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厚厚的積雪遍蓋大地,今天是家家團圓的除夕。


    可她為什麽還跟裴遷在一起呀?!


    胡靈靈將窗子打開一條縫,隻見白雪茫茫,暮色幽暗。她關窗,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呆。


    收妖是小事,因此而受點小傷也不稀奇,可恨的是那隻死蛤蟆,注了她一身毒液,雖是尋常的蛤蟆毒,但那時她正在鬥法,全身氣血奔流,加速了毒液的發作,若裴遷不出現,人家大概會在牆頭發現一隻死狐狸了。


    裴遷在城郊僻靜處找到一間無人的空屋,稍加清理,讓她安歇;她堅持不讓他為她療傷,就是不願讓他看見她腰腹被他妹妹刺出來的十個洞口,畢竟所有的來龍去脈太難解釋。


    他絕口不提周破雲的事,她也不提,當作沒看到。


    她複原得很快,早就沒事了,想著想著,又想去開窗,驀然察覺這已經是今天不知道第幾次開窗張望了。裴遷怎麽還不回來呀?


    從袖子裏頭摸出一把小剪子,將下巴擱在膝頭,拉開裙子露出腳掌,開始修剪她的蹄子……不,是腳趾甲。


    喀!喀!剪去過長的部分,仔細剔掉泥屑;雖說她能隨時以法術讓自己保持最美麗的狀態,可她也喜歡以幾人的方式慢慢妝飾自己。


    “狐狸狐狸眼瞇瞇,歲末年終想休息,哎喲喲,年年奔跑到徐夕,隻為善男信女呀不為己,終成天女得正果呀真歡喜。”


    當裴遷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她翹著腳坐在床上啍小曲,如玉般的腳掌晶瑩剔透,在昏暗的屋裏顯得格外奪目。


    “哈,你回來了,怎站在門口不動了?”她看到他又抱又背地拿了一大堆東西,笑著跳下床,穿了鞋子。“你去搬家哦?”


    “這是棉被。”裴遷進門,將背後的大布袋放到床上,再放下左手抱的大甕,從懷裏拿出幾個荷葉包。“這是年夜飯。”


    她十分驚喜,彷佛看他變化幻術似地,手一掏,就變出一樣東西。


    “這是做鞋子的東西。”他又從腰際拿出一個盒子。


    “做鞋子?”她不解地打開小盒,裏頭塞滿了各色布片、棉布、繡線、縫針、剪刀、錐子,問道:“誰要做鞋子?”


    “妳的鞋子破了。”裴遷再從後腰拿出一捆蠟燭,抽出一根,以火石點著了,屋內立即亮了起來。他一邊立起蠟燭一邊道:“我本來想幫妳買新鞋,可我不知妳腳的大小,店家說,不妨就買一套工具回去自己縫、”


    “我的鞋子破了?”胡靈靈拉起裙襬,往下一瞧,可不是嗎!她連日不停地走路,繡鞋已經磨損見底,右腳鞋緣還被她腳趾撐破了。


    她都沒注意到自己鞋子破了,他倒幫她留心了?


    她咽住喉頭奇異的酸哽感覺,伸出指頭,照樣不客氣地戳向他的胸口。“喂,你真大方喔,買了這麽多塊布和鏽線,不知道讓人家賺了多少錢、我又不缺鞋子,往這裏拿……”她本想往袖子探去,硬是止住了。


    “我不知道妳喜歡什麽花色,所以全買了。”


    他哪會不知道!盒子裏頭多的是各色紅布:大紅、明紅、橘紅、紫紅、朱紅、絳紅、蓮紅、桃紅煩……紅到野火燎原,在她心頭燒起來了。


    “哼,做針線挺麻煩的,你就會給我找麻煩。”她還是嘴硬。


    “妳不想做,我幫妳做。”裴遷語氣認真。


    “好啦好啦,多謝你啦。”她故意說得很不情願,啪地蓋起盒子,拿到床邊放好。“女人的活兒,你這大個兒手粗腳長,怎做得來。”


    裴遷嘴角逸出淡淡的微笑,眸底全然映滿了她火紅的身影。逐漸明了了她的個性,也就知道她隻是愛叨念幾句;好不容易再見到她,他這回……是否該鼓起勇氣做個決定了?


    心思轉動之間,他揭開大甕蓋子,也攤開了荷葉包裹的飯菜。


    “哇,好香!”她跑回桌前,拿手掌不斷將香氣煽到鼻際。“全是素菜耶!還熱騰騰的。今天除夕,店家都關門了,你哪來的這些菜?


    ”


    “我敲開店門,請他們幫我作菜。”


    “你這棉被、針線、蠟燭,也是敲人家的門,硬要人家做你的生意?”


    “是的。”


    “如果店家沒人在呢?”


