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停,雪塊由屋簷掉落,讓孩子們堆雪人玩耍。


    城裏很多店鋪都開張了,裴遷買了素菜包和一壇青菜豆腐湯,走在新無氣氛濃厚的大街上;大紅春聯處處貼,他的心情也十分歡喜。


    這幾年的生活,快樂似神仙。他們相愛了又相愛,纏綿了又纏綿,即便她不在身邊的此刻,他整個呼吸仍充滿了她的馨香,仿佛走在花海裏,有花,有她,有幸福。


    他的靈靈啊!她的唇柔軟而甜蜜,他好訝異這種熟悉的感覺,也許在夢中,他早已偷偷地戀慕親吻過了。


    他逸出一抹溫柔的微笑,看似風騷的她,原來隻是愛逗弄他,她還是個處子,他最喜歡看她紅著臉蛋,朝他展現羞澀動人的笑顏了。


    “陸克舟。”


    他一愣,收斂笑容。這個名字太陌生,他幾乎不再對這名字有反應。


    但他還是回過了頭,他記得那個聲音,冷酷,低暗,陰沉。


    “你。”他看到了那個心機深沉的人。


    “不喊爹嗎?”陸崗看著他,嘿嘿笑著。


    “你怎會在這裏?”裴遷心念迅速轉動,到一個驚人的結論。“你打算對周大人不利?”


    “你說呢?我的好孩兒。”陸崗皮笑肉不笑。“這麽擔心你的生父?你怎麽不去認他,隨侍他身邊保護他,好以後賺得一個官位呢?”


    裴遷靜靜地看著他的獰笑,慎重地道:“上回我放了你,就是希望你悔改,洗手歸山。你有了那麽多錢,可以好好安度晚年。”


    “是誰放了誰?!”陸崗陡然暴喝,兩眼閃出狂怒。“當年你一出生,我本打算一劍刺死你這個孽種,要不是你那個不要臉的娘擋住了,我才饒你一條小命,你哪能活到現在!”


    “娘?!”他大驚,焦二叔一定不知道這事,所以沒告訴他。


    “嘿。”陸崗轉為冷笑。“你娘替你挨了一劍,可憐她想叫周破雲來救她,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裴遷震撼不已!原來娘親是這樣死去的,他既痛心,又感忿怒。


    陸崗早就喪心病狂了,他竟能想到抱他回去撫養長大,扮演英明嚴父的角色,要他跪他,要他叫他爹,當他敬畏地喊他爹時,這個掛戴人臉麵具的豺狼是否正在大聲恥笑他?


    “到底是什麽深仇大恨,非得要置我們於死地?”他緊握拳頭。


    “你聽明白了。”陸崗擰了嘴。“我,是大師兄,周破雲是老二,你娘是師父的女兒,我的師妹。師父那死老兒一心偏袒周破雲,特別調教他,保他出去考武狀元。我呢,空有一身功夫,卻隻能幫那死老兒跑腿打雜有一天晚上,我隻不過拉了妳娘的手,就被那死老兒趕出門,他還放出風聲,說我是淫賊,不讓江湖各門派收留我,我隻好落草為寇。周破雲卻是一路平步青雲,二十年後還來剿我的虎背山!”


    陸崗越說越激憤,目紅耳赤,語氣激昂,惹得城外路過的行人多看他一眼,一見是個麵目猙獰的瘋子,連忙頭也不回地趕著騾子進城去了。


    裴遷的心情也隨之震蕩。何苦了何苦這樣就怨了一輩子?


    “枉費我布局了十八年,卻給你偷聽去了。”陸崗直指著他,冷笑道:“你命太硬,怎麽殺都殺不死,最後竟然不見了,找不到了,那老兒和你娘都死了,現在就剩你和周破雲這對狗父子了,哈哈!”


    “你不能對周大人下手!”裴遷急道。


    “那你來阻擋我啊,我老了,不是你的對手。”陸崗毫不在乎地道:“你想殺我,隨時可以動手。”


    裴遷的右臂已是凝聚真氣,青筋盤結,致命的一掌蓄勢待發。


    冬陽淡白,透著冷意,映照陸崗的斑斑灰發;他真的老了,臉上的法令紋更深了,銳利的眼睛也黯淡了。


    裴遷無法動手。不管他的目的為何,他畢竟養了他十八載;就算當年他因為劫貢銀被捕處死,也足堪報答陸崗的讚育之恩了。


    可周破雲呢?他先是喪妻,十八年後又處死了親生兒,他情何以堪!


