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雷公!你看你幹的好事!”嬌膩嗓門吼得比雷還大聲。


    “好啦,別凶啦。”雷公縮著肩膀,覦了身前的美豔女子。


    “我又不知道他睡在樹下,哪知道一道雷打了下去,就將他打成了黑炭。”


    “拜托你打雷前看清楚好嗎?!”胡靈靈五百年不變,依然風騷美麗,更不減潑辣本色,繼續罵道:“要打雷去打空地,別打樹木,樹木也是有生靈的,更何況你這次還打到了人!”


    “那是他的劫數。”雷公趕緊撇清關係。


    “唉,沒錯”胡靈靈苦惱地拍拍額頭。“他這回受傷是逃不掉的劫數。不然你的雷也劈小力一點嘛,看在他家人到玉姑祠上香的份上,我能做的就是讓他不致於殘廢。


    “嘻,玉姑祠又收了多少香火錢?”雷公擠了擠眼睛笑問。


    “不用你管。”胡靈靈化回大紅狐,旋風也似地離開。“想要香火的話,自己想辦法蓋一座雷公廟。”


    唉,哪個神仙像她這麽操勞奔波啊?她當神仙,還得自己開廟招攬香客,以便垂聽人間疾苦,找機會做功德,她真是有夠勤快了。


    已經修了五百零六年了。每滿一百年,她會離閑江漢城,四處瞧瞧各地的風土人情,增長見聞,順便多做一些善事,宣揚玉姑仙子的美名,也為她的功德簿多添幾頁好事。


    不過,她再也不會離開江漢城了。到哪裏都可以做善事,她很熟悉江漢城方圓百裏的百姓,要做善事就做徹底一點,她得長駐此地保佑他們。


    上回出門,回到姑兒山後,她整整休養了三個月,加上她出遊這段期間,玉姑祠無人照管,香火凋零,差點變成破廟,害得她趕緊到處顯神跡,這才挽回玉姑祠的香火。


    汲汲營營、熙熙攘攘,日子在忙碌中度過;每當她在江漢城忙上幾個月,她會回姑兒山休息個兩、三天。這回她本在閉關修煉,雷公卻打下了一道青天霹靂,把一個農夫劈成香嘖噴的烤肉;人命關天,她隻好暫時出關,先挽回農夫的性命,再去找雷公臭罵一頓。


    大紅狐回到姑兒山的巢穴,就見一隻小白狐在洞口撲蝴蝶,她歎了一口氣,她的小弟到底要玩到什麽時候才會長大啊?


    懶得理他了。走進山洞,她跳上自己的幹草窩,一如這六年來的習慣,隻要她臥上了這堆幹草,不管是人形或是狐身,她一定會往裏頭取出一雙繡花鞋,看了看,摸了摸,這才再度將這雙鞋藏進幹草堆的深處。


    蹄子扒了兩下,沒有。她記得前兩天才拿出來過呀,怎地不見了?她又往更深處探去,還是找不到;越找越緊張,幹脆將幹草一一扒掉,扒光了她的窩,掉了一地的幹草,還是沒瞧見那雙寶貝繡花鞋。


    “小弟!”她大聲叫道。


    “大姊,什麽事?”小白狐奔入山洞,眨著圓圓黑眸看她。


    “我的鏽花鞋呢?”


    “喔。”小白狐看到滿地幹草,立即明白。“送人了。”


    “送人?!”大紅狐頓時火冒三丈。她的鞋啊!小弟怎能如此輕易地送了出去?!她旋即轉為人形,杏眼圓睜,伸出纖纖柔芙,用力往他頭頂打了下去。“你怎麽可以拿我的鞋子送人?!”


    “哎喲,好痛!”小白狐想躲,卻讓大姊給扯住了尾巴,他趕忙道:“有個小姑娘鞋子濕了,我向妳借一下嘛。”


    “現在鞋子在哪兒?”


    “我不知道。”


    “不知道?!”胡靈靈嬌嗓拔尖,又氣又急,又惱又慌,當下就將小弟給甩了出去。“你去找回來!”


    小白狐雖然玩了三百年,畢竟也有他的道行,這一甩,他淩空轉個圈,變成了背著長劍和包袱的裴遷。


    “你!”胡靈靈傻眼。“你又給我變成這個模樣!”