    “我就再找下一家。”難怪,他出去了一整天,為的就是張羅這個除夕夜。


    胡靈靈用力吞下喉頭又跑出來的酸哽。嗬!過什麽除夕呀,她從來不過人界的無聊節日;有時候在玉姑祠,有時候在姑兒山,她總是要過了子夜,聽見鞭炮聲音,這才恍然知道,又過了一年了。


    好吧,既然有得吃,她也就不客氣了。


    “筷子呢?”她坐了下來。


    “呃……”裴遷一愣。


    “湯匙?碗呢?”


    “我,嗯……我包袱……”


    “包袱裏的筷子和湯勺?你才一副,我們有兩個人耶。”她直瞪他發窘的臉色。這大個兒啊,想得周全,卻漏了最重要的吃飯家夥。


    “妳先吃。”他立即道。


    “你喲!既然是團圓飯,還先吃後吃,菜都涼了。”她右手探進左袖裏,拿出兩個磁碗,兩雙烏木筷子,兩支湯匙,一一擺在桌上,再抬眼望向目瞪口呆的他,不以為意地道:“我不是說我學過茅山道術嗎?這招叫做袖裏乾坤,隻要知道東西放那兒,伸手取來便是了。”


    裴遷親眼所見,仍是驚奇萬分,歎為觀止。


    她穿的是窄袖銀紅襖子,裏頭藏不住東西的;而且,她什麽時候換上這件襖子的?她掉到他懷裏時,隻著了一件薄衫,身體好冰冷。


    她醒來後告訴他,她看到一個姑娘站在牆頭,神色有點恍惚,她跳上牆想幫她,沒料到那姑娘被妖怪附身,一掌將她震到旁邊去,幸好她自幼習得一點茅山道術,又正巧他路過,便取傘收妖。


    她說得簡單,聽起來也很有條理,他原意相信她取碗的幻術,畢竟他在街頭看過大多這種無中生有的表演;但他還是無法相信妖怪之說,他以理智判斷,應該是周家妹子心神喪失,跟自以為行俠仗義的胡靈靈打了一架;武將之女,身懷高強武功自是平常,她卻認定是妖怪……“妳這碗筷是在屋外灶台找到的吧?”


    “你不信?”她看他滿腹疑問,眨了眨長睫毛,嬌笑道:“好吧,那我承認,我是狐仙,我有五百年的道行,抓妖除魔我最行。”


    “不要逞強。”他坐了下來,拿起湯匙幫她舀湯。“妳江湖資曆尚淺,卻喜歡到處抓壞人,若妳直一是神仙,就不會受傷了。”


    “喂,你是說我功力不行嗎?”她氣呼呼地獗了嘴。


    “我要妳平安無事。”他將擺了飯團的荷葉推到她麵前。


    再有多大的氣,在他這一句溫和沉穩的話裏,也全部消散了。


    “那位算命仙的符咒真畫,真讓我找到了妳。”


    “嗟。”她懶得說了,是她靈,好不好!


    為了保護他,她施了太多靈力在那張符咒裏,本是打算由她感應他的危難,卻變成了她發生危難時,讓他感應到了。


    解掉他的平安咒吧。她念頭打轉,喝下一口熱湯,突生疑問。


    “你從城裏過來,好歹有一段路程,天這麽冷,飯菜還能冒煙哦?”


    “我偎在懷裏,用自己的內力保持熱度。”


    “衣服拉開。”


    “胡姑娘?”


    “你又鬧害羞?”她索性自己去拉,手一扯,衣襟敞開。


    果然,他的胸膛被燙出一塊紅痕。大甕裝了剛起鍋的滾燙素佛跳牆,想想,那甕簡直成了火烤的熱鍋,他還刻意以內力保持熱度?!


    “笨蛋!”她拿指頭猛戳他的傷處,氣到兩眼冒煙,眼前一片朦朧。“飯菜涼了,外頭有灶,再升火加熱就好了。”


    “我想妳等很久了,肚子一定很餓,回來就可以吃了。”


    “笨蛋!”


    她除了罵他是笨蛋,再也想不出其它詞兒。可這個笨蛋為何會笨到令她想流淚呢?


    她抿緊唇,不讓軟弱的淚水掉出來,五指平伸,按上他的燙傷,閉眼片刻,再張眼,幫他攏好衣襟,坐回椅上,拿起筷子吃飯。


    他靜靜地任她擺弄,當她軟綿綿的手掌貼上胸膛時,原有的刺痛感忽地散去;他以為是她的碰觸讓他失了神,然而,一股清涼意緩緩地擴散開來,舒解了灼痛感,他才明白,她真的是在醫治他。


    這一點小燙傷,不算什麽;已經冰涼的胸膛再度燙熱,這是他的熱血在沸騰;但,他隻能屏氣凝神,不讓呼吸流露出他的情緒,唯恐她又要紅了眼眶。他實在不知怎麽做,才能讓她開心……她是火,他想赴湯蹈火,又怕自己惑笨,不小心熄滅了這把火。


    兩人默默地吃飯。胡靈靈的食量不大,很快便吃飽,放下碗筷,蹦地跳到床上,抱著膝蓋呆坐了一會兒,再伸手將木盒摸到身邊,取出一塊棉布,弓起右腳踏了上去,拿炭餅照著腳形畫了起來。


    她先是緊密地貼著腳掌畫線,畫到一半才發現鞋形可能太緊,於是重新再畫,畫到腳弓處,卻又往裏頭畫了進去;她第三次終於,好,拿起來一瞧,卻看到她畫了五根腳趾頭,她是要縫五指鞋嗎?


