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疆臣身邊是湯紹禮,他對後者說了幾句話,兩個男人向她們走過來。


    羅妙靖愕然。華疆臣看過照片,認得她姐姐,他過來幹什麽?


    「鷹鷹,真巧,在這裏遇到你。」湯紹禮笑道,看著羅百粵。「這位是你姐姐?」


    羅妙靖隻好硬著頭皮介紹。「姐,他是我老板,另外這位是……店長。」


    「你好,敝姓華。」華疆臣頭一次見到羅百粵本人,姐妹倆麵貌相似,妹妹古靈精怪,姐姐則顯得爽朗穩重。


    「方便一起坐嗎?」 羅百粵笑著點頭。


    當他開口時,羅妙靖的心幾乎跳到喉嚨口。他腦子是不是短路了?沒想過萬一她姐姐知道了他是誰會有什麽反應嗎?


    「你的傷好點了沒?」華疆臣道,看見她額上縫線,他眉頭擰起。


    別和她說話,別用那種讓人起疑的不舍眼神看她!羅妙靖語氣很衝。「死不了。」


    羅百粵橫她一眼。「不好意思,我妹妹給你們添麻煩了。」


    湯紹禮道:「我們店長已經把事情處理好了。那台主機其實已經快報銷,受損的也隻是外殼,換過損壞和太老舊的部分,再答應提供一年的維修,客人就滿意了,鷹鷹要負擔的金額不多。」


    「我妹在家常說老板很照顧她,倒是很少提起店長。」羅百粵細細打量華疆臣,這男人的體魄像軍人,一雙大手粗糙寬厚,看起來像城牆一般可靠。


    湯紹禮笑了。「她說的應該是店長吧,我這個老板不管事,大小事都是店長在處理,尤其是和鷹鷹有關的,他會特別積極,特別關照她。」見羅妙靖拚命使眼色要他少說幾句,他微笑。


    「我們的午餐應該好了,我去拿。」


    「我也去買碗湯。」羅百粵似笑非笑地脫了妹妹一眼,跟著起身。


    羅妙靖隻能尷尬地沉默,一等兩人離開,她磨牙道:「店長,我很感激你幫我善後,不過這裏空位不少,你不介意和老板換個位置吧?」


    華疆臣道:「我猜你沒有把我的事告訴她,才敢過來。你怕她當場痛罵我,讓我難堪,是不是?」她想保護他,讓他心情大好。


    被猜中心思,羅妙靖懶得反駁。「對,我更怕她連我一起罵,把場麵弄得很難看,所以拜托你趁現在趕快走。」


    他取出一小盒藥。「這是治疤的,等傷口好以後,每天搽兩次。」


    「謝謝,藥放下你就可以走了。」她故意態度惡劣,斜眼覷他,還不走?


    「醫生說傷口怎樣?看起來有點腫。」


    「小傷而已,其實我覺得根本沒必要縫。」


    他忽然捏住她下巴,湊過來端詳,瞬間逼近的男性臉龐害她呼吸一窒。


    「放手,華疆臣。」她低聲警告,慶幸姐姐此刻正好背對他們,她想後退,被他另一手扣住肩頭。


    「我隻是關心你,我連像個朋友那樣關心你的資格都沒了嗎?」他佯裝察看傷處,眸光卻貪婪地檢視她每一寸,他的手指離她的唇隻有半片指甲之遙,碰觸和親吻她的欲望同時湧起,他身軀繃緊,指尖發麻。


    「朋友不會動手動腳。」她瞪他。他今天仍穿夾克,敞開的前襟裏是草綠色薄毛衣包覆的健碩胸膛,她太熟悉倚偎在那裏的感覺,強悍而溫柔的身體,令她耽溺的安全感,光是想象就教她心煩意亂。


    「你再不放手,我就把這碗烏龍麵倒在你頭上。」


    他總算鬆手。「昨天下班前,我聽到誌旭和兔子講話,你和他之間……似乎有點問題? 」


    她無所謂地聳肩。「我們相處之後覺得不合適,決定分開,這總比正式交往後再分手要好,反正我還有好幾個人選,先從那位常來店裏的關先生開始好了,他約我好幾次了,以誠意來說,該給他個機會。」


    華疆臣皺眉。那個過度修飾儀容的家夥?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你該不會以為我碰到一次失敗,就會灰心地回到你身邊吧?」她嘲弄道:「我們這次可是分得很徹底,讓我有機會好好注意身邊的人,發現原來有好多人值得欣賞。以前我把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想想真是可惜,青春這麽短,不多談幾場戀愛,豈不太浪費了?」


    他聞言沉默。她想激怒他的痕跡太明顯,她處處表現不在乎他,又試圖以嫉妒激怒他,她發現自己的矛盾了嗎?