    冤冤相報何時了?裴遷無奈、矛盾、混亂、憤慨……但最後,他還是隻能散退了掌力。


    “不動手?那我走了。”陸崗走了一步,又回頭笑道:“對了,順便告訴你一聲,你娘埋在周家祖墓,最近過新年,白天不時有人前往祭墳,你想見她的話,就晚上去吧。”


    陸崗的話像是一個挖好的陷阱,等著他往下跳。


    去?不去?他二十八年未見親娘,能到墓前獻上一灶香,是他當兒子的渺小心原……或許,他該回去告訴靈靈,問她該怎麽辦。


    雪地裏,陸崗漸走漸遠,他也轉過身,與養父背道而馳。


    夜晚的小屋,紅燭高照,兩個人影交纏在一起。


    “哎呀,針拿出來,重新刺。”胡靈靈挨在裴遷身邊,指點他做針線活兒。“對了,跟前一個針眼兒近些,這樣鞋子才能縫得牢靠。”


    裴遷抓住鞋底,粗指頭撚著繡花針,大氣也不敢呼一個,戒慎恐懼地刺針拉線,密密縫著。


    胡靈靈以手托腮,一雙丹鳳眼直瞅他正經的神色,不禁打從心裏笑了出來。這大個兒啊,還真聽她的話,要他縫,他就縫。


    她沒拆掉他的難看針線,而是細細地補上缺口的針腳,但她特地留下一寸空間,留待他去補齊,好教他知道鞋匠不是那麽好當的。


    再陪他玩五十年吧。她雙腳在桌下亂踢,有意無意地章腳趾頭去搔他的小腿,他也很“合作”,小腿並攏夾住她微涼的腳掌,幫她取暖。


    好像老夫老妻喔。她笑意甜美,想著以後白天他去耕田,她就在家裏修行;不過,如果生下一窩小狐狸成天哇哇大哭,她要喂奶、要燒飯……哎呀呀!她不要當黃臉婆啦。


    很多念頭轉來轉去,她又想到,五十年後,她依然青春美麗,可他會老,也會死,到了那時,她能否忍受他的離去、轉世、然後跟另一個女子相愛、睡覺……好酸!光想到他抱著周家小姐,她就想嘔出好幾升醋。


    唉,真像個標準的妒婦,她已有了人性……不行不行!她得想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既能和裴遷百年好合,又能繼續她的修行之路。


    嗬!她好貪心喔。


    “縫好了。”裴遷剪掉縫線。


    “哈!果然名師出高徒。”她將繡花鞋翻來覆去瞧著,很滿意他的縫工,立刻踢掉舊鞋,將新鞋子套了進去,跳起來在屋子裏走了幾步。


    “裴遷,你瞧!”她拉起裙子,低頭看這雙兩人合力縫出來的新鞋。


    “很漂亮。”裴遷由衷地道。


    她,說不盡的嫵媚風情,看不完的嬌嬈豐姿,美豔成熟的笑容裏,帶著一抹小兒女的天真,昨夜他們初試“狐狸式”,她倒是更害羞了。


    他心頭一熱,這就是他要保護一世的妻子,他不能讓她涉險。


    他思量了一個晚上,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依她那好管閑事、水裏來火裏去的個性,一定搶著跟他一起去墓地,說不定還會大張旗鼓,準備將陸崗繩之以法……不是不能這樣子做,而是,他怕她受傷。


    自己的命運,該由自己作個了結,他不要她擔憂。


    “喂,你眼睛瞧哪兒去了?是鞋漂亮還是我……”胡靈靈笑著抬起臉,瞬間震駭住了。


    死劫!


    印堂發黑,烏煙瘴氣,裴遷的周身籠罩著一服黑霧,像鬼魅似地侵入他的體內。不可能雙他身強力壯,陽氣旺盛,怎會有死劫?!


    “裴遷,你今天遇到了什麽事?碰上仇家還是被石頭砸了?”她著急問道,伸手猛撥他的頭發,檢查是否有致命的傷口。


    “沒事。”


    “你氣色很差。”她焦急地看他不變的沉穩神情。


    “妳也學算命仙了,不如畫一道符給我。”裴遷笑意柔和。


    “好,我來畫符。紙呢?哎呀,也沒筆,算了,念咒比較快……”


    “靈靈,睡覺了。”


    她正欲施法觀看他會發生何事,他已拉住團團轉的她,直接抱入懷裏,給她一記又深又長的親吻。


    唇舌交纏,意亂情迷,她根本沒辦法同時施行法術;就在他的挑逗和熱吻裏,她滿腦子的咒語逸出唇瓣,卻變成了嬌喘。


    甜膩的呻昤讓他給吞沒了唉,在他的柔情裏,她就隻是一個平凡的人界女子,她緊擁著他,唯一的念頭是:她不要失去他。


    留住他。以她的魅力留他在身邊,有她狐仙在,不怕鬼作怪。


    “你不要出門,要出門,我們一起出去。”她呢喃著。


    “好。”


    “陪我。”


    她笑嗬嗬地鑽進他的衣襟裏,伸舌舔他厚實溫熱的胸膛,柔膩小舌滑過,他渾身一顫,鼻息漸重,雙手一帶,直接將她壓到了床上。


    巫山雲雨,熱愛纏綿,他愛撫她顫動馨軟的嬌軀,她迎向他又深又猛的衝擊,長夜無盡,喘息與低昤相交合奏,小屋春意盎然。


    當他從她體內抽離後,她滿足地擠進他的臂彎,濃重的睡意襲來,她隱約想著,他們歡愛過後,總是會沉沉睡去,而且她今晚使盡渾身解數,就是要“榨”得他沒力氣離開這張床;她扯出頑皮的微笑,聽著他均勻的呼息聲,酣然入睡……夢境靜悄,她往旁邊挨去,想要緊緊挨住枕邊人的胸膛,挨了又挨,就是挨不到,最後竟然挨到了一堵冷牆。