    她要鞋子,變出一雙就有,何必在這邊賣裴遷的人情做鞋子呢?


    她丟開棉布和炭餅,又抱著自己的膝蓋出悶氣。


    “我幫妳畫。”裴遷出聲了。


    “你不會。”


    “我會。”他望向自己的靴子。“我的腳式大,需要走遠路,所以得特別製作靴子,師傳幫我量腳時,我看過。”


    她抬眼看他,仍是那張沉穩得過頭的臉孔,目光深邃而平靜。


    “你怎麽畫?”她扭回頭,怕自己會看他看上了癮。


    裴遷拿起兩塊棉布和炭餅,蹲身下來,將棉布鋪在地麵。


    “妳站到這上麵,我幫妳畫腳形。”


    “好吧。”長夜漫漫,沒事可做,他想畫就畫。


    她跳下地,踩住棉布,大方地拉起裙角,露出一雙雪白的天足。


    冰肌玉骨,吹彈得破,裴遷萬萬沒料到,這雙很會走路奔跑的腳掌,沒有他的粗皮和硬繭,卻是有如嬰兒般的細皮嫩肉;他剛進門時沒有看錯,她的腳,真的很美……和她的人一樣。


    一根根圓潤的腳趾頭,不安分地點踏棉布,摩擦細聲輕微,彷若空穀足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際,敲動著他的心坎。


    他單膝跪下,彎俯背脊,低下頭,手執炭餅,仔細地沿著她的腳掌邊緣畫了起來。


    線條緩緩,過,指頭輕觸,熟悉的溫熱蔓延而上,胡靈靈心悸了。


    她低頭看他,黑黑的頭發,大大的塊頭,江湖俠客,武功卓絕,如今,這個項天立地的男人竟為她而屈膝!


    她被膜拜慣了,拜我者,有求必應,而他,求什麽呢?


    她以心眼審視他,感受到的是一份極為專注的虔誠。他別無所求,他這樣做,隻是為了她。


    “你一直跟蹤我?”她刻意冷了語氣。


    “我不是跟蹤妳。我暗中保護妳,妳一個女子獨行太過危險。”


    “不要再跟了。”


    沉默。燭光搖晃,映出兩個晃動不安的黑影。


    風靜,雪停,人無言。她看他畫完兩腳,便坐回床上。


    “大雪封道,等積書稍退再上路不遲。”裴遷說完,便站起身,拿過前刀刀,照著她的腳形剪下棉布。“這是妳的鞋底,前頭要留點空間,不能畫死,否則會擠到腳趾頭;旁邊要留個半寸,好上鞋幫。”


    “嗬,你可以改行當鞋匠了。”看他那副正經八百的臉色,她不覺笑了,問道:“你真的會用針線?”


    “不會。”他遲疑一下。“我可以試試。”


    “吠!去睡。”她跳下床,搶過他手裏的棉布,努了下巴示意。


    “這床給妳睡,我買了被子枕頭。”


    “我們姑兒山有個習俗,新的東西,像是新屋子啦新被子啦新的鍋碗瓢盆啦,一定得讓男人先用過,借著男人的陽氣擋掉不好的邪氣,然後才能給婦孺老小用。”她說得頭頭是道。


    “有這種習俗?”


    “給你長個見聞嘍。”其責是她亂掰的,目的就是要哄他睡。他跑一天了,不累才怪呢,還想幫她縫鞋子!


    “那麽……”他拿出布袋裏的新被褥新枕頭,鋪好床,遲疑著。“我睡一會兒,再換妳睡。”


    “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還得縫鞋子呢。”


    裴遷隻好脫鞋上床,拉起棉被,躲在被窩裏脫掉外衫,這才躺下。


    胡靈靈噗嚇一笑。正氣大俠,晚安了。


    她坐到桌前,揭開盒子,先挑了一塊一見紅緞布,拿來當作鞋麵。


    做女紅並不難,她是狐仙耶,心思靈巧,手也巧,挑個兩色繡線,拿針這麽紮來紮去,一朵紫心黃瓣的花朵就繡好了。


    她又撿起一條綠線一條白線,眼一瞄,卻見裴遷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屋頂,兩眼直愣愣的,不知道在看什麽。


    她也抬頭看去,一張蜘蛛網也沒有,早在他進屋時就打掃幹淨了。


    “喂,你隻穿短褂,手不縮進被子裏哦?”她忍不住開口,剛才還怕被她瞧見脫衣,現在倒是露出結實精壯的手臂給她流口水?