    兩天前,她看小弟怎樣也變不出好看的人間男子相貌,心念一起,便教他化作裴遷的模樣;在那個當下,她差點以為大個兒來了,仍是那成熟穩重的臉孔,仍是那高大魁梧的身子,仍是那寬闊溫熱的胸膛,她心馳神往,立時掉入了六年前的回憶……直到小弟爆出裴遷從未有過的開朗笑聲事後她躲在山洞裏,費了好大的勁兒按捺下躁動的心緒,這才能將裴遷的影像排出腦海。但,此刻望看小弟變成的裴遷,她又口幹舌燥、心浮氣躁了。


    不行,不行,清心自持啊,該忘的就忘了,她不能再讓外在無謂的人事物幹授修行·……可是那雙繡花鞋……“大姊妳不是說,這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狐小弟摸摸臉上的胡渣,讓那陌生的刺癢感給惹得嗬嗬大笑。“好好玩,長了滿臉的刺。


    ”


    “你快還我的鞋子!然後給老娘變回原形!”


    “我真的不知道鞋子在哪裏。”狐小弟搔搔頭,露出欲呆的笑容。“我怕小姑娘鞋子濕了會著涼,大姊妳教過我袖裏乾坤,我舉一反三,也來個包袱裏乾坤,從裏頭取出妳的鞋子,給小姑娘穿啦。”


    好個舉一反三!胡靈靈看到“裴遷”的癡呆模樣,這……簡直是不忍卒睹。人家是江湖俠士,英俊沉穩,寡言少笑,就算要笑,也是淡淡地勾起層角……嗯,他的唇溫潤極了,咬著很好吃……哎呀呀,她跳了起來,就往“裴遷”撲過去,想將他“撲滅”。


    “還我鞋子。”


    “找不到了!”狐小弟仍不習慣人形,趕忙變成好脫逃的小老鼠。


    “我吃了你!”胡靈靈轉變為貓,張牙舞爪地追向前。


    “救命啊!”老鼠化作大狗,一邊喊救命,一邊反過來咬貓尾巴。


    “我撕掉你?”貓立即長大變成母老虎,恨恨地耙著爪子。


    “妳咬不動!”大狗縮成了烏龜。


    母老虎轉回胡靈靈,秀足一抬,將烏龜當球踢出洞外。


    “少來擾亂我清修!有本事的話,去找我的鞋子!”


    “好啦好啦。”烏龜劃著四隻短胖腿,在洞外草地慢慢爬著,咕噥道:“我去村子找看看。”


    胡靈靈轉回身子,入眼盡是滿地雜亂的幹草,她懊惱地抓起一大把,填進自己空洞的窩巢。此刻,她的心又亂了。


    月明星稀,梅凋枝孤。今夜,周府書房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太好了,兩年沒見你了吧。”周破雲欣喜萬分,忙著要喊仆役張羅熱茶。“裴遷,坐,先坐下來。”


    “伯父不忙。”裴遷拿了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周破雲看他沉穩的神情和動作,既是感慨又是不舍。這孩子呀,總是獨來獨往,沉默寡言,行事低調,不願痳煩別人,就連他每次提及要認他為義子,幫他娶妻,也為他所婉拒。


    “最近又聽到你的事跡,總算解決了閩北的盜匪之亂,伯父正想向朝廷推薦你的功跡,好歹封個功名。”


    “謝謝伯父,裴遷不會當官。”裴遷見周破雲坐下,這才解下背後的包袱和長劍,轉閑話題。“我得知妹夫高中進士,特地前來道賀。


    ”


    “你有事才來?”周破雲輕歎一聲。“沒事也常來走動。還有,不要老是半夜偷偷跑來,你讓伯父打開大門歡迎你吧。”


    “我身分特殊,不敢打擾府上家人。”裴遷明白周破雲對自己的疼惜之情,然而,說他是故人之子,綠林大盜和朝廷大員怎能是朋友?說他是出了名的賞金獵人裴遷,又怕親友鄰人爭相目睹;若有太多人認識他,對他日後緝捕要犯總是不好的。


    六年前,他待身體複原後,便秘密上門拜訪,表明自己現在所用的身分;至於過去那個名字,已經徹底死了。


    那時,周破雲看到他,好像見了死人從墳墓裏爬出來,先是驚嚇,隨之涕淚縱橫,拉著他的手哭道:“真是狐仙顯靈啊!狐仙顯靈啊!