    「幹麽不說話?突然啞了?」他看穿什麽儀的眼眸令她焦躁。他憤怒也好、嘲笑也行,就是別這樣無動於衷。


    「那,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真愛吧!」華疆臣起身。「代我跟你姐說聲抱歉,我先回店裏去了。」


    他竟然祝福她早日找到真愛……羅妙靖憤怒地發現,她寧可他無動於衷。


    隔天她銷假上班,同事們免不了來慰問她的傷,陳誌旭也送她一條除疤藥膏,教她意外的是,杜思穎也來關心。她的滿臉愧容真教羅妙靖不習慣。


    「夠了,你們再這樣沒完沒了,我會懷疑自己不是縫了三針,而是得了絕症。」


    「那時我就在你背後,要是我扶住你就不會這樣,萬一你撞傷眼睛……」罪惡感啃噬著杜思穎。


    「反正沒撞到嘛,別這樣大驚小怪的,真不像你。」


    這時,一道熟悉的古龍水味飄來,羅妙靖瞬間寒毛直豎。


    「嗨,鷹鷹。」關先生隨著香味現身。他是生產機械式鍵盤的廠商的業務人員,相貌端正,就是品味稍嫌……古怪,永遠穿花俏發亮的皮衣和皮鞋,每回進「合鑫」都像誤闖辛勤工蜂群中的孔雀。「咦,你額頭怎麽了?」


    接下來是長達兩分鍾的慰問,羅妙靖麵帶微笑地聆聽。這人其實並不麵目可憎,但她不欣賞過多的人工香昧,她喜歡的是男人在沐浴後混合皂香的清爽氣息,陽剛而溫柔……一驚覺心中的最佳範本是華疆臣,她立刻撞掉這些胡思亂想。


    寒暄完畢,關先生道:「我去找你們店長了。本來想邀你今晚去我朋友新開的日式料理店,看來還是改買好了,你多保重。」


    羅妙靖試著揚起嘴角。「我這三針又不是縫住嘴,吃飯沒問題吧? 」


    這是她頭一遭對自己的邀約釋出正麵響應,關先生呆了三秒才露出大大笑容。「對呢,當然可以!」


    雖然對方驟然閃亮的眼睛讓她覺得自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下班後她還是和關先生去吃日式料理。菜色不錯,可是餐廳老板整晚為關先生歌功頌德,說他如何天生英俊難自棄、桃花多到砸死人,以及無限個她能與關先生交往是多麽幸運的暗示,聽得她很想拿生魚片塞住耳朵。


    她不知道關先生過去的情史,姑且信之,至於其它部分……有待商榷。


    第二次約會,關先生帶她去飯店頂樓的餐廳,夜景美氣氛佳,晚餐佐以大量關先生的讚美她活潑她漂亮她與他是天造地設的一雙諸如此類,在她還將對方當朋友看待時,這些話害她的胃口縮到和鶴鶉蛋一樣小。


    飯後,她堅拒他上山看夜景的邀約,於是他送她回家。下車時他拉起她手,在她手背印下一吻,深情款款地對她說:「明天見,小鷹鷹。」


    然後她衝進家裏,羅百粵正在陪女兒做功課,訝異道:「你怎麽了?臉色好差。」


    「胃有點不舒服。」那三個字造成一股惡寒竄遍她全身,她開了水龍頭猛洗手,想洗去惡心的唇印感。


    羅百粵又問:「你最近常常約會,是不是快要有男友了?是你們店長嗎?


    「幹麽老是提他啊?」那天在美食街巧遇後,姐姐對華疆臣念念不忘。


    「幫你物色對象啊!他看起來不錯,穩重踏實,你不喜歡嗎? 」


    「不喜歡,他那型不是我的菜。」她逃進房間,躲避話題。


    她不想給關先生第三次機會,但他照樣追她追得勤,天天來「合鑫」報到。他在工作上確實有傑出的才能,可惜他工作與戀愛使用的似乎是不同的腦子,無論她如何暗示,就是擺脫不了他。