    “不冷。”他淡淡地道:“睡著了,自然就會拿下來。”


    “那我倒是瞧瞧,你的手會不會拿下來。”她挪了椅子麵向床。


    “有時候,我睡在野外,就這樣躺在地上,看著星星月亮,看著黑夜裏的山峰,看著樹枝晃動,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大個兒沒睡著,寡言的他話匣子一打開,竟是江河滔滔,浩浩蕩蕩。


    他說著這十年來的江湖經曆,如何和鄧天機不打不相識,如何尾隨可疑路人破獲大賊窩,如何力抗群敵安然脫身……種種驚險,種種經曆,凶險的有之,平常的有之,他又說著,他在大漠中發現一朵小花的驚喜。


    他娓娓道來,語調平穩,猶如說著一段又一段他人的故事。


    她悠然聽著,手上也沒停歇,剪緞布、繡花朵,隨著他的敘述,她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璀燦耀眼的花兒,熱熱鬧鬧地在紅緞布上展現姿色。


    她嘴角噙笑,換了粗針粗棉線。原來大個兒這麽會講話,而且不像是上回發泄身世的低沉苦悶,他在說故事給她聽,解她的悶呢。


    一針用力刺進厚厚相迭的棉布,她才發現,繡了大半夜的花兒,她也累了。


    縫鞋底要出點力氣才行-咦!她為何要自己做鞋呀?他老是不睡,害她就這樣一直繡了下去,忘記最簡單的施法取鞋。


    縫呀縫,不行,眼睛好酸,狐仙非萬能,狐仙也是需要休息的。


    唉,大個兒不是一個好說書人,講到驚險處,語氣也不會高亢些,聽著聽著,她眼皮漸重漸沉,他的聲音由滔滔流水變成了潺潺小溪,聚成深潭,再化作一滴朝露,輕輕地、悄悄地掉落,滴進了她的心湖深處。


    遠處城裏放起鞭炮,劈哩叭啦,此起彼落,她沒被驚醒,而是麵帶微笑,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新棉被新枕頭真香!她嗅了又嗅,棉花是新采的,蓬鬆保暖;布麵是新漿洗的,還有香味……耶?她蓋著棉被?


    胡靈靈醒來,順手就拉起棉被,蒙住半張臉,一雙丹鳳眼滴溜溜地轉著。還是這間破房子,桌上還是擺著冒熱氣的年菜,隻是,天亮了。


    哇咧!她什麽時候跑上床了?她被大個兒抱去賣掉都不知道呢。


    她跳起來,開門出去,抓了雪洗臉漱口。霜雪冰冷,抹掉她不知所以然的熾熱,她心情放開差點沒變回原形,打打個痛快。


    “你醒了?”裴遷提出一壺水過來。“我熱了飯菜,先吃吧。”


    “喔。”她隨他進屋,吃著昨夜的飯菜。


    “今天雪停了,我再去找些吃的。”他為她倒了一碗水。


    “悶了好幾天,我也要出去走走。”


    “這附近有一片默林,可以去那邊看看。”裴遷望看門外的白雪。“你不能穿這雙鞋,雪會浸濕你的腳的。”


    “說的也是。”她低頭踢踢腳趾頭,剛剛才在雪地踩了會兒,雪水就進來了。她瞄了擱在一邊的盒子。“可新鞋子還沒縫好。”


    “我背妳。”


    “嘎?”她本打算變出新鞋襪給他看的說。


    背就背,誰怕誰!胡靈靈大口喝茶,賭了氣,打定主意考驗自己。


    她就不信,裴遷隻是一個尋常的凡間男人,他能有什麽本事蒙昧她的清靈心智?這一關,她得過;過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從此不為俗情所誘,她又往天女之路邁進一步了。


    吃完早餐,他蹲到她身邊,讓她趴上他的背。


    嘻!大個兒胸膛溫暖,寬闊平坦的背也很溫暖,在她離開之前,就讓她多多利用吧。


    大雪已停,但烏雲低垂,天色陰暗,放眼望去,盡是厚厚的積雪,天寒地凍的,無人出門,恐怕一踩進雪裏,半隻腳就拉不出來了。


    裴遷雖然背了一個人,但他施展輕功,倒也健步如飛,如履平地。走了一刻鍾,他間始往上攀爬,一下子抓住樹枝,抖落了滿樹積雪,一下子踩上突出岩石,腳步一個滑溜,他又拔身而起站穩另一塊石頭。


    “喂喂!你行不行呀?”胡靈靈嚇得摟緊他的脖子,驚叫道:“你是人,不是狐狸,好嗎?你這樣亂跑亂跳,別讓我跌了。”


    “不會的,妳放心。”仍是那沉穩的聲音。


    山嵐嫋繞,古樹參天,她讓他背著跳躍,有如騰雲駕霧,她根本不用費心修成天女,現在就在仙境裏飛來飛去了。


    默林位在半山腰,就算不下雪,要上得此處也得耗費一番功夫;饒是裴遷武功了得,這麽一番奔騰下來,也不得不稍事休息。


    她聽到他在喘氣,也看到他後頸滲出的細細汗珠;他的身體因為奔跑而發熱,連帶烘得她通體皆熱。她怕天氣大冷,他會著涼,抬手便拿袖子幫他拭汗,忍不住叨念著:“累了哦?這默林懸在半空中,你還說是附近!是誰愛逞強呀?搞不好待會兒換我背你回去了。”


