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極力拉長脖子,仰望那一棟小男生所謂的“高樓”。


    “你確定是這裏?”


    “是啊!”


    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高樓,不過和她想象的有相當大的差距,正確地說法,應該是“未完成”的高樓,或者說是“工地”也行,總之,絕非霓虹閃爍、紙醉金迷的銷金窩。


    興建中的大樓幅圍不小,約有三十層樓高,在交流道附近,屬於商辦型建物。鷹架未拆,毛胚型貌已完成,正在進行外牆美化工程;某些樓層仍有燈火燃亮,夜己深,仍有不少工人上上下下在忙活,入眼所見,除了灌好水泥的梁柱、沙石堆、拆卸的模版、淩亂的各式營造器具,絲毫嗅聞不出胭脂粉味。她抱著胸觀察良久,問小男生:“成凱強,辣妹在哪裏?”


    “在那裏,我帶你去。”繞過駐守警衛,兩人從側邊一扇洞開的小門往土地鑽。


    “喂!小心啊!”


    小男生一溜煙竄進一樓的巨型梁柱後,她來不及猶豫,拔腿跟上。


    幾名走動的工人瞥見小男生和年輕女人一前一後在工地追逐,相繼停下手中的工作幹瞪眼,其中一位打著赤膊、體魄精壯的中年男子出聲道:“臭小子!來找恁爸啊!這查某是誰?”


    “我爸咧?”小男生反問。


    “在樓上,小孩子不準上去,我去叫他,到後麵去等。”男子帶著笑意,邊上樓邊和同伴們調笑著,一夥男子忽然爆出詭異笑聲,盯著她手中的塑料袋謂侃:“大嫂,送宵夜來喔?頭子好幸福喔!”


    她幾秒後才會意,尷尬不已站著。小男生領著她往後方走,所謂的“後麵”,原來是臨時搭建的工寮——一棟長型鐵皮屋,門半掩,小男生熟悉地稚門而入,她尾隨其後,迎麵襲來的是不敢恭維的男性氣味和熟食、煙酒發酵的味道。


    屋子裏很簡陋,簡易的一張辦公桌、電話、計算機、牆上一塊記錄用的白板、斑駁的文件櫃、幾張折迭椅,角落一張折迭桌上盡是礦泉水瓶、吃完的便當盒、煙蒂、檳榔盒,滿滿一桌。


    四麵牆上掛了幾頂工地帽和沾滿灰泥的衣褲,她若有所悟,禁不住瞪著小男生,“辣妹呢?”


    “辣妹喔?等一下問爸爸。”小男生晃頭晃腦,開心地拿起她袋裏的洋芋片撕開便吃,渾然不覺她冒火的眼神。


    沒空發火,她得趕緊采取補救措施,對小男生說:“別吃了,我們走。”


    “為什麽?我還沒看到爸爸——”洋芋碎片噴得她一頭一臉,她抓緊小男生,低頭衝出鐵皮屋,一轉身撞上一堵硬物,反彈的力道讓她跌坐在附近一團潮濕的軟泥上。


    那團小山般的軟泥瞬間裹住她整個下半身,她掙紮著爬起來,下意識以手背揩去飛濺在眼皮上的泥巴,卻感到視線被遮蔽得更加厲害,她驚慌得一抹再抹,有人捉住她的手,遏止她徒勞的舉動,驚駭地質問:“胡茵茵,你在搞什麽?”


    勉強從濕糊的眼皮看出去,她看到了陳紹凡,陳紹凡的表情像活見鬼,接著他不由分說拉著她大步奔跑。她大惑不解兼全身難受,試圖甩去他的牽製,下一刻她被野蠻地推進一問簡陋的波浪板隔間,來不及開口,一股強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噴射在她臉上,她躲到哪水柱就噴到啦,盡管她哇哇尖叫,水柱攻勢沒有稍歇,甚且沿著她的胸口往下移動,朝她下肢輪流掃射;抱頭縮在角落的她忍無可忍,胡亂踢出右腿,她聽見陳紹凡“噢”聲低吼,水柱移轉了方向,她逮著了空檔喘氣,破口大罵,“你瘋了你,敢噴我,你有毛病啊!”


    陳紹凡彎腰捂著膝蓋,疼得臉皺成一團,說話的聲音變了,像在咬牙切齒,“你——你要是覺得回家再衝掉一身水泥比較妥當,我沒有意見。”


    水——泥?


    她抖著下顎,拚命拂去不斷流淌在麵龐上的水滴,忽然想放聲大哭。


    *      *      *


    人不應該有太多的好奇心,更不該輕易相信童言童語。


    她恨恨地自我告誡。看了眼陳紹凡遞過來像梅幹菜一樣的毛巾,決定不過問來自何處,趕緊往頭臉擦抹。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工人們不時以各種名義進出工寮,逗留不到一分鍾,離開前一律進出相仿的笑聲,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不介意告訴我你今天到這裏來的目的吧?”陳紹凡坐在她麵前,平靜地看著她。


    她四下探尋,想找出那袋宵夜,很不幸地發現,小男生右手拿著鹵雞爪、左手握著掀了瓶蓋的可樂,桌上一袋鹵味,差不多已被工人們分食殆盡,隻剩一塊瘦小的雞翅乏人問津。她訥訥說不出理由,小男生搶先回答:“老師想看辣妹!”


