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昀蹲在台階上洗菜,洗到一半了雙手浮出水麵,舉著看:“我忘了買護手霜,洗臉巾也用完了,都忘買了。”


    陳樾說:“明天帶你去買。”


    孟昀酸不溜秋地說:“才不要你帶呢。你這地方邪門,走哪兒都碰到同學,萬一明天又碰上你初中同學了。”


    陳樾淡笑:“明天碰上誰,都不管他們了,好不好?”


    孟昀就不說話了。


    陳樾又說:“我在老家朋友就這倆,沒別人。”


    孟昀心裏又不太舒服,想他一個本地生活的人,識者竟寥寥,忙岔開話題:“你跟李斯齊楊謙他們還有聯係呢吧?”


    陳樾說:“有聯係,和你說過吧。讀研的時候經常見,工作後沒那麽方便了,偶爾打個電話。”


    孟昀洗著南瓜,問:“何嘉樹呢?”


    陳樾看她一眼,說:“也有聯係。”


    “我一直很好奇,你們倆怎麽會成那麽好的朋友的?性格一點都不像。”


    陳樾撕著平菇,說:“當朋友不需要性格像,感情夠真就行。”


    “行吧。”孟昀不多聊那人了,也跟著他撕平菇,偷偷一問,“誒,苗盈是不是喜歡你啊?”


    “不知道。”陳樾看著菜籃子,把她兩三下就撕開的大塊平菇重新再撕一遍。孟昀瞧見了,學著他撕小片的,她琢磨半刻,找了個輕鬆的語氣:“陳樾你談過戀愛沒有?”


    陳樾把洗好的南瓜放到架子上,轉身時,目光落在她臉上,說:“你改名叫孟好奇吧。”


    孟昀說:“這不是好奇,這叫關心。”


    陳樾說:“怎麽關心?我說沒有,你跟我……”目光對視上,玩笑話就拐了個彎兒,“找一個?”


    孟昀不講話,心跳咚咚,覺得他本來要說不是這句。


    陳樾低頭剝豌豆,這會不見得有多沉穩了。


    孟昀剛要說什麽,那幾個人從堂屋裏出來了。


    陳樾說:“不再玩會兒?”


    苗盈說:“我跟阿丘商量了,做飯費神呢,不能讓你跟客人來弄,大家一起做嘛。”


    作為“客人”的孟昀麻利起了身,把洗菜的位置讓給兩個女生;另外兩個男生也開始準備肉類魚類。


    孟昀樂得清閑,回到堂屋裏洗了撲克牌,自己跟自己玩兒。陳樾卻不知什麽時候跟她一起進屋了,見她一個人玩牌,說:“你想打牌,我再找個人。”


    “別。”孟昀伸手攔,食指不小心勾住他扶在桌沿的小手指。兩人目光一對,同時挪開手指。


    “我不喜歡打牌。不過你來了,兩個人就夠玩遊戲了。”


    陳樾在她對麵坐下,問:“什麽遊戲?”


    孟昀洗了牌,抽出一張,說:“該你了!”


    陳樾隨便抽一張翻開,是紅桃10。


    孟昀開始笑。


    陳樾沒明白,問:“怎麽了?”


    孟昀手裏的牌轉過來,是方片j。


    “我比你大!伸手!”


    陳樾無語一笑,說:“這什麽低智遊戲?”話這麽說,還是願賭服輸地伸了手板,攤在桌上,孟昀“啪”一下打他手板。下了力氣,還真有點疼。


    孟昀打完了立刻抽牌,偷看一眼又沒忍住笑。陳樾見狀,這次認真選了一張,抽出一看就無語了,是梅花3。拿到紅桃k的孟昀快笑瘋了,又是“啪”地一下狠打了陳樾的手板心。


    往複幾次,她抽的數字總是比他大,跟中了彩似的。她樂得不行了,趴在桌上笑得肚子疼,桌子都跟著晃。他也在笑,伸著手被她打,卻覺得很好笑。


    孟昀一直贏,就不舍得罷手,再次抽牌又抽到了方片a,興奮地一聲尖叫,朝陳樾勾勾手,示意他接受懲罰。


    陳樾手伸過來,手心一翻轉,出現一張黑桃a。


    孟昀臉上的喜悅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這回輪到陳樾趴在桌上,笑得肩膀抖。他清了清嗓子,說:“你剛打了我幾下?”