    ”


    如今狐仙安在?他眸光裏有燭火在跳動,像是他驛動不安的心。


    周破雲見他神色默然,小心問道:“還是找不到狐仙?”


    “還沒。”


    “我真心感謝她救回你一條命。”周破雲悠然回想。“六年前是我胡塗,也幸好狐仙警告我,保住秋兒的幸福,不至於讓秋兒走上你娘……呃……女婿很爭氣,對秋兒又好,秋兒果然看對人了。”


    “秋兒妹子掉下牆頭前,果真看到一個紅衣姑娘?”


    又問一遍了。每回他來,同樣的問題都要重複再問,但周破雲還是照樣回答:“是的,秋兒調讚幾個月,恢複神智,才說她是被妖精纏住,還好有那紅衣姑娘趕走妖怪,這紅衣姑娘應該就是後來救你的狐仙。”


    “她是救了我。”


    裴遷想到了眼前那團火,紅紅火火裏,有個窈窕嫵媚的她。


    “既然找不到她,不妨先安定下來。”周破雲以愛護晚輩的心情道:“伯父幫你找一個好媳婦兒……”


    “謝謝伯父美意。裴遷禮貌地回禮。“可我還要縫續找她。”


    “她既是神仙,豈能輕易找到?”周破雲試圖說服他放棄。隻是答謝教命之恩罷了,有必要窮畢生光陰尋覓嗎?他又道:“更何況普天之下,並沒有姑兒山這座山。”


    “一定有的。”


    周破雲了解他的執著個性是哪兒來了,他的爹娘,皆是如此。


    “你上山看他們了嗎?”


    “下午去過了。”


    周家墓地後頭的小山坡,有著一座無名塚,裏頭葬著陸崗。周破雲還是敬他為師兄,不忍他孤單,又拿了冬梅的舊衣物,與他合葬。


    “我每年辦超渡法會,希望他們在極樂世界過得安好。”


    “謝謝伯父。”裴遷由衷感激周伯父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他不知道娘帶爹到哪裏去,那是屬於他們的事了;也許一起去轉世,一起再輪回,一起了結前世的恩怨;冤有頭,債有主,況且親爹生前作惡多端,可能會下地獄,也可能會花上好幾十世的輪回來償還;他不知道,他沒有機會去地府,也不知道佛道所說是否屬實,他為人子所能做的,也隻有為爹娘的亡魂析福。


    至於他,不用等到來世再償還。若是今生所欠,他今生就要歸還。


    窗外,依舊月明星稀;角落裏,一朵小花輕探出頭,展開了嫩瓣。


    春天到了。


    山林小道轉成泥土大路,一塊大石刻著“芙蓉村”三個大字。


    時近正午,裴遷走進了村子,白花花的太陽曬得他渾身發熱,好似一把火在燒灼著他的身心。


    他怎能忘記一團火也似的她?他根本就不曾遺忘!


    那時的他,麵臨生死交關之際,地水火風不斷地裂解他的神識,他所能感受的就是一個字;苦,極度的痛苦讓他心神紊亂,所思所想皆是苦楚之事,也因此,他被她的狐狸身分給激得發狂了。


    若教他在正常時候得知事實,他會驚愕,但不會口不擇言;那時的她正在努力救他回來,他卻在旁邊發瘋,說著撕裂她心肝、也撕裂自己心肝的話,每當憶及當時,他就要揪一次心。


    所以,她流淚了。不管是初次嚐到或是最後的吻別,她的淚總是格外的苦澀,彷佛是世上最苦的黃連苦瓜苦膽……所摻合而成的。╭小※*說%之●家~獨$家^製¥作#╯曾經,他想愛護她,最後卻是傷了她。


    她要他忘記她,他也確實忘了;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總想著,到底丟失了什麽東西?為何心頭會空空的?他很努力想,聽著風聲,看著明月,聞著花香,嚐著藥湯,感覺著自己逐漸恢複體力,更在無數的夢境中重新經曆了此生種種。


    然後,他想起來了。


    是她的法術失靈?抑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接著呢,她再抹去他的記憶,離開去做她的神仙?嗬,這回他不會怨了,而是心甘情願接受。


    他浮現一抹寂寞的微笑。他現在不怕孤獨了。判官城隍帝王之家算什麽,能知道有人……不,是仙,以生命對待他,他很知足。


    她是仙,他隻是人,原是高攀不上的,他應該圓滿她的修行之路。


    正悠悠想著,前頭視線跑出了兩個人,一個是短發小孩兒,右手拿筷,左手捧碗,後麵追著拿了一把木劍的娃娃臉年輕人。


    “救命啊!師父殺人啦!”非魚一邊跑,一邊叫。


    “孽徒!快給我站住!”吉利凶神惡煞也似地揮舞桃木劍。“你今天默不出大悲咒,罰你不準吃飯,你竟敢給為師的偷吃飯!”