    她睡意全消,掀被猛然坐起,桌上蠟燭燒掉了一截,裴遷不在。


    該死的裴遷!竟然偷跑!她又惱又氣,瞪視著床邊的新繡花鞋,她太高估大個兒聽話的程度了。


    裴遷有難,她不能坐視他的危險,她定下心神,感應他的去處。


    眼前驀地血海翻騰,她心髒一擰,差點不能呼吸,立即跳下床,奔入了無邊的黑夜裏。


    一顆孤星高掛夜空,閃出冷冷的星芒。


    裴遷來到周家墓地。暗夜裏,附近山頭白雪幽寂,上百個墳墓森然排列,柏樹黑影幢幢,周遭的空氣彷佛也凍結了。


    他的娘親在哪裏呢?新春期間,周家將墓園打掃得幹幹淨淨,除去積雪的石板地上仍有些濕滑,他快速地一個墓碑又一個墓碑看過去。


    角落處,微光閃動,他立即奔了過去,就算是陸崗挖的陷阱,他也要跳下去--隻要能看到娘。


    一座墳前點了兩支白燭,看樣子已經燒上好一段時間了;他抬眼四顧,附近並無人影,也許是周家人傍晚上墳,就任燭火這樣子燒下去了。


    亡妻周府夫人蔣氏之墓周破雲立墓碑上,幾個大字說出埋骨人的身分,他頓時情緒翻湧,熱淚盈眶。


    他身為人子,竟是無能為母立碑祭祀;飄蕩二十八年,若非亡母保佑,他豈能安然幸存於世;再思及娘親慘死,不覺黯然神傷,心如錐刺。


    他跪了下來,雙手按地,向墓碑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娘,請恕不肖兒無法為娘報仇。請娘告訴孩兒,我這樣做對不對?”


    他心思又變得混亂滯礙,原以為前塵往事已矣,沒想到陸崗竟是他的殺母仇人,這叫他要如何放開!


    “娘,您是否怨我?還是要我手刃--”


    “莫再報仇,是好的。”耳畔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


    他驚訝地抬頭,隻見孤星明滅,墳地悄然,哪裏有人?哪裏有聲音?


    是他的幻覺嗎?是娘親顯靈了嗎?他激動地盯住墓碑。


    歲月流逝,墓木已拱。他頓悟了,娘親或許早已轉世,重新過著新的生活,而還留在此世的陸崗卻是執著多年仇恨,日日活在周而複始的憤怒和怨恨中,不用他報仇,老天早已讓陸崗陷在無間地獄裏。


    燭火熄減,一道人影無聲無息疾掠而近,他警覺心起,卻是走避不及,陡然拔身而起,以掌護住周身。


    “是你?!”周破雲驚訝地看著他。


    “周大人。”他也是一震。


    “是你叫我來的嗎?”周破雲臉色凝重,現出一張字條。


    “不是。”事責上,他正打算祭拜過後,趕赴周府報信,要周大人提防陸崗,然後他得回去了;即使靈靈睡得很沉,他還是擔心她醒來找不到他,可能要大發嬌慎,甚至跑出來找他。


    他回過神,以袖擦去淚痕,凝聚目力望向幽微星光下的字條。


    欲知冬梅埋骨處,子時三刻隻身至冬梅墓前“是他!”裴遷又是一驚。


    “果然是陸崗。”周破雲也立刻想到此人。


    “嘿,你們叫我嗎?”陰鷙的笑聲出現,隨之墳墓隆起,磚石山朋裂,陸崗從裏頭躍身而出。


    “你竟敢破壞冬梅的墳墓?!”周破雲怒目而視。


    “你心知肚明,這裏頭埋的不是冬梅。”陸崗冷冷地看他。


    “是你殺了她!”周破雲激憤道:“你說,她埋在哪裏?”


    “周破雲,你少在這邊貓哭耗子。冬梅死了你又再娶。”陸崗冰冷的目光射出怒火。“你對得起冬梅嗎?!”


    “最對不起冬梅的人是你!”周破雲義憤填膺,指責道:“冬梅即將臨盆,你劫走她,卻送回她丫發的屍體。我原以為她跟你在一起,所以才築了這個墓成全你們。我也想放過虎背山,可你實在太過囂張,逼得我八年前不得不剿你,沒想到冬梅根本不在你身邊,她早就死了!”


    “是的,她早就死了,為了保護你的孩兒,被我一劍刺死了。”


    “你?!”周破雲震驚地退後一步。“你竟然……下得了手?”