    孟昀說:“就……四五下。我下手很輕的。”


    陳樾說:“好,我也下手輕點。”


    “我怎麽覺得你要報複,把我打癟呢?”孟昀伸了手板,陳樾抿緊唇,揚起手時仿佛帶了風,嚇得孟昀人一縮,但他的手掌落在她手心,很輕,兩個掌心合了一下,拿走了。


    孟昀心跳不穩了,說:“你放水了。”


    陳樾摳摳額頭,說:“怕把你打哭了。”


    孟昀說:“那你再打,看我會不會哭。”


    陳樾看著她攤開的手掌,隻是笑。


    軒子在廚房裏喊陳樾:“蠔油在哪兒啊?”


    陳樾先過去,起身離開時又在她手心輕輕拍打一下,算是打過了。


    他走了,堂屋裏靜悄悄的,夕陽刻在雕花的木窗上。孟昀還伸著手,攤在一堆撲克牌上,手心有陽光雕花的影子。


    七點左右,家常菜做好了。除了孟昀,其他人都貢獻了一兩道拿手菜。孟昀愛吃的蒸蝦、豌豆尖兒湯、煎包漿豆腐都是陳樾做的。苗盈做了老奶醃菜洋芋和香草炸排骨,孟昀覺得還不如路清林鎮路邊的大媽做得好吃。好在阿丘的紅燒羊排跟雜菜雞都很美味。


    軒子跟楊三都是大方不拘小節的人,一頓飯聊天說地,吃得十分歡暢。軒子是民警,楊三是高中老師,兩人在飯桌上講了半天工作中遇到的奇葩。孟昀聽得津津有味,發現陳樾也聽得認真,但他仍是話不多。軒子楊三時不時講起同學,陳樾也不參與,似乎和其他同學活在平行世界裏。但孟昀看得出他心情不錯,哪怕他隻是偶爾接一兩句話,哪怕大部分時候都是別人在講。


    眾人玩到十點才散,軒子酒喝多了,被楊三和阿丘架出去。陳樾幫著出去找車。


    孟昀獨自留在家中,恰巧父親打來電話問她近況。她走去後院角門,一一回答爸爸的問話。通話時間不長,電話掛斷後,夜忽然變得寂靜。


    孟昀走回天井,就見陳樾剛好送了朋友回來。他站在堂屋門檻外的走廊上,天井裏青色的月光漏在他肩頭,堂屋內空無一人,杯盤狼藉。白熾燈散著橙黃的光,覆蓋在他臉上。


    孟昀站在天井這頭葡萄樹的黑暗處,看見他側臉上閃過一絲寂寞,轉瞬即逝,刺人心扉。


    “陳樾!”孟昀朗聲喚他,朝他走去。


    他扭頭見了她,眼神一時定在她的臉上,沒有移開。


    不知是否是夜的作用,孟昀仰望著他,覺得他眼中有很深的情緒,沉默地吸引著她。她移不開眼睛,輕聲問:“他們都走了?”


    他垂下眼,說:“走了。”


    他走進屋收拾餐桌。孟昀跟著跳進門檻去找掃帚,陳樾說:“不用,你去休息吧。”


    “我才不要。”孟昀說,“我最討厭聚會完了,什麽東西都要一個人收拾,太孤獨了。一想就難過。”


    陳樾聽著她的話,將椅子搬回去。孟昀拿來塑料袋,把桌上的廚餘垃圾倒進袋子打包好,隨後拿掃帚掃地。


    陳樾把碗盤杯碟端去天井,餐盤太多,他搬了兩道。孟昀掃完地,桌子也擦幹淨了。陳樾已往水盆裏擠了洗潔精開始洗碗。孟昀剛蹲下要把手伸進洗碗水,他攔住了,說:“我洗你衝。”


    “好吧。”孟昀換了個方向跟他並排坐,擰開水龍頭往盆裏放清水。他洗完一隻遞給她,她在清水盆裏洗一遭,放上青石台階。


    他拿起一捆筷子,在泡沫水裏搓滾幾遍,遞給她;她有樣學樣,在清水裏邊搓滾幾圈,放在盤裏。


    他臉上閃過淡淡笑意。


    孟昀歪頭,捉住了他表情:“你笑什麽?”


    陳樾說:“你沒洗過碗吧?”


    孟昀抓起那把筷子,盯著琢磨:“沒衝幹淨嗎?”