    “那唏哩呼嚕的咒文,我背不出來啦!”


    “背不出來也得背,你當小道童,不能肚子空空的沒有東西!”


    “你不給我吃飯,我才會肚子空空的!”


    “死魚!你找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大俠,救命!”非魚一個轉溜,藏到裴遷高大的身子後麵。


    “嚇!”吉利的桃木劍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差點打到大俠了,他馬上扯出大笑臉。“不好意思,我正在管教劣徒。”隨即又往裴遷後麵追去。


    “非魚,你快給我出來,躲在人家大俠後麵算什麽英雄好漢!”


    “我是小孩,不是英雄好漢。”非魚才扒了一口飯,又趕快跑開。


    “站住!”吉利追出一步,猛然止步,回頭睜大眼睛看著裴遷,笑容扯得好大:“咦?稀客,稀客!芙蓉村很少有外人來的。”


    “請問這裏有客棧或茶館嗎?”裴遷問道。


    “沒有。我們村子很小。”吉利馬上盡地主之誼,熱情地道:“你來我們孝女廟吃頓午飯好了。”


    “謝謝,我有幹糧。”


    “不用客氣,多擺一雙筷子而己。外頭太陽挺大的,來吧。”


    “大俠,好啦。”非魚仗著師父不敢在外人麵前亂打他,笑咪咪走過來,慷慨地道:“為了答謝你的救命之恩,我請客。”


    “你請還是我請?”一顆拳頭揍了下去。“你吃為師的糧食,就得乖乖聽話,還不快回去叫仙姑姐姐再燒幾道菜!”


    “快跑!”非魚怕師父還要打,先扒了一口飯,端著碗趕緊溜了。


    日正當中,裴遷望看這片山野,有田,有樹,有牛,有溪,有屋,再過去又是好幾重山,也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才有人煙;他生性不愛叨擾別人,但他看出拿著桃木劍的年輕人是道士;這些年來,他逢廟必拜,試圖在簽詩或師父的開解中,得到尋手戈她的蛛絲馬跡。


    雖然都失敗了,但有機會的話,他還是會把握。


    他是尋她尋到底了。


    “仙姑姐姐煮的飯最好吃了。”非魚舔完碗裏最後一顆飯粒。“裴大哥,我告訴你喔,我師父好狠心,不時叫我做苦工,不給飯吃。”


    “我什麽時候虧待你了?”吉利瞪眼過去,正要發作。


    “請喝茶。”一個白衣姑娘往桌麵放上一壺茶,聲音柔柔的。


    吉利轉為傻笑,雙眼直瞧仙姑姐姐,脖子也隨她往房閑走去而伸得長長的。非魚指著呆瓜也似的師父,笑嘻嘻地朝裴遷扮鬼臉。


    “這裏有姑兒山嗎?”裴遷待女眷進房後,這才開口。


    “這裏有烏龜山,山上有鬼湖。”非魚搶答。


    “不歸山,忘愁湖啦!”姐姐不在時,吉利又擺起師父的威風。


    “吉利兄是道士,敢問吉利兄,世上是否有狐仙?”裴遷又問。


    “有,當然有了,鬼呀仙呀都存在。”吉利很肯定。他家就有一隻美麗的女鬼,他還想娶來當老婆。“隻是呀,人鬼殊途,人仙不同道,反正就是不同種類啦,從古到今,好像沒聽過美滿的結局。”


    說著說著,總是扯著大笑容的娃娃臉笑不出來了,長歎一聲。


    “咦?師父會歎氣?”非魚鬼吼鬼叫的。“天塌下來了,我要趕快去敲鑼,叫大家快逃啊!”