    兩個男人怒說過往,相隔二十八年,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裴遷聽得驚心動魄,冷汗直流。他們對峙著,一場血鬥一觸即發,他不知萬一他們動手,他該去幫誰。


    黑雲掩住星光,寒風蕭蕭嗚咽,墳墓後麵忽然出現一個白衣少婦。


    他心覺奇怪,還未來得及仔細看去,突覺頭暈難耐,呼吸困難,全身血流狂亂奔竄,胸口一窒,便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他再也踩不穩腳步,晃了晃,就往下跌倒。“你怎麽了?”周破雲趕忙去扶他。


    “別碰他喔。”陸崗笑聲陰險。“這小子中了我的屍毒粉,這蠟燭摻了不少,墳前地磚也灑了很多,無臭無味,由鼻子和皮膚吸了進去,隻要他還有呼吸,毒性就在他體內跑,直到他氣絕身亡為止。”


    “陸崗,快拿出解藥!”周破雲蹲跪扶住裴遷,伸指疾點他周身大穴,急怒道:“他跟你我恩仇無關,你要殺的人是我,別牽扯無辜他人!”


    “他不是無辜他人--”


    話未說完,周破雲己縱身躍起,現出招式,探向陸崗的肩頭。


    陸崗早就提防他的攻擊,手一震,袖箭彈出射向周破雲。


    電光石火之間,裴遷倒臥地上,逐漸模糊的視線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的動作都慢下來了,周破雲五指成爪,躍在半空中,陸崗麵露殺機,袖箭寒光鋒利,隻要一瞬間,寺由箭就會射中周破雲的要害。


    劇毒在他體內流竄,他漸感暈沉,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全都變得不真確了;今生種種,有如走馬燈般轉過,他想伸手去抓,卻是什麽也抓不到。


    今生己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隻是虧欠了靈靈;他還想疼她一輩子,讓她在他懷裏安穩睡覺……可是,他就要離開了……盡此生最後的餘力,他雙掌用力一按,支起自己高大的身子,縱身衝進了鋒利袖箭和周破雲的空隙之間。


    “爹!不要!”他麵向陸崗,厲聲大叫。


    啪!袖箭不長眼,結實地釘入他的心口,他支撐不住,掉了下來,口中狂吐鮮血和黑血,雙眼轉為黯淡。


    “你--”周破雲大驚,卻是叫不出救命恩人的名字,隻能抱住他,一看到釘在他心髒的袖箭尾簇,想點穴救命的手勢強住了。


    “射中他也好。”陸崗擰出冷笑,好整以暇地整理暗器。“周破雲,我等著的就是這一刻,我要你親眼見到你兒子痛苦死去。”


    “我兒子?”周破雲震駭地望向裴遷。“他是克舟孩兒?”


    “哦?你也知道他的名字?”陸崗挑了眉。


    周破雲紅了眼眶,緊擁懷裏長大了的孩子;難怪他在跪拜冬梅。


    “虎毒不食子。”周破雲神情沉痛,咬牙切齒地道:“陸崗,你錯了,錯了,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放屁!”


    “冬梅當年懷的是你的孩子!”


    “我不信!”陸崗怒目相對,聲音卻顫抖了。


    “你得信!我和冬梅從沒圓房。”周破雲也憤怒得顫抖了。“新婚之夜,冬梅告訴我,她愛的是你,她希望我們能假扮夫妻,等師父百年之後,再去尋你回來,然後,她就發現懷孕了。”


    “胡說……”陸崗仍不願相信,憶及她成親的前一天,他暗夜闖入她的房間,強要了她,不可能這麽巧的……周破雲又道:“我攻破虎背山,問了幾個賊人,他們說,你沒有押寨夫人,倒有一個兒子叫陸克舟,因為叛變,被你追殺逃亡。我知道你的個性,你一定以為他是我和冬梅的孩子,刻意養他長大,好讓我們‘父子’廝殺。但我找不到你,而且事關冬梅名節,我也不能在江湖放消息,隻求你心裏有怨恨,盡可來找我,不要找上你的親生孩兒。”


    說這些有什麽用!陸崗目光呆滯,看著七竅流出黑血的裴遷。


    “我……我的孩兒?”他駭然搖頭,大叫道:“不!不可能!他一點都不像我!長相、個性,完全不像!哪裏像我了?!


    “大師兄,是你變了。”周破雲垂眼望看裴遷。“年輕的你,也是這般英俊魁梧。”他抬起頭,哀傷地道:“難道冬梅沒機會告訴你嗎?”


    有的!陸崗一跤跌坐在地,冬梅是想告訴他的,但他不讓她說!


    他恨她的移情別戀,劫走她後便綁住她,塞住她的嘴,一路奔馳到無人的荒山;她不堪折磨,破水流血,他解去她的綁縛,冷眼看她痛苦地哀嚎;生下孩子後,他拿劍斬斷臍帶,創鋒一轉,就往孩子刺下……冬梅撲了過來,就像這個撲向袖箭的傻孩子,他的劍刺進了她的身體,鮮血流出,她哀淒地抬起蒼白的臉蛋,張著嘴想說話,他以為她想叫周破雲救命,卻萬萬沒想到,她是想告訴他:這是他的親生孩兒!


    她終究沒能說出,頭一垂,香消玉損。


    冬梅啊,他的摯愛,他們有孩兒啊!剛剛孩兒還喊了他一聲爹……“跟我走吧。”溫柔的聲音在喚他。


    “冬梅……”他癡迷地望看出現在身邊的冬梅。


    一切都太遲了。


    大紅狐急奔趕至,看到的就是少婦幽魂纏住陸崗,周破雲懷裏抱著七孔流血、了無氣息的裴遷。老天!他心口插著一支箭!