    這一點她自己也有部分責任,因為隻要華疆臣出現在附近,她就好麵子地裝出與關先生相談甚歡的模樣,難怪對方不死心。


    不過至少她態度明確,沒有給對方曖昧幻想的暗示可惜她忽略了,對方的思考邏輯和她以為的差很多,以至於他們交往的流言傳遍公司,她還毫無所覺。


    流言傳入華疆臣耳中時,他相當驚訝,關先生的滿麵春風很明顯,但她某些不愉快的細微表情沒有逃過他的眼,他對流言存疑,暫時保持沉默,不去問她,何況,他也沒立場過問。


    某天晚上,「合鑫」提早關門,員工們聚餐去,飯後一起上賣場,采購義工團上山需要的物資,關先生全程陪同,這時羅妙靖才發現情況不對勁。


    「我和關先生在交往?誰說的?」聽了陳誌旭的話,羅妙靖愕然停下腳步。


    「關先生說的啊,難道不是嗎?」陳誌旭迷惑。「不然他怎麽老是跑來我們店裏,今天還跟我們一起聚餐、買東西。」


    「我沒有和他交往。」羅妙靖嚴肅地聲明並環顧賣場,看見關先生和華疆臣正走入運動用品區,她跑過去。


    「關先生,我有話和你說,立刻。」她劈頭說道,正在挑選籃球的華疆臣聞聲抬頭,看她一眼,隨即走開,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她等不及華疆臣走遠就開口。「你告訴大家我們在交往嗎?」她語氣盡量平穩,音量卻有點無法控製。對方擅自決定他們已是男女朋友,還到處亂說,讓她非常惱怒。


    關先生一副理所當然。「是啊,是事實嘛!」


    「什麽事實?我們何時開始交往,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


    「我們第二次約會去飯店吃飯,之後我送你回家,我親了你的手,我們就從那時候在一起的,你忘了嗎?」


    「交往要雙方都同意才算數啊!上次的吻沒什麽意義好不好?」她和這男人到底是不是在同一個星球上啊?為什麽這麽難溝通?


    華疆臣將挑好的籃球放進推車,這一區正好沒人,她氣急敗壞的聲音全傳進他耳裏,他不清楚事情經過,但聽她拒絕對方,嘴角忍不住上揚。


    「鷹鷹,我明白你壓力很大。」關先生道:「愛上我這麽優秀的男人一定讓你充滿不安全感,但我希望你有自信,你情不自禁地愛上我並不是你的錯,我不會看輕你的主動。」


    羅妙靖想捧頭尖叫,或者拖著他被自戀燒壞的腦袋去掄牆。「關先生,我想我們之間有很大的誤會,我承認你是一位有意思的朋友,我們也相處得很愉快,但我相信我沒有給過你任何超友誼的暗示,我也不是害羞或缺乏自信才不承認我們在交往,我不承認是因為根本沒這回事!」還看輕咧!他有什麽資格看輕她。


    關先生危險地眯眼。「可是那晚我的確吻了你,你也沒有抗拒。」


    「我沒抗拒是因為根本來不及反應,而且一個手背上的吻根本不算什麽!」


    「吻在嘴上的你就承認了嗎? 」


    忽然,關先生握住她雙手,低頭吻住她的嘴。


    這個吻讓羅妙靖驚得大腦一片空白,兩秒後才想起要反抗。她掙紮,但敵不過男人的力氣,然後他突然退開,她以手背猛擦著嘴往後退,看見臉色鐵音的華疆臣揪著關先生衣領往後拖。


    關先生怒道:「華店長,這是我和我女朋友的私事,你不要插手!」他伸手要拉羅妙靖,被華疆臣抓住手腕,羅妙靖迅速閃開。


    「我不是你女朋友!往後連朋友都不是了!」


    華疆臣道:「關先生,我同事現在似乎不想和你談話,請你離開吧!」他語氣平淡,手勁卻幾乎將對方的手腕扭斷,他說完鬆手,關先生立刻狼狽逃走。


    羅妙靖猛擦嘴,用手背、用袖口死命地擦掉嘴上陌生的男人味道,她很氣憤,屈辱地紅了眼眶。


    「你再擦下去嘴唇就要破了。」華疆臣也很懊惱。他沒料到關先生會有這麽脫軌的行為,慢了一步反應,見她不停發抖,他有股衝動想追上對方,將那人碰過她的部分全部扭斷。


    「擦破也是我活該。是我蠢,沒帶眼睛看人,惹來大麻煩。」她不敢想象如果華疆臣不在,如果是在更偏僻的地方,那人會對她做出什麽事?


