有其人。


    是她嗎?


    想到她可能就在附近,他的眸色瞬間變得黯然。


    “還來!當然還來”


    問延齡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一邊繼續給紙上砑光,一邊哼聲道:“我『澄心堂』隨時都歡迎她來,她當然還來,不過,就怕你在這兒,會把她嚇得不敢來,所以,臭小子你待夠的話就快點走,聽見沒有?”


    “這裏不屬於『宸虎園』的一部分,她可以不必遵守我給她的規矩。”他露出微笑,說這些話擺明是在討好老人家。


    “是啊!在這『澄心堂』裏由我說話作數,當然不必聽你的,可是,老頭兒我心疼我家的芽兒,就不想讓她瞧見你半點臉色!你快走!”


    “叔爺的意思守陽明白了,那我這就走了,請叔爺保重。”


    “嗯。”又是不痛不癢的一聲回應。


    問守陽臨去之前,忍不住回眸掃視了周圍一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其實,他知道來這裏會受叔爺的氣,但他還是來了!難道,他真的在期待來到“澄心堂”。或許能夠與沈晚芽不期而遇嗎?


    他不見她,是他親口說,再不見她!


    可是,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已經快要被一種名為渴望的疼痛給折騰得喘不過氣了!


    就算是一麵也好!


    就算隻是不期然掃視過的一眼也好,他想念著她身上的那一縷花香。


    她在這裏,他知道。


    因為,在他離去之時,嗅聞到了一股被肌膚溫度給暖過的辛夷花香,確定了她就在這裏,隻是不肯出來見他而已。


    在他走後好一會兒,沈晚芽才終於從屋後走出來,她挽住問延齡的手,搖頭說道:“叔爺,他特地來探望您,做什麽要對他凶。”


    “為什麽不能對那小子凶?我就偏要凶他,那臭小子被寵壞了,需要有人給他一點教訓。”


    “叔爺,是芽兒做錯事,才讓爺氣我,不能怪他。”


    自從知道問守陽的秘密之後,沈晚芽就很習慣在老人家麵前為他說好話,好幾次,她都快忍不住要把事情說出來,告訴叔爺當年的事,讓老人家知道問守陽並非是個沒心沒肺的家夥,他隻是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關心著問家的人,當然其中也包括了從小將他帶大的叔爺。


    可是,她答應過問守陽,要讓這件已經過去的事情,就此埋葬在過去的歲月裏,從此以後不要再提起。


    就算是現在,她也會信守自己對他的承諾。


    “事情的始末我都聽說了,不就是不生他的孩子嘛!這有什麽錯?他又不是明媒正娶迎你過門,憑什麽要你幫他傳宗接代?要是他別老是在心裏惦記那個死掉的女人,多留些心思在你身上,你能不向著他嗎?”


    問延齡沒注意到她欲言又止,哼哼了兩聲,繼續拿著石頭不疾不徐地打磨紙麵,但是蒼老的臉龐不經意地泛出悲傷的笑。


    “隻是你別怪叔爺有私心,其實,從你跟了守陽之後,我沒有一天不在盼望要抱到你們的孩子,隻是沒想到你一直在避妊,我沒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會這麽做,心裏一定有自個兒的想法,隻是不免覺得有些失望罷了。”


    “叔爺……”她低喚了聲。


    終於,老人家再也捱不住心裏的難受滋味,停下手,轉頭對著她笑道:“好了,別說了,今兒個折騰了一整天,老頭兒我也累了,果然是年紀大了,越來越受不得累,芽兒,今天叔爺就跟你說到這裏,你先回去,我要進去歇會兒,你讓我這個老頭子一個人靜靜。”


    “是。”她點點頭,目送著老人微頹的背影進屋去。


    雖然老人家沒責怪她,但是,她的決定想必令他十分傷心,要不,也不會婉言開口要她離開,不想在這時候看見她的臉。


    沈晚芽用力地咬住嫩唇,眼眶裏盈動著熱燙的淚水,忍住了沒對老人家喊出“對不起”這三個字。


    她令這位長輩失望了!


    叔爺一直是如此地疼愛她,到了最後,老人家依然沒怪他的所作所為,卻終究是她令他失望了!


    天黑了,夜深了,沈晚芽卻遲遲不能入睡。


    她給自己的無法成眠找了理由,因為她一向習慣忙碌的日子,如今一旦閑散下來,成天無事令她操煩,多餘的精力便不知道如何發泄。


    是的,原因不過就是如此簡單,絕對不是因為今天在“澄心堂”看見了問守陽,聽見了他久違的渾厚嗓音。


    她告訴自己,絕對不是因為他。


    沈晚芽換了個側躺的姿勢,總覺得雙手雙腳怎麽擺都不對,大概是已經習慣了有人陪伴的體溫,忽然身畔空了,她覺得好不習慣,明明屋外吹著的是溫暖的南風,可是她卻覺得打從心裏發冷起來。


    這時,她想起了那一夜他們幼稚得像兩個孩子般的爭執,他威脅著她最好乖乖照做,要不就要把她綁起來,你不會!


    我不會?


    他會!


    沈晚芽閉上眼睛,試圖讓睡意找上門,唇畔不自覺地泛起苦笑,他會!他真的把他們兩個人綁過一次,因為那日前一晚她的雙腳又不乖地蜷起來,他說她真是一個不知道要學乖的家夥,拿著腰纏把兩個人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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