    “不會的。”裴遷正在調息,她就這麽抹上他頸子,令他氣息頓時紊亂,忙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累。”


    “哇!好香!”她沒注意到他的細微異樣,抬起了臉蛋,用力一吸,整個呼息盡是梅花特有的冷香,再看到一朵朵枝頭上的玉梅,不覺心花怒放,催促著她的“馬兒”。


    “大個兒,再往裴遷踩穩腳步,背她走進了繽紛花海的默林裏。


    紅的、白的、粉的梅花為黯灰的冬季添上顏色,溫暖的色調驅走寒意。這裏有春天,這裏更有她,這裏是他的世外桃源。


    背上軟語嬌笑,歡喜的熱氣不斷地嗬著他的頸子,他靜靜地背她走過一棵又一棵的梅樹,讓她盡興賞花。


    他踏雪尋梅而來,與她分享賞花的愉悅,他會永遠記得這一刻。


    梅需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她是梅,也是雪,國色天香,嬌媚活潑,早已深深地種植在他的心底。


    然而,梅花隻在冬天綻放,花期極短;雪也會融化,不留痕跡。他突感心驚,不!他不願意她隻是短暫的佇留,他要留住她!


    前走走,我最愛聞花香了。”


    “喂,我家跟這裏很像耶。”她越看越欣喜,聊了起來。


    “也是種滿了梅樹?”他平靜地問道。


    “不,是桃樹。”她開始描述玉姑祠的模樣,這可是她苦心托夢,要求地方父老照此興建的。


    “大門邊,是矮矮的白牆,從外頭就可以看到裏麵了。我不怕人家翻牆,又沒什麽好偷的。進了門,是一條鋪著青石板的走道,兩邊種滿了上百棵桃樹,每到了春天,花朵開得好漂亮,鄉親們很喜歡來這裏賞花;到了夏天,樹蔭可以遮涼,小孩在樹下玩迷藏,還能結桃子讓鄉親采著吃。有人就整日待在下頭,等著桃子掉下來呢。”


    “妳家院子很大。”


    “鄉下人家嘛,多的是地。”她興高采烈地道:“走過九九八十一塊的石板路,就可以走上我家台階,正門一進去供奉著神像……你知道的,家裏總要拜拜求平安。正廳不大,後麵一個小房間是我住的。”


    “和妳家小弟?”


    “他不住那裏。”她怕他追問,又繼續道:“後麵才別有洞天呢。出了後院的門,是一片竹林,竹子長得好高好高,就像一支支頂住青天的竿子,竹葉翠綠綠的,一進竹林就好涼爽;風吹過來,都是竹葉的清香。對了,你聽過竹子相撞的聲音嗎?”


    “是怎樣的聲音?”


    “格,格,格。”她模仿那聲音。“竹子擠著擠子,這支嫌那支太胖,那支嫌這支擋了它的視線,幾根大竹竿讓風一吹,就打起架來了。


    ”


    她咯咯笑著,他眼前彷佛出現一片竹林,鬱鬱蔥蔥,綠意清涼。


    “我想去瞧瞧妳家的竹林。”


    “好呀--”胡靈靈話到嘴邊,收不回去,隻能硬生生止住。


    荒山枯樹,沉寂無聲,整個天地隻有灰色的雲和白色的雪,細碎的雪花飄飄而下,打落了柔嫩的梅瓣,梅花與雪花,落地皆不見,目光所及,盡是白茫茫,沒有方向,沒有時間,唯獨他二人。


    念天地之悠悠,既悲,且喜;今生之悲,已成過往,即便雪會融,梅會凋,然四時遞擅,仍有不同的美景,隻要……他有她。


    就是她。裴遷俯仰天地,再無疑懼;她給予他平安歡喜,他也要她有同樣的平安歡喜。


    “我在外頭流浪,路過竹林時,會挖竹筍來吃,挖筍最好是在天光未現前,嫩筍剛鑽出頭來,那滋味可鮮嫩,甚至可以生吃……”


    他不管背後的她強著身子,又開始說故事了。


    回到小屋,他將她放坐在床上,胡靈靈隨即取過盒子,打了開來。


    她不怕大雪。將這鞋做好,她就可以走了,到時他要攔也攔不住。


    拿出縫了幾針的繡花鞋底,她感覺有些異樣,怎麽棉布和緞布鞋麵全部黏在一起了?拎起來一瞧,竟是一雙完好的繡花鞋,這難不成是她變出來的?可她不會變出這麽難看針線活兒的鞋子!


    “裴遷!”她生氣了,出聲大吼。


    “怎麽了?”風雪漸大,裴遷掩實了木板門。


    “你啥時縫好這雙鞋子?