    她渾身冰冷,所有的氣血都凝結了。裴遷死了!不!她還要帶他回玉姑祠挖竹筍,他怎麽可以死!不行,不行的!她不許!絕不允許!


    “解藥給你,你也沾了毒。”陸崗從懷裏掏出一隻瓶子,拋給周破雲。


    陸崗回望幽魂,繃了數十年的嚴峻冷酷臉孔鬆開了,緩和了。


    手起手落,他往自己的天靈蓋拍下,頓時頭殼破裂,氣絕身亡。


    “大師兄!”周破雲的呼喊已然來不及。


    “爹!”裴遷目睹一切,震駭莫名,那是他的親爹啊!


    但陸崗聽不到了,幽魂露出淒美的微笑,挽著迷惘的陸崗,雙雙沒入了極深極深的黑暗幽冥。


    “爹,娘,我跟你們去。”裴渥想追上前,卻是無法走動。


    “你跟我們走。”身旁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黑衣一白衣的兩人。


    “我不許!”熟悉的嬌膩聲音大聲阻止。


    隨著聲音出現,腳下一隻紅狐狸竟然搖身一變,變成了靈靈。


    裴遷陷入了空前的紊亂。這是什麽情況?哪來的妖怪化成了靈靈?而且爹和娘才出現,就離他遠去;一低頭,周破雲抱著他的身體,他急忙叫道:“周大人,我在這裏啊。”


    “他聽不到了。”黑白無常招呼著他。“裴遷,走了。”


    “黑哥哥,白哥哥,該走的是你們!”胡靈靈趕鴨子似地亂揮手。


    “狐大姐,別鬧了,我們要帶裴遷下地府。”黑無常笑道。


    “我說不許就不許!”胡靈靈很不客氣,手一拉,先收住裴遷的魂魄,朝他道:“大個兒,你等等。”


    “狐大姐,妳不能逆天行道。”白無常變臉警告她。


    “不管那麽多了,你們快滾!”她手指結印立即轟走黑白無常。


    一下子丟失兩條性命的墓地裏,周破雲隻見一個紅衣姑娘自說自話,且飛奔過來,不由分說,好大的力氣奪走他抱著的克舟孩兒。


    “我要救他。”胡靈靈堅決地道。


    “他已經--”周破雲準備予以厚葬。


    “你快吃解藥。”胡靈靈催促他。“我是五百年道行的狐仙,他的傷我會醫治,死不了的。”


    “狐仙?”


    “是啦,不跟你囉嗦了。”胡靈靈一手抱著裴遷的身體,一手收攏他的魂魄,跑了一步,又回頭道:“還有,讓你的女兒擇其所愛,隻要窮書生人品好、肯疼她,以後有出息,不要強迫她嫁給不喜歡的人。”


    果然是狐仙!竟知道他家秋兒的狀況。周破雲驚訝地看著紅衣姑娘閃電似地消失,也想到了他深愛卻無緣的冬梅。


    究竟她埋骨何處呢?看來隻有藏起她的陸崗知道了。


    烏雲散去,孤星閃出晶亮的光芒,地上孤屍伴破墳,他長歎一聲,打開瓶子吃下解藥。


    就在今夜,一切仇怨都結束了。


    “狐大姐,妳快解開結界,我們要進去。”


    小屋外,陰風慘慘,黑白無常來回飄蕩,不斷呼喊。


    “你們怕不能交差,回頭我自個兒找閻王說明白。”胡靈靈嚷道。


    “我們不怕無法交差,妳該擔心的是自己的道行。”黑白無常道。


    “道行修了就有,人死了卻難以複生。”胡靈靈咕噥著,目光凝定在平躺床上的裴遷,強抑下心頭的惶懼和酸楚,更不讓淚水阻文件她的視線,牙一咬,伸手握住直沒他心髒的袖箭尾簇。


    使力一拔,一道黑血湧出,她立即以右掌按住傷口,嘴裏不停歇地念出連綿不斷的咒語。


    裴遷站在旁邊,伏惚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也恍惚明白,他死了。


    這個念頭一出現,他頓覺心神激蕩,腳底地麵在搖,身邊大水奔流,同時野火燃燒,烈風狂吹,好像下一刻,他就會魂飛魄散而去。


    “靈靈!”驚恐之餘,他隻能喚她。


    “裴遷,靜下心來。”胡靈靈被她喊得心驚,急切地道:“就像你平常打坐練功一樣,坐下。”


    但他沒辦法平靜,地水火風四大分解來勢洶洶,摧裂他的神識,喚出他曾有的痛苦經曆;亡命江湖,淒淒惶惶,他恨,他怨。越走越遠,就是不願成為養父的報仇工具,每當暗夜思及,總是憂憤難解,仰天長嘯。


    臨死前的痛楚再現,劇毒如針刺般地戳蝕他的五髒六腑,他聽到了袖箭刺破心髒的爆裂聲音,也聽到了他的生父不是周破雲,而是陸崗。


    作繭自縛的爹啊,可憐苦命的娘啊,還有他這個被命運操弄的孤兒。


    “爹啊!娘啊!”他急著想衝出小屋。“他們去哪裏了?”