    “不是。”陳樾說,“隨便問一下。”


    “洗過的。我媽還在站在旁邊盯著,一邊訓斥我,洗潔精倒多啦,碗邊沒擦,背麵沒擦,碗屁股沒擦,沒衝幹淨。唉喲,你洗個碗都洗不好……”


    陳樾想著那個畫麵,想像不出。


    夜風拂動葡萄藤,葉片窸窣,青葡萄一串串掛在夜色中,輕輕擺動。


    孟昀說:“要是雲朵住在這裏,這些葡萄就遭殃了。”


    陳樾說:“前幾天她上樹咬了石榴果,咬不動,就不咬了。”


    孟昀扭頭看他:“我看石榴都長大了,什麽時候能摘啊。”


    “早著呢,還得等一兩個月。”他遞給她一個洗好的盤子,她在水下衝了一道,說:“軒子跟阿丘是校園戀愛啊?”


    “從高中開始,結婚也有四年了,還跟以前一樣。”


    “真好。”孟昀發自肺腑地說。


    水流嘩嘩沿著天井台階下的小溝流淌而去。


    孟昀說:“我有個問題想問,憋不住。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陳樾似乎知道她想問什麽,淡笑:“沒事。問吧。”


    “一個人長大……是不是很孤獨啊。”孟昀低頭撥弄著清水裏的細小泡沫,“還是說,是我想多了,其實是種別的感受呢?”


    陳樾雙手摁在滿是泡沫的水盆裏,認真思索了,說:“有時還挺自由的,自由到可怕的程度。對很多事情不期待,不強求,也不害怕。不過,因為這樣,反而會希望自己能去強求什麽,能去害怕什麽。”


    孟昀怔了怔,試著揣摩他說的那種感覺,雖然有點難。


    “你記不記得讀書那會兒,老師總問一個哲學問題,兩條火車道,一條上麵有五個小孩,另一條隻有一個。能不能為了救那五個小孩,將岔道扳去另一個方向;能不能為了救一整船人而殺掉一個人。”


    “對啊,哲學老師總講這些假設。”


    “我每次聽到就會想,如果需要死一個人,那我可以頂上去。反正我一個人,也沒人舍不得我。”


    孟昀難受了:“別這麽說,你不是有朋友嗎?剛才那些,還有大學同學,還有我呢。”


    “隻是打個比方。”陳樾笑了下,“你不是想問我真實感受麽,大部分時候其實沒什麽,習慣了。反正一個人麽,一門心思把手頭事情做好就行。這算感受吧。”


    陳樾洗完最後一個湯碗,把盆中汙水倒掉,擰開水龍頭清洗水盆,


    “那我還不如你呢,”孟昀說,“我有父母,以前有男朋友,有想做的事,但有什麽用呢,明明好像什麽都有,卻又什麽都抓不住。父母給壓力,男朋友會分手,工作也會遭遇瓶頸,好煩呐。”她接過湯碗衝幹淨了放台階上,說,“想想就覺得失敗煩躁。哎,我要有你那麽好的心態就好了。”


    陳樾看著她低垂的頭顱,忽然很想摸摸她的頭,但他隻是蹲下來,在水龍頭下搓洗著手,說:“孟昀,我倒覺得,有些牽絆和煩惱,也不是什麽壞事。”


    孟昀抬頭。


    他說:“酸甜苦辣,不能隻嚐一種。再說了,你是搞創作的,經曆豐富一些,不是更好嗎?”


    孟昀愣一愣,就笑起來:“我怎麽不知道你這麽會安慰人啊,還總講到點子上。以後叫你陳老師好了。”她的手也伸進水流裏衝洗。他蹲著,人比她高一點,她手裏接著從他指縫裏流出來的水。


    她說:“對了,我上周寫了首歌的,回去了給你聽下。”


    陳樾說:“好。”


    流水嘩嘩,孟昀後知後覺道:“你為什麽在我上遊?我洗的都是你的廢水。”她打了那水流一巴掌,水花飛出去,濺了陳樾半塊下巴。


    她輕快地笑起來,他亦笑著起身,端起洗好的碗碟走了,還剩一些碗盤和筷子帶不走。孟昀擰緊水龍頭,將剩下的抱進廚房。


    時間不早了,孟昀洗了澡回到閣樓,見地板上一卷沒點燃的蚊香。她想到這蚊香氣味重,熏得她嗓子疼,便不打算點。


    她剛爬上床,有人敲門。陳樾開門進來,拿著先前那個黑色塑料袋,他從裏麵掏出一兜白色的東西,撕掉了包裝紙竟是蚊帳。


    孟昀穿上拖鞋:“你下午出去買的這個啊?”


    陳樾自然地說:“你不是不喜歡蚊香味麽?”


    孟昀盯著他瞧:“可我就住這一晚上了誒?”