    “妳睡了,我拿過來縫好。”


    “你明明縫了鞋子,為什麽要背我出門?”


    “我……我以為妳看過了,覺得不能穿……”


    “就是不能穿!你說這鞋怎生穿,她掏進針眼洞裏,一截玉白指頭從鞋內探到了鞋外,語氣越說越激動。“針眼這麽大,石頭都跑進去了。還有,這邊線長,那邊線短,你不會縫整齊些、密實些嗎?”


    “我盡量縫。”


    “不會縫還縫!”她拿起剪刀,準備拆掉他那難看的一針一線。“又不是沒鞋子穿,我不如補好舊鞋,省得你巴巴地縫新鞋,白費工夫!


    ”


    “我隻是想讓妳過年有新鞋子穿。”


    前刀線的動作停頓,她的眼睛又氣得冒煙了,好像體內所有的水全被他的話擠上了眼眶;有煙,有水,拿在手中的剪子也淹沒在茫茫水霧裏。


    他怎能講得那麽平靜!好像這是稀鬆平常的事。過新年,就得要有新衣新鞋;他買不到,就縫一雙給她,讓她光鮮亮麗出門,踩上積雪也不怕弄濕腳掌。


    嗬!她的蹄子在山裏奔跑慣了,這等冰天雪地算得了什麽!他卻嗬護著她的腳,怕她受凍;先是熬夜為她縫鞋;有鞋不穿,還傻傻地背她爬山,出了一身汗,這大個兒腦筋不會轉彎嗎!


    看著歪歪斜斜的縫線,她好像看到他在燭火下,皺著眉頭,粗大指頭笨拙地捏住細小的針線,專注地戳縫著……她隱忍多日的情緒頓時爆了開來;她丟開剪刀,跳了起來,拿了鞋子就往他身上打。


    “你為什麽要對我好?為什麽?!為什麽呀?!”


    “我--”


    “笨大個兒!不會講話是嗎?說啊!你說啊!為什麽?!”


    她拚命拿鞋拍打他,啪啪啪,輕軟的繡花鞋根本打不痛他,可她的心好痛,淚水也隨著她狂亂的動作而進流不止。


    她不要他對她好,是他的多情絆住了她;他的溫柔,更是人界最大的陷阱;她欲走還留,走了又碰頭。再這樣下去,他會害得她不能成仙,她的五百年道行也會毀於一旦。


    “胡姑娘!胡……”她的激動令他慌張,情急之下,張臂緊緊擁住了她,束縛住她躁動的手腳,心急地喚出她的名字。“靈靈,別哭,別哭,是我不好,妳不要哭,不要激動,生氣會傷身。”


    “是啦!都是你不好!”她還想捶他,卻是困在他的懷裏。


    “是,是我不好。”他憂心地道:“靈靈,求求妳,不要哭了。”


    “好!我不哭。”她推開他的胸膛,張開右掌。“那張符呢?”


    “在這裏。”他從懷裏拿出。


    她奪過來,伸手就撕,三兩下撕得粉碎,手一揚,碎片如雪飄落。


    “可惡的平安符,再也不靈了。”她紅著眼睛,瞪著他,信誓旦旦:“我要讓你永遠找不到我,咱一刀兩斷!”


    “妳為什麽要逃避我?”他聲音也高了。


    “我哪逃避你了?是你窮追不舍!”她扔掉鞋子,轉身就去拉門閂。


    “靈靈!”他攫住她的雙臂,急切地道:“妳問我為什麽,我告訴妳。”


    “我不聽!”她扭動身體掙紮,忽然害怕了。


    這所有的情境大過熟悉。曾經,在某個城郊大樹下發生過,同樣的人,同樣的動作,接下來,也該會有同樣難忘的回憶……不!


    “妳聽著。”他擁緊她,逼她不得不抬臉看他,再以最誠摯的語氣緩緩地道:“靈靈,我愛妳。”


    他說出來了!


    她癡癡地望著他、還是這個傻大個兒,濃黑的劍眉,挺直的鼻梁,粗短的胡髭,深邃的眼眸……眸光不再淡漠,而是盈滿了濃濃的熱情。


    他的心意怎能如此執著啊!她已經抹掉那回他吻她的記憶,何以他不改心誌,就是要愛她?是宿命?是輪回?還是無可解釋的緣分?


    若她逃了,他再追,這個情境是否會再發生第三次、第四次……“靈靈,與其妳逃避而痛苦,何不麵對我?”他為她拭淚。


    “我這不就麵對你了,你還要我怎樣?!”她哭嚷著。


    “靈靈是一個凶姑娘,怎地變愛哭了?”