    “辣妹?什麽辣妹?”陳紹凡浮現一臉問號,她跳了起來,迭聲否認:


    “沒、沒有,他亂講,你別聽他胡說,很晚了,你忙你的,我回去了。”


    說著就要往外竄逃,陳紹凡伸臂一攔,擋住她的去路,一隻手拎起小男生的耳朵,沉聲問:“小鬼又瞎扯些什麽了?快招!”


    小男生兩手護頭,掙脫他的手指,跳到桌旁指著檳榔盒辯稱:“我沒瞎扯,上次賣檳榔的辣妹送檳榔來,和叔叔他們玩牌,輸的就要喝酒,我沒撒謊!”


    她右手捧住額頭,感到一陣頭疼,和前所未有的悔意;雪上加霜的還有她的頸項,正傳輸著熱辣辣的刺癢,她按住脖子,萬分後悔穿了這件v字領t恤。


    陳紹凡兩道濃眉忍不住抽動,他傾著頭審視她,似笑非笑,“小姐,你真是來看辣妹的呀?”


    臨時擠不出冠冕堂皇的借口,她索性理直氣壯回答:“你每天搞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我哪知道你在幹什麽!”


    他眉一挑,“我在幹什麽你很介意嗎?”


    “呃?”她怔看他,一時想不出恰當的答案。他一張臉冷不防湊近她的脖子,驚奇道:“咦?你這裏怎麽起疹子了?過敏嗎?”說著指尖就要觸及那片肌膚,她往後一躍,躲開他不經意的探觸。


    “我沒事,待會就好了。”


    他轉了轉眼眸,噙笑道:“你想知道什麽,直接問我不就行了,何必大費周章到這兒來一趟?”


    “下次不會了。”她小小聲說,回頭瞪了小男生一眼,小男生縮了縮肩,躲得更遠。


    他低聲說:“胡茵茵,小孩子口沒遮攔,你也跟著湊熱鬧?工人沒事和送貨的檳榔攤小妹鬧著玩,哪來的辣妹陪酒!呐——看清楚,那些瓶子都是提神飲料,不是酒,休息時間玩玩牌不犯法吧?嗯?”


    “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釋了。”羞愧難當讓紅疹有增無減,直蔓延到胸口,和身上衣物的濕氣交攻,著實難受,她牽起小男生,“我走了,保重。”


    “我送你們回去。”他打開抽屜,拿出車鑰匙。


    “不用麻煩了,外麵叫車很方便。”她忙不迭推拒。她打算一個星期都不想看見他,直到她徹底忘了這件事。


    “我建議你還是坐我的車吧。”他意有所指地看著她的胸口,“你這樣子在外頭出現不太好,該保重的是你。”他從牆上拿了件他換下的粗布襯衫,示意她穿上。


    她以為他指的是那片疹子,一路上她都不以為意,滿腦子想的是該怎麽結束這一段趕場的生活,並且盡量不作深呼吸,以免附著在襯衫的氣味透進心肺。直到她回到一個人的公寓,脫不他的襯衫,打開衣櫃,從鑲在門片上的鏡麵裏,瞥見一個狼狽不堪的女人——頭發和臉頰上還殘留有一小塊一小塊幹涸的水泥漬,仿佛剛從垃圾堆爬起來;這不是重點,她繼續往下探,悲哀地發現薄軟的棉t,經過不留情的衝刷,緊緊黏附在她身上,慷慨地勾勒出她的身段,和胸衣的弧線,以及——左右頂端上若隱若現的兩點……她直勾勾瞪視良久,確信眼睛所見的事實,慢慢蹲屈下來,放聲尖叫。


    *      *      *


    拮據其實有拈據的好處。


    軟綿綿的冰淇淋在舌根瞬時融化時,她真心誠意地這麽想著。偶爾嚐到的美食霎時給予百倍的驚豔,滋味一生難忘。


    “吃完這一客,可不可以再叫一碗?”一碗造型奪目的冰淇淋端上桌不到十分鍾,很快就見底,小男生沾了一嘴彩色巧克力碎片,臉上泛著興奮的光。


    “不可以,我們不要把它吃膩。”


    “那可不可以帶一份回去給爸爸吃?”


    “恐怕不行,融化了就不好吃了。”


    “我等一下想吃意大利麵。”


    “想吃就盡量吃,不必客氣,今晚有人付帳。”


    “你男朋友那麽有錢,你為什麽不和他借錢,爸爸就不必那麽辛苦了。”


    “我們不能隨便跟別人借錢,而且他也不是我男朋友。”


    “那他剛才為什麽一直看你一直笑?”