    “裴遷,管不了他們了!”胡靈靈眼睜睜看他的魂魄被結界彈了回來,急道:“靜下來!我要你靜下來!”


    “靈靈,我沒辦法……”他忽熱忽冷,渾身脹痛,好像就快崩解了。


    “裴遷,為了我,你靜下來,好嗎?”她右掌仍緊按他的胸口,指縫中盡是黑色的凝血,美麗的丹鳳眼含著兩汪淚水。


    靈靈不該有這種哀傷的表情--他又記起,他的生命不是隻有痛苦,也有歡笑有慈祥的焦二叔,也有重義氣的鄧天機;還有,知他解他的靈靈,她為他的生命帶來歡樂和平安,枚平了他前半輩子的憂苦。


    可是……那隻變成靈靈的紅狐狸是怎麽個事?


    “嘻嘻!”一個笑聲出現在小屋裏。“為了妳?不錯啊,他活下來的話,妳就天天有男人抱了。”


    “誰?!”胡靈靈大驚,竟有人破得了她的結界?


    “我啦。”小屋一亮,平空冒出一個俊美小少年,年約十一、二歲,正值孩童和少年之間,要大不大的模樣,一雙大眼睛古靈精怪地,好像隨時都能想出一個捉弄人的餿主意。


    能破得了狐仙結界的,自是比狐仙更高明的“仙”,哪吒是也。


    “你來幹嘛?”胡靈靈不給好臉色。“我在救人,不要吵我。”


    “嗬!果然是一個強壯好看的男人。”哪吒跳到床前,肆無忌憚地拉起裴遷的手臂,跟自己的小手臂比大小,無奈地笑歎道:“可惜我長不大,不然一定比他更強壯、更好看,到時候就不知狐大姐妳要愛誰了。”


    “死小孩滾開!”胡靈靈沒空理他,她得把握時間保住屍身,不然爛掉了,裴遷就回不來了。


    “耶?我都三千歲了,妳這隻五百歲的狐大姐才是死小孩!”哪吒氣得蹦蹦跳,趾高氣揚地抆著腰道:“見了師父爺爺我還不乖乖磕頭?”


    “你幫我救他,我就磕頭。”


    “人哪,不過是一個皮相。”哪曉往自己身體一抹,變成裴遷的模樣,笑咪咪地問道:“妳是愛我呢?還是愛他?”


    “你?!”裴遷有些承受不住,這屋子裏竟有三個他。


    “不然,你來愛我吧。”哪吒再一抹,化作了胡靈靈,千嬌百媚地來到裴遷魂魄麵前,長長的睫毛眨呀眨,癡癡地看他。


    裴遷混亂了,誰是真?誰是假?就連自己是生?是死?是虛?是實?他都分辨不清了。


    “走開!”胡靈靈受不了哪吒的搗蛋,隻得分心揮手趕“仙”。


    “狐大姐,妳知道妳在做什麽嗎?”哪吒往旁邊一跳,變回原形,不再嘻笑,端出一張嚴肅的臉孔。


    “不用你管。”


    “做善事添妳的功德簿?”哪吒的正經臉孔才擺了一下子,就拿著指頭戳自己的太陽穴,百思不解地道:“不行耶!閻王看裴遷是條漢子,打算封他當個城隍或是判官,然後再轉世帝王之家,妳若要他起死回生,等同斷了他的去路,功德簿可會倒退好幾十頁的。”


    胡靈靈不語。功德簿和裴遷,孰輕孰重?這個問題在她內心打轉了不下千萬遍。此時,她心境清明,答案昭然若揭;早在裴遷不斷“搶”


    走她的功德時,就已經注定他的份量了。


    “哦,或者是妳想男人想瘋了?”哪吒又歪著頭,戳著臉頰。


    “隨便你猜!”胡靈靈念咒封起裴遷的傷口。


    “五百年沒男人,倒是挺寂寞的,可妳還記得修行的目的嗎?”


    “成仙。”


    “對了!”哪吒大笑拍掌,轉頭道:“我說裴遷啊,我們狐大姐的心願就是修道成仙成為上界的天女,你舍得她為你功虧一簣嗎?”


    “哪吒,你少在這邊挑撥離間!我喊你爹來收你!”胡靈靈氣道。


    “話說要成仙嘛,總得經曆過人世間的情情愛愛,狐大姐這回找你體驗……嗬!”哪矓呼嚕嚕吸了一口口水,賊賊地笑道:“你賺到了。”


    他們在說什麽?裴遷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說話內容。狐?仙?閻王?哪曉?他向來不信神鬼之說,但如今,他自己卻是一隻貨真價實的鬼。


    鬼是常人所未能見之物,靈靈卻見得到他,也似乎具有某種他無法想象的能力;方才在墓地,紅狐變身為她,她……到底是誰?