    “還不是你!都是你啦!”她不知還能說什麽,簡直在撒嬌了。


    “靈靈。”他捧起她的臉蛋,以指腹輕柔地擦撫她的臉頰,鄭重地道:“做我的妻子,讓我一生疼愛妳、照顧妳。”


    心悸難耐,淚水決堤,她崩漬在他的柔情裏。


    燙熱的吻貼上她的淚痕,先是輕柔吮吻,再慢慢地滑到她的唇邊,輕輕地咬啖舔舐,唇瓣相迭,就如幹柴碰上烈火;他大膽而急躁,探入她的唇瓣,尋索到她的柔膩小舌,狂烈地與她追逐糾纏。


    她克製了又克製,壓抑了又壓抑,終究讓他掏出了七情六欲。


    男人的唇瓣怎能如此好吃?她好想念他的親吻喔,軟軟的、熱熱的;他在她裏頭舔她,她也舔了回去,啃咬著他的大舌頭……不行!她吃素不吃葷,男人是葷的吧,哎哎,完了,都吃下去了,她破戒啦!


    纏綿熱吻裏,她恍惚想著,這並非破戒,有的神仙也是在俗世娶了妻、生完孩子之後,這才離世出家或是得道成仙,像是佛陀啦,托塔天王李靖啦,嫦娥啦,織女啦……族繁不及備載,她一隻小小的狐仙算什麽!


    她為自己找理由。對了,他助她收妖,她總該報答他的恩惠吧。


    好,師出有名,名正言順,她不再天人交戰,她放棄所有的猶豫和逃避,投進他的懷抱,盡情地與他共享男女情愛。


    不知什麽時候,她和他臥到了床上,他強壯魁梧的身體壓住她,手腳糾纏著她軟綿綿的嬌軀,粗糙的大掌恣意地撫摸她的渾圓,指掌所過之處,泛起了美麗的紛紅色澤;他的吻隨之欺上,吸吮著她的嫩紅蓓蕾。


    這不再是溫吞的大個兒,他的呼息濁重,親吻的力道也更重了。


    “喂,等等……”她喘著氣,眨了眨睫毛,稍微推開他。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不識相的公狐狸跑來找她,硬要爬到她背上,她嫌牠臭,而且她準備當神仙,當下咬得牠鮮血淋漓,落荒而逃。


    “可以了。”她翻身趴著,手背交迭,將下巴擱了上去,雙眼緊緊閉起。既然體會過親嘴,接下來也該是體驗男女交歡了。


    “可以怎樣?”他不解,怎麽一副慷慨赴義的樣子?


    “我看山裏的狐狸都是這樣做的,那個……”好丟臉,她雙頰暈紅,聲音漸細,忙將臉蛋埋進了手掌心。


    “人跟動物不一樣。”他笑了,坐在她身邊,將她抱進了懷裏。


    她仍與他正麵相對,兩人雙雙倒落床鋪,他迭上了她,以他火燙的欲望摩掌她的大腿,灼得她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裴遷……好熱……”說話的當兒,他為她褪下紅衫,綿綿不絕的親吻也來到了她肚臍眼兒,舌頭舔過,熱流奔竄,她嚶嚀一聲,全身酥軟。


    欲火焚身了,她沉淪人界,也許,萬劫不複了……兩人衣衫盡褪,赤裸相對,身與心皆無遮蔽,原始的激情在彼此瞳眸裏漫流,澎湃洶湧,男人的欲望進入了她的身體,她與他,合而為一。


    “噢!”她皺起柳眉,緊咬唇瓣。天哪!指這就是所謂的初夜?!


    “很痛嗎?”他緊張地吮吻她眼角的淚珠。


    “嗯。”她還想踢他一腳,可這姿勢怎麽踢呀!


    “我慢慢的,別怕,抱住我。”他吻開她的唇,細吻綿綿,放鬆她的緊繃和不安,再緩緩地動了起來,以輕柔的律動疼愛她。


    “噯……”她叫了出來,點膩的嬌喘消失在他的熱吻裏。


    她不懂,痛楚和狂喜怎能同時存在了她想笑,也想哭。當人實在真好,交歡時不但可以互擁親吻,也能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她好喜歡看他多變的眼神喔,深情、慌張、專注、喜悅、疼惜··…她跟著他沉醉了、著迷了,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


    大雪紛飛,一元複始,她正式生而為人--一個女人。


    這裏是什麽地方?


    她茫然四望,原有的山明水秀呢?怎會變成寸草不生、狼煙遍地?


    遠處戰鼓冬冬,敲痛她的耳膜,汙濁的空氣傳來模糊的廝殺聲響;她知道,又有人流血,又有人死去,還有人流離失所,生不如死……她幾天沒吃東西了?她數不出來。戰事一場又一場,皇帝一個換過一個;他們去稱王稱帝,誰來管老百姓?餓了,死了,他們照樣以無辜百姓的家園為戰場,競相爭奪名位。


    萬裏荒煙,民不聊生,她生下來就是死路。


    好痛苦!她無力地倒下,空洞的眼眸望向天際,野雁飛過,她好羨慕它們有翅膀飛出這塊土地,可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消失了。