    “死魚乖。”吉利的手掌往非魚的頭顱用力按下去,語氣超乎異常地和善。“天塌下來之前,我會先將你切了,做道紅燒非魚來吃。”


    裴遷跟他們吃這頓飯,已很熟悉這對師徒的互動,見怪不怪了。


    “有沒有辦法製伏狐仙?”裴遷又問。


    “你敢對付狐仙?”吉利一副“你這個大膽狂徒”的驚奇臉色。


    “不是的。曾有一個狐仙給我很重要的東西,我想還她,但她一定不讓我還,我想能否使她暫時失去法力,好讓我將東西還她。”


    “哇!裴大哥的遭遇真離奇。”非魚眼睛一亮。“快說來聽聽。”


    “你不要吵啦。”吉利順手往非魚一拍,再轉向裴遷,問道:“她既然不要你還東西,你丟了就跑,何必跟狐仙鬥法力?”


    “這不是普通的東西,是護體元神。”


    “哈?什麽護體元神?”師徒倆齊問道。


    裴遷大略敘述胡靈靈救他的經過,師徒兩人聽得目瞪口呆。


    “起死回生?!那狐仙好大的本事!”非魚崇拜極了,恨不得立刻唾棄師父,改拜狐仙為師。


    吉利卻聽出了裴大哥話中的感情。俠骨柔腸啊,看似沉靜無波的大俠士,內心卻有這麽執著的情愛,非得找回狐仙,還她最重要的東西不可。


    但,人怎可以愛上狐仙?就如同他愛上了女鬼一樣,他強烈地感同身受,心頭酸酸的;明知圓滿結果難求,仍要千方百計一試。


    “等我!我去找書!”他氣吞山河,往,虜衝了進去。


    公弘伯晨霧初散,朝陽灑遍芙蓉村的山野。青山蔥蔥,水田漠漠,裴遷站在孝女廟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走回大堂,稀飯小菜已經擺上桌。那位非魚口中的“仙姑姐姐”可能不好意思,老是躲在房裏;他作客一天,實在太過叨擾人家了。


    最被叨擾的吉利坐在一邊大桌前,眼眶嶺黑,布滿血絲,一夜未眠,仍在尋找製伏狐仙的辦法,桌上散了幾百本書冊,有的發黃殘破,有的寫滿注記,他一本本仔細翻閱過去,看到可供參考的資料便記在紙上。


    “吉利兄,”裴遷很過意不去。“不敢麻煩你,找不到就算了。”


    “不會麻煩啦。”吉利累歸累,仍笑出兩個大酒窩。“裴大哥有事,我當道士的就是為人消災解厄,而且有孝女娘娘保佑,我已經找出一點端倪了。你先去吃粥。”


    “裴大哥,我告訴你,其實我師父什麽都不會喔。”非魚在一邊拉裴遷的袖子,打小報告。“他很會唬人,他寫的符咒都不靈的。”


    裴遷微微一笑。這對寶貝師徒鬧了一夜,他也聽了一夜的笑話。真羨慕有人如此爽快,打打鬧鬧,要說就說,要罵就罵,就像她一樣……香爐煙霧嫋繞,神壇上立著一個神情莊嚴的聖女童木像,聽說她為母采藥溺水而死,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廟紀念。不知是否有人供奉狐仙靈靈呢?他悠然望看孝女娘娘的塑像,想著靈靈那嬌豔絕美的姿容。唉,真不像神仙,就算有人供奉,也不會照她的臉蛋來刻一尊過於勾引人心的神像吧?


    “狐仙、頭猛敲腦袋,狐仙……狐仙在哪裏?”吉利手指翻過了一頁,瞪眼大叫道:“啊!有了!”


    “在哪裏?在哪裏?”非魚搶過去,要看師父找到了什麽。


    “笨魚,你不識字,看什麽看!”吉利學大俠,一掌將非魚轟開,起身道:“你們先吃飯,我得準備準備,做一場法會。”


    裴遷一顆心提了起來,匆勿吃完早飯,靜待法會開始。


    吉利裝備完成,一身道士衣袍,神色恭護肅穆,右手韋桃木劍,左手拿搖鈴,供桌上該有的法器和果品一樣不缺。


    “天靈靈,地靈靈,有請孝女娘娘降下,欲拿狐仙有何方,心誠意正最重要,狐仙濟世德無量,報恩還物莫需擋,咪嗎叱嗬叭。”


    搖鈴叮叮當當,吉利舞動桃木劍,在大俠麵前班門弄斧,手舞足蹈,念念有辭,身體抖動了起來。


    裴渥恍然大悟,原來這把桃木劍不隻用來打非魚,也是法器之一。


    “非魚,紙!”吉利大叫,不斷地搖頭晃腦。


    非魚善盡小道童的責任,趕緊擺上一張黃符。


    “嗡嘛呢隕咩吟。”吉利一邊念咒.一邊飛快地以朱砂筆寫下一串扭曲的文字。“製伏狐仙利器在此,大上老君,孝女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天兵天將,急急如律令,伏!伏!伏!”