    胡靈靈感應到他的驚疑,心頭一酸,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輕輕抖動著。


    時候到了,他還是會知道她的身分,他總該知道的。


    “裴遷,你忘了呀?”哪吒繼績加油添醋。“咱狐大姐去收屍時,還自我介紹她是一隻五百年道行的狐仙,有空的話,不妨請她教你幾招法術吧。”


    他記得了,也記起一些遺忘的片段。


    紅狐飛奔直上黑龍山,化作胡靈靈,召來土地公斥罵一頓;後來,她誑他她是青樓花魁,他要為她贖身,兩人大吵一架,然後他吻了她。


    果真吻過她了。裴遷感覺十分苦澀。他一心一意待她,她卻輕易抹掉他的記憶,讓他一再掙紮,一再徘徊,一再苦苦地追蹤她,重複的事情一再發生;他就像她手裏的傀儡,隨她牽引扮戲;而他,也演得如癡如狂,讓她任意擺弄他的心情。


    這樣有能力的女子,他竟還想保護她!她可能在暗中恥笑他吧。


    苦澀轉為憂傷,憂傷轉為不解,不解轉為懷疑,懷疑令他心痛。


    “這樣很好玩嗎?!”他神識大亂,激狂大吼。


    “不,裴遷……”胡靈靈焦急地喊他。“靜下來呀。”


    “妳叫我怎麽靜下來?!”地水火風再度襲來,裴遷痛苦地道:“我身世坎坷也就罷了,就連所愛的女人竟是一隻狐狸精!”


    “我--”她能說什麽?她甚至還準備五十年後離去。


    “為什麽?為什麽?!”裴遷仰頭向天,一如以往他苦悶難以渲泄時,隻能握緊拳頭,大聲問蒼天。“為什麽殺害我的養父竟是生父?


    為什我想娶的妻子是狐狸?老天爺啊!你還要怎樣玩弄我?!”


    生命又錯亂了。原來,靈靈留他下來,隻是要一個男人,藉以體驗男女情愛,吸取他的精血,終有一天,她又會抹掉他的記憶,揚長而去。


    而他,自以為找到伴侶,全心付出,卻落得孑然一人,變呆,變傻,孤獨地度過餘生。


    不!他再也無法忍受孤獨那十年的歲月,夠了!十八歲那年,他的熱情陡然冰封,從此活在孤冷的世界裏,他不原再回去那樣的日子!


    更何況,曾經愛過,又豈能輕易抹滅?


    “沒人玩弄你啦,看開些。”個子低矮的哪吒伸長手,拍拍裴渥的背。“狐狸也可以陪你過一輩子……不對不對!你該去地府的。”


    “我跟你走。”裴遷毅然決然地道。


    “不行!我要救你!”胡靈靈慌張阻止。


    “妳救我回來,又要我陪妳玩嗎?”地水火風不斷地侵奪裴遷的魂魄,臨死前的痛楚幻象更讓他神識狂亂,他怒聲道:“再讓我像個笨蛋似地抱著一壇熱湯回來,接著再抹掉我的記憶;我再去抱一壇熱湯,妳再抹掉,就看著一個傻子跑來跑去,這樣妳開心了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胡靈靈急得淚流滿麵。


    “既是神仙,為什麽妳會讓我愛上妳?”他不斷地發問,內心有太多問題,太多他生命中無法掌握的事情。老天玩他,狐狸也玩他,他的憤怒如洪水潰堤,大聲道:“妳有能力阻止我墮落的,不是嗎?”


    她曾試圖阻止,但他勇往直前,她也就跟著無法自拔。


    愛上她,叫作墮落?胡靈靈心痛如絞。一步錯,步步錯,全錯了。


    “妳怎能剝奪我的記憶?剝奪我的感情?剝奪我的愛?”他繼續指控。


    “我的感情可以拿來愛另一個女子,愛我和她所生下的兒女,而不是任妳玩弄!妳這是哪門子的神仙?!不!妳本來就是害人的狐狸精!


    ”


    胡靈靈淚如泉湧。他的指控太嚴厲,狠狠地將她的心撕成碎片,可她也無法反駁,平時的伶牙俐嘴完全派不上用場。


    神仙本該庇佑他,讓他找到一個好姑娘,像憐香那樣溫柔婉約、典型的賢妻良母,什麽時候作媒的她卻越俎代庖了?


    庇佑他吧,既然她剝奪了他的愛,她就該還他。


    她想要他活下來,是不想讓他這樣白白冤死;更想要有他在身邊,看他好好的,看他正義凜然的大俠神情,看他傻大個兒似地愛她……唉,她自己看得開心,但他呢?


    她了解他狂亂的原因:他感覺又受到同樣的傷害了。陸崗之於他,她之於他,皆是自私地利用他的感情,他的心一定很痛的……不掙紮了。她想要有溫熱的枕頭,多鋪些幹草就是了;她想接續前世的緣分,這世也已經睡過了,如今功德圓滿,誰也不欠誰。


    愛,來如風,去似朝露,虛無縹緲,空空如也,她早該明白的。


    “裴遷,回來你的身體吧。”她定定地看她。


    “我不需妳救!”他轉身就走。


    “回來!”她結印念咒,抓回他的亡魂。


    裴遷抗拒著,但她的法力太強,瞬間就將他的魂魄擲回肉體。


    他突感身體變得沉重,劇痛難耐,根本無法再娜動身軀半寸,眼前一片黑,身心虛脫,意識崩離,立刻墜入了暗黑的空無裏。


    “唉,妳呀。”哪吒隻是旁觀,不斷地搖頭,他幫不了她了。


    “我幫你放完毒血了。”胡靈靈眼神柔和,拿巾子擦掉裴遷臉上的血跡,再輕柔地撫摸他的臉,以指頭摩拿他的胡渣,臉上露出甜美卻憂傷的微笑。“你的傷大重,這樣還不夠。”