    天,漸漸地暗了,她依然躺在泥土裏,一隻狐狸來到她身邊,嗅了嗅,又跑開,她眼角餘光看到它跑向另一個倒下的人,撕咬那人的肉。


    她不羨慕野雁了。野雁還得找個棲身之地,狐狸卻是隨處都可生存,它有強壯的四蹄、精銳的目光,跑得快,可以及時避開凶險,而且什麽都能屹,不怕捱餓。


    若有來生,她願生作狐狸,永遠棄絕這個無情的人世。


    月出月落,她站了起來,隨風飄蕩,呆呆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她。


    她隻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啊,好小好,好瘦好瘦,大風吹過,沙塵覆上她的臉麵,也吹走幾片她破爛的衣。


    地平線的那邊,有一個人慢慢走過來,他一跛一跛的,神色疲憊,氣息虛弱,衣衫上麵都是幹涸的血跡,還和他未愈合的傷口黏在一塊。


    那是裴遷。


    不對,他不是裴遷,他是一個瘦弱的少年,大概十五、六歲吧。對了,他是鄰家的大哥哥,常常抱著她玩,還說要等她長大娶她當新娘;他上戰場去了,跟很多人一樣,她也以為他不會回來了。


    他的眼神跟她一樣空洞,隻是為走而走,卻不知走向何方。


    他走著走著,踢到了她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跪落地麵。


    半晌,他這才發現踢到一具人體,他呆滯的眼睛看過去,突然,眼圈見紅了,身體顫抖了。


    他手指抖得很厲害,為她拂開臉上的塵土,待看清楚了,他咬緊幹裂的唇,哀戚地看著她,一遍又一遍撫摸她枯瘦的臉頰。


    “死了……都死了……”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抱起了她,仰天大聲怒吼叫道:“願我能保護妳!原我能保護妳!願我……”


    他哭了又哭,叫了又叫,她被他緊緊抱在懷裏,滴滴淚水洗去她臉上的沙土;終於,他放下了她,脫下他薄薄的衣衫,也連帶撕下他結痂的血塊;他沒有痛感,任鮮血滴落黃土,再拿衣服將她緊密裹住。


    他一直跪在地上,眼淚流幹了,雙手開始扒土,扒呀扒,土那麽硬,蟲子都鑽不進去了,他還是扒呀扒;扒了沒多久,他的指甲斷裂了,手指也流血了,他還是繼續扒呀扒,扒出了一個淺淺的坑。


    他抱起她,將她放了進去,再緩緩推落他扒起的泥土,不舍地、憂傷地將土屑掩住她弱小的身軀。


    新墳築成,他還是跪著,孤淒的身影映在血紅的落日裏。


    他力竭而死,趴倒在她的墳上,風沙不斷吹來,覆蓋了他,也覆蓋了大地,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


    她茫然四望,她還站在這裏。天地無情,黃沙飛揚,景色淒涼,那少年哪裏去了?裴遷怎麽不見了?


    “裴遷!”她驚駭大叫,人就醒了過來。


    “靈靈,靈靈,怎麽了?”他在她身邊,不斷撫摸她的臉頰。


    熟悉的溫熱回來了,他擁抱著她,她依然睡在他的臂彎裏,兩人同床共枕,在一條大被下,他們歡愛,他們結合,他們相擁而眠。


    他一直在她身邊。她突然覺得,她好需要他。


    好寂寞!五百年來,她的內心竟是如此空虛;四處奔波濟世之餘,她從沒靜下來檢視自己的心,也沒空作夢;偶有歇息,隻是為了養精蓄銳,然後再四處奔波濟世,以便能達成千年後的迢迢天女夢。


    已經忙了五百年,接下來還有五百年,如今歇臥在他溫熱的懷抱裏,她累了。


    “裴遷……”她心頭一酸,淚水滑落。


    “靈靈,還痛嗎?”他緊張地哄她,以為是自己的粗魯讓她不適。


    她搖搖頭,臉頰在他胸前磨踏著,她是心痛啊!


    穿過五百年,他們尋到了彼此;也許,前塵往事皆忘,但心有靈犀,是人也好,是狐也好,他們總會相見。


    “五百年前,是什麽時候?”她問道。


    “應該是唐朝末年,五代十國。”他推算出來。“妳想到什麽事?”


    果然是個戰亂的年代。她曾經生而為人,五百年來的第一場夢,告知了她的前世,也告知了他倆的緣分;或許,這場歡愛就是為了了結前緣。


    然後呢?她繼續修行,他繼續流浪,各自西東,不複相見?


    “我一定會娶妳,妳別慌。”他讓她的淚水嚇壞了,不住地揉撫她的身子,向她承諾。“我們找個地方拜天地……”


    “我不是這樣在哭的。”她展露笑靨,摸著他粗獷的大臉觸他須渣的紮手。“我很高興能遇見你,跟你在一起。”


    她往他的唇一啄,又縮到了他的懷裏,任淚水流了又流。


    當時的傷悲未曾化解,她即成了一頭個性強悍的紅狐狸;她不是不會哭,而是前世的悲戚埋得太深,需得由他來掘出她的淚泉。


    淚水止不住了。此刻,且讓她傾流深藏五百年的淚水吧,流啊流,流進大海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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