    「不能怪你,他平常看起來不像這種人,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下。」


    「不必了,我很好。」六歲以後,她沒有再遇過這種無助的窘境,她以為她能保護自己卻辦不到,她的每個細胞都因恐慌而戰栗,她想要有雙堅強的臂膀擁抱她、安慰她……她望向華疆臣,又迅速掉開頭。


    「你不好,你的臉色很糟。」


    「我說我很好!」她尖銳道。她想表現得堅強,也許自我調侃幾句,但她辦不到,她無法控製受到傷害的驚懼感,她試圖表現的堅強成了虛張聲勢的憤怒。「我隻是需要安靜一下,你走開。」


    他不走,她顯然需要人陪。「我會待在這附近,你隨時可以叫我。」


    「你走開,走得越遠越好!你幹麽要賴在我旁邊?」給她一個輕柔撫觸,一句撫慰言語……但是她的嘴卻無法控製地吐出惡毒的話。「喔,我懂了,你以為趁這個機會向我示好,我們就有可能複合?別傻了,這隻是一次失敗,我還有很多對象……」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聽出自己的語氣沒有她以為的譏誚輕蔑,隻有逞強的疲勞。她雙臂環抱住自己,輕輕顫抖,眼中淚光閃爍。


    華疆臣將她擁入懷裏。她抗拒著,但被他抱緊,她放棄抵抗,感覺他的唇觸及她額頭,她仰起臉,唇擦過他下齶,他俯下臉,以唇承接她……


    激情褪去後,他們靜靜相擁。片刻後,羅妙靖起身。


    「我去洗澡。」原要拉回她的華疆臣鬆手,她裸著身子走進浴室。


    等待熱水注滿浴缸的期間,她凝視鏡子,鏡中人蒼白的皮膚布滿吻痕,她輕觸鏡中那道疲憊眼神,終於願意對自己承認。


    她愛他,怨懟多也無法將愛扭轉成恨,她不想要別人,隻想要他……但她該如何向姐姐解釋?她該怎麽做?


    洗完澡,她裸身走出浴室,一件浴袍從旁罩上她。


    「小心著涼。」華疆臣替她穿好浴袍。「要不要吃點什麽?我去煮。」他們做愛之後,她總會情緒低落,但今晚她的落寞有點異常,像恍惚的遊魂。


    她搖頭。「我想睡了。我姐今天不在家,我可以在這裏過夜。」


    她爬上床,很快入睡,卻睡得很不安穩,雜亂的夢境侵擾她,最後一個夢出現無垠的純白空間,牆上有個黑色大洞,她變成被關在洞裏的六歲小女孩,有一道隱形的牆擋在洞口,阻止她離開,她無助地哭泣。


    一個黝黑的男孩出現在洞外,他詫異地看著淚漣漣的她。


    「你怎麽了? 」


    「我出不去……」她哭著。


    男孩跨進洞裏,走了幾步又轉出去。「這樣不就出來了?」他伸手拉她,但她雙足在洞裏生了根,怎樣也無法走出洞外,她急得又哭出來。


    「不行,我出不去……」


    「那我就在這裏陪你吧。」男孩的臉變成華疆臣,他伸手到洞裏握住她。


    「為什麽你要陪我?」她哭著問,他對她露出溫柔得讓人心碎的微笑。


    「你知道為什麽……」


    她哭著,有人搖晃她的肩膀,夢境忽然消失。


    「妙妙,你做噩夢嗎?」華疆臣喚醒枕邊人。睡到半夜他被啜泣聲驚醒,發現她在睡夢中流淚。


    「我沒事。」夢裏強烈的哀傷感揮之不去,她的淚水卻停不住,她背過身去,又被他扳回,她抗拒。「別這樣」


    「為什麽要轉過去不讓我看?想哭就哭,在我麵前你不必隱藏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


    「你知道為什麽。」


    是啊,她知道,因為他愛她,是真的愛她,所以包容她的任性、她的憤怒甚至她的恨,甚至恨也能作為愛的滋養,讓他堅強,讓他能夠承受更多,她給不出的感情由他來給,他是溫暖汪洋,以無盡的愛將她淹沒。


    他輕柔拍撫她,低喃著安慰,她的眼淚有他碰觸不到的哀傷,他隻能當她發泄情緒的依靠。他明白她不會再試圖離開他,所有扭曲的嚐試到此為止,但他想更積極地將那毒瘤拔除。


    她哭倦了,低低抽噎,他忽道:「我們來玩遊戲吧,玩一個叫做『假裝』的遊戲。」


    她茫然,他繼續說:「我們來假裝二十年前的事沒有發生,我們的父母互不相識,我們在大學裏認識、交往,是一起進『合鑫』的學生情侶,感情一直很好。」


    「為什麽要玩這種逃避現實的遊戲? 」


    「不是逃避,是放鬆,反正現實已經不可能改變,不如暫且放下,讓自己喘口氣。就從你接到你姐姐電話的那天起到今天的一切,全部抹掉。」他頓了下。「所以,你來參加三天後的義工團吧,跟我們上山去。」


    「可是人數已經滿了。」


    「多你一個沒關係。這次要去的是我和我媽曾經躲藏的山區。我母親已經過世了,你就假裝單純去拜訪我家,別想太多。那裏的人們很親切,山林很美,我很希望你來看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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