    她俯下身子,吻住他沒有血色的嘴,唇瓣相接,淚水款款滑落。


    既想修仙道,她就得無情無欲,看空生生世世的悲歡離合。嗬,待這回哭完了,她的靈性又能往上晉一級了。


    她戀戀不舍地親吻著,一團丸子也似的紅光從她嘴裏度到了他嘴裏,同時,她的右手不斷地按摩他的心口,很快地,他的傷處出現淡淡的紅光,她再將耳朵貼上他的胸膛,滿意地聽到微弱的跳動聲音。


    “喂!狐大姐,這……這是護體元神啊!”哪吒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斤斤計較功德簿的她會送出--“妳修了一百年的玩意兒耶。”


    “再修就有了。”她淡淡地道。


    “妳修得這麽辛苦……唉唉唉。”哪吒隻能幫她跺腳歎氣。


    “我的心願就是成為天女,你隻是我修行路上的一個過客。”她坐直身子,將手掌緩緩地移到裴邊額頭,最後一次凝望他“忘記吧,南憮阿利耶多修。裴遷,忘掉胡靈靈,在你的生命裏,從來不存在一個叫胡靈靈的女子。南憮阿利耶多修。”她多念了一遍咒語加強靈力,聲音逐漸哽咽,彷佛也是告訴自己似地。“全忘了,忘掉你的悲傷,忘掉你的憤怒,忘掉胡靈靈,忘掉你和胡靈靈所經曆的一切,忘了,忘了。你的人生將會重新再來,不再有胡靈靈,忘了,忘了,都忘了吧……”忘了。


    睡夢中的裴遷有了心跳,有了呼吸,有了體溫,眼耳鼻舌身意都回來了,朦朦朧朧裏,他忘了,遺忘了……遺忘,是最好的良藥;忘了,就不再想起;不想,也就不會心痛了。


    裴遷醒來,一室陽光躍入眼簾,明亮得令他久閉的眼睛感到疼痛。


    “哇!醒了!”鄧天機坐在床前打盹,一聽聲響,立刻睜眼。


    “我怎麽會在這裏?”裴遷渾身酸痛,試圖起身。


    “你忘了啊?這是我家,以前你來時住過這房間。”鄧天機扶起他。


    讓他靠著枕頭坐好。“你全身是血,背著你的包袱和長劍,還能爬到我家敲門,嚇得我爹以為見鬼了。”


    “對了,是你家。”裴遷認出擺設,他來住過三次了。


    “我以為你受重傷,可我將你翻來翻去,就是看不到傷口。請大夫來把脈,也隻是說你氣虛了些,喝補藥就好。你到底得了什麽怪病?”


    “我--”裴遷腦海中一片渾沌,完全想不起來。


    “沒關係,你慢慢想。”鄧天機看過很多這種重傷醒來暫時失去記憶的人,所以也不以為意,繼續聊天。“還有,你心口有道紅色的疤痕,我跟大夫研究了很久,覺得很像是刀痕。哈,不可能啦,要是被殺到那個地方,哪能活命。你這胎記真是挺特別的。”


    “胎記?”他不記得自己心口有胎記。


    “那個跟著你走的胡姑娘呢?”鄧天機又好奇地問道。


    “胡姑娘?”


    “胡姑娘,胡靈靈,愛穿紅衣服,成天畦哇講話,像個潑婦似地。”


    “她是誰?”


    “她··…是誰?”鄧天機吃驚地看他。“裴遷,你不要跟我說不認識她,任誰見了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她那潑辣勁兒……噓噓,不要讓憐香聽到了,不過她好像挺想念她的靈靈姐的。”


    “我不認得她。”


    “不可能吧!”鄧天機怪叫道:“她單槍匹馬一次跑去查假知州,一次上黑龍山抓賊,兩次都嚇暈了,被你抱回來,你不認得她?”


    “我真的不認得。”裴遷努力去想?頭卻痛。


    “真奇怪。”鄧天機搔搔頸子。“那我叫憐香過來跟你聊,說不定你會記起來……嗬,不好意思,我們訂親了,婚期在三個月後。”


    “恭喜。”


    “我看你還是多休息,我出去看藥熬好了沒。”


    裴遷頭痛欲裂,不得不躺回床上,這才發現自己真的很虛弱。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忘了什麽?內心空空的,好似失落一件重要的事物;但鄧天機說他背了包袱和長劍,那麽,他並沒有丟掉東西啊。


    閉上眼,他運氣調息,一團火在他眼前燒了起來,炫亮,美麗,狂野,活潑,嬌媚,彷佛觸手可及……他立即睜眼,房裏哪有什麽火焰!他望向窗外,一枝寒梅孤伶伶地在陽光中晃動著,他就這樣癡癡看著,看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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