    符咒寫就,吉利丟下筆,雙手按住供桌,頭垂著,好像累壞睡著了。


    裴遷獻上一灶香,虔誠地祈求孝女娘娘保佑他順利找到她。


    “啊!”吉利怕發呆太久,冷掉了場麵,趕緊回神,恢複他的大笑容,拿起符紙,小心翼翼地遞了出去。“裴大哥,你收著,隨時念‘嗡嘛呢隕咩吟’,增強這符的靈力。遇到狐仙時,貼在她平日使用的東西上頭,保證她碰了,失去法力三天三夜。”


    “多謝吉利兄。”裴遷接過,也小心翼翼地收起,放到懷中口袋的最深處,又道:“吉利兄,我再求支簽,請孝女娘娘指引個方向。”


    “請。”吉利搖了搖簽筒,遞給裴遷。


    裴遷心中默檮,取出一根竹簽,上頭寫著第六六簽,大吉。


    “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吉利捧起簽詩簿,念了出來。╭小※*說%之●家~獨$家^製¥作#╯“聽起來挺淒涼的。”非魚聽出了感覺。


    “你也長學問了?”吉利嘉勉地看了孽徒一眼。“裴大哥,我家這隻魚說得對。這詩開頭是說,裴大哥你身世不太平順,時有波濤起伏,大概到老都是這樣了;但老天垂憐你?一般來說江水都是東流的,可老天叫江水改了方向,向西流去,就是要逆轉你的命運,此行向西,就對了。”


    “是這樣解釋哦?”非魚搔搔短發,跟裴遷貶眼睛。“裴大哥,我師父才不會解簽詩,這都是他從古詩詞裏抄出來的。”


    “師父在忙,你吵什麽!”桃木劍立刻招呼了過去。


    裴遷不以為意。反正,他隻是要一個方向;靈,最好;不靈,他仍有時間繼續尋找。狐仙應該長生不老,終其一生,總有機會找到她。


    “那麽,謝謝吉利兄,謝謝非魚小弟,我走了。”


    “裴大哥,有空再來玩!”師徒倆熱情地送到大門口,覺得這樣還不夠,又一路相送到了村子口,再目送他消失在山林小道上。


    “師父,你忘了叫他投錢到功德箱。”


    “非魚,為師教你人情世故的道理。”吉利正經地道:“人家出門在外,能省則省,遠來是客,我們招待他是應該的……”


    師父諄諄教誨,非魚聽到耳朵長繭;好不容易回到孝女廟,非魚趕緊主動去抹供桌上的香灰,免得師父拳頭伺候。


    “師父,這是什麽?”非魚好奇地從果盤下拿出一張紙。“這啥?”吉利不解地打開來看。


    三百兩銀票!吉利瞪大眼,不用做法事,他的身體就抖起來了。


    太大張了,芙蓉村是個小村子,他兌不開啊!


    “嗬,師父,你糟了。”非魚幸災樂禍地道:“人家給你這麽多的功德錢,你還拿假符騙人,會有報應的喔。”


    “不準毀謗為師的名聲。”不客氣的拳頭揍下去。“要唬弄人,隨便畫張符給他就好了,何必熬夜翻書苦讀?這次我是認真的。”


    “師父,可萬一裴大哥真的製伏了狐仙,將護體元神還給狐仙,顧名思義,護體元神就是保護身體的,如果沒了,裴大哥不就……”


    “哎呀!大大的糟了!”吉利大吃一驚,這麽簡單的道理,竟然讓那隻笨魚給想到了,他拔腿就跑。“快追!我本來怕符咒不夠靈,還多請了幾尊神仙來加持,糟了!完了!裴大哥有危險啊!”


    跑出村子口,跑進山林小道,跑了又跑,跑到林蔭深處,跑到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結果當然是俠影無蹤,追不上了。


    嗚!吉利抓著銀票,累得倒臥地上,頭一回盼望他的法術不靈。


    天靈靈,地靈靈,孝女娘娘請保佑,一定要保佑裴大哥平安無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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