    陳樾:“……”


    孟昀輕笑。


    陳樾接不住話了,站在床邊認真整理蚊帳,很快找出四個角。


    孟昀問:“要我幫忙嗎?”


    “不用。”他把四個角理出來了,依次將頂角的繩子係到床架的木楞上。孟昀脫了鞋爬上床,一屁股坐在一旁看他做事。陳樾見她上床來了,有點不自然,眼睛一轉不轉盯著手裏的活兒,半點不看她。


    孟昀倒是十分大方撒野地觀察著他,眼神切切。


    他洗過澡了,換了寬鬆的白t恤,手臂肌肉瘦而勻長;灰色睡褲剛到膝蓋,露出精幹的小腿。


    他係好兩個角,見孟昀還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居然也沒趕她下去,拉著蚊帳把另外兩頭係好。白紗的帳子從孟昀頭上飛過,把她籠進了帳子裏。


    陳樾跟她一道鎖在了密閉的帳子裏邊,他低著頭,黑發震顫著,將帳子邊緣塞進床褥,他稍稍別著臉,連餘光都不看她了。


    夏夜悄靜,燈光灑進紗帳,有些朦朧曖昧的意味。


    陳樾仍一絲不苟塞著蚊帳,到她這邊了,無聲指一下,示意她坐到了帳子。孟昀一邊挪開屁股,一邊就那麽直勾勾盯著他看。


    帳子成了一團夏季裏悶熱的雲,裏頭浮起一抹令人心跳加速的隱隱燥熱的詭靜。


    陳樾終於塞好蚊帳時,臉發紅了,許是夏夜的熱氣作用吧。他仍是沒看她,抬頭望向帳中四處,目光搜索檢查一遍,以視線完美避開她的方式確定沒有蚊子了,低頭移到出口處,正要掀帳而出。


    孟昀突然開口:“陳樾。”


    他雙手剛分開蚊帳,又無意識地慢慢拉掩上:“嗯?”他從未像此刻這般覺得老式架子床的空間那樣私密而狹小,掛上的紗帳更是籠了一層幽密。


    孟昀朝他麵前挪一點,逼近了他,問:“你為什麽要給我買蚊帳啊?”


    紗帳將光線變得朦朧,映得她臉頰白皙如夢。


    陳樾動了動嘴唇,說:“家裏舊蚊帳壞了,換個新的。”


    孟昀一下就蹲在了床上,竟有些生氣:“真的?”她推了他肩膀一把,力氣不大,他輕輕晃了晃,說:“怎麽了?”


    “你說怎麽了?”孟昀一下站起來,俯視著他,他抬眸。她想一想,忽又蹲下來,他目光跟著落下,和她對視。她又變成笑臉了,像炸了毛兒的貓咪忽然又莫名伸出山竹般的小爪,


    “明明隻住一夜了,你幹嘛非要給我買蚊帳呢?”她眼神純淨,移得離他更近了,到他眼前,問出的話卻有點小陰險,“陳樾,你是不是對每個來學校的音樂老師都這麽好呀?”


    她像一隻狡猾的小貓兒,連語氣都嬌柔:“你給每個音樂老師都送蚊帳了嘛?”


    帳內的空氣開始蒸騰,陳樾知道他再不說點什麽,事態會推向不可控製的方向。他不清楚這個點火的人是真想好了還是純屬即興。他應該說點什麽,可嘴上沒來得及講出話,身體先有了反應——從臉頰到脖子到耳朵尖全紅透了。


    孟昀見狀,頓時沒忍住笑得坐倒在床上。


    陳樾掀了帳子,雙腳找到拖鞋起了身,孟昀見他要走,條件反射地彈起身抓住他手臂,脫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她手一滑,手指隔著薄紗抓摁在他手腕處,男人的脈搏急速而有力,炙熱而猛烈的心跳在她指尖瘋狂搏動。


    砰砰砰!


    孟昀愣住了。


    陳樾立在白紗外,也愣住了。


    他知道她聽見他心跳了。瞞不住,也騙不過的。


    他沒想過會是這種時候,如此突然且毫無準備,他原以為會再等些天,但她本就是不可控的,把一切都打亂。而麵對如此珍視甚至珍藏的問題,他怎麽可能撒謊否認?


    心仍在狂烈跳動,腦子卻從剛才的混沌混戰中找回了些許理智。那句早就該說的話,遲到那麽多年,該說出口了。明明隻是最簡單的幾個字,怎麽卻跨越了那樣漫長的歲月。


    “是。”


    “我喜歡你。”他說,“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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