    “……他很感動我們這麽喜歡吃他家的冰淇淋。”


    “帥哥回來了。”


    小男告中的帥哥滿含笑意走近他們,麵對麵大方地坐下,摸了摸小男生的頭,臉卻朝向胡茵茵,“很難約到你呀!最近在忙些什麽?”


    “找工作。”她漫不經心回答,邊吃邊打開彩色點單,仔細研究晚餐的內容。


    “需要我幫忙嗎?”


    “謝謝不必,我對飯店工作沒興趣。”


    林啟聖對她的回答不太在意,他靠近她,交著手臂撐在桌上,這是他慣用的一招——和女方近距離相望,隻釋出淺笑,眼神專注不移,不消多久,就可以明顯感受到女人被攻陷的心慌意亂、支吾其詞,紅暈漸漸透出粉底,無論他說話的內容是否有營養,對方一概用以下的辭匯相應——“是這樣啊!”“太棒了!”_“你真有看法!”、“我也是這麽想。”


    百試不爽。胡茵茵在這方麵似乎不太敏銳,如果她反應慢了些亦情有可原,他對情場生手很有耐心,交鋒過程其樂無窮、曲折無限,隻是已經過了一分鍾,他尚未得到正麵響應。


    “喂,麻煩你移開一點,擋光了,我看不清楚菜單。”她抬起頭,做個手勢。


    他微楞,識趣地靠回椅背。


    “下次別選這個餐廳了,光線太差,以為可以省電又兼具異國情調嗎?


    很狡猾喔!”她不以為然地發出評論,忽然想起這家以景觀取勝的西餐廳位在他的飯店裏,馬上改口補強:“呃——除了光線,其它都還不錯,服務生很帥,椅子坐得很穩……”


    那一串話裏,林啟聖隻聚焦在兩個字——“下次”,其餘自動模糊。


    “下次?”她並不排斥下次和他再度約見?


    “沒問題,下次你想約在什麽好地方見麵,盡管告訴我,我來安排。”


    他露出優雅的笑。


    “麥當勞、麥當勞……”小男生高舉雙手歡呼,胡茵茵出手製止,“不是跟你說了不能常吃快餐。”


    “沒關係,待會就帶他去買,小事一樁,先點餐吧!”難纏的小鬼!


    林啟聖私付,看見這小鬼黏著胡茵茵出現在餐廳門口,他立刻判斷她依舊小姑獨處,才有這把精神和一個小毛頭廝混。


    “唔——一份局烤海鮮意大利麵套餐、一份海陸套餐,附加甜點是提拉米蘇、蘋果奶酪,餐後飲料是熏衣車奶茶和熱咖啡。”她招來侍者,不加思索地點完她和小男生的晚餐,再麵帶微笑地看向他,“你呢?你不吃嗎?”


    “噢,我剛喝了下午茶,還不餓。”很難不感到吃驚,她才吃完一份冰淇淋,竟還有胃口容納一份套餐!那點菜的興致勃勃,是以往和他共餐的女性身上不曾有過的;通常在心猿意馬的狀態下,多數女生象征性喝個咖啡便了事,注意力多半集中在他的一舉一動。而胡茵茵一入座,便對製作精美的菜單表現出高昂的興趣,不得不懷疑她這次爽快地答應他的邀約就為了太快朵頤一番。


    但她纖瘦的程度令人匪夷所思,連同上一次同學會的相遇,她不曾在用餐上稍事節製,極為隨心所欲地滿足口腹要求。他應該沒有記錯,高中那幾年她不折不扣是個吹脹的麵粉人,五官在飽滿的圓臉上被推擠得毫不出色,他很少正眼瞧過她,對她的印象停留在缺乏曲線的背影,以及隨時隨地抬高的下顎。


    抬高的下顎彰顯了她的漠然和漫不在乎,這樣的姿態在美女群集的班上理所當然不會太受歡迎,除了同坐的劉琪,她幾乎獨來獨往,鮮少參與社團或聯誼活動。沒想到多年後的她,像褪去一層厚厚的企鵝外衣,徹底地脫胎換骨,縮水的尖削小臉上,五官清朗了,各就各位後竟然出脫得頗為柔美,倒是漫不在乎的表情依舊。


    熱鬧的同學會裏,她一身簡便又異常安靜,反而極為醒目,不同於一般女生的急於接近。胡茵茵急於疏離的態度勾起了他的興趣,她和性感媚惑這一類形容詞差之甚遠,不至於令他心蕩神馳,到底是哪點不同?


    他生活得一向輕鬆自在,傷腦筋的思索他做不來,隻能承認,她如果噸位如昔,他可是敬謝不敏。說到身段,他一度以為這個女人必然花了許多不是為外人道的功夫減重,這兩次見麵,完全推翻了他的假設,她不但不忌口,並且吃得比一般同齡女性還要多,那些吃下腹的熱量都轉化到何處去了?


    太神奇了,如果不是基於男士風度,他真想好好探問她變身秘訣何在;他雖然還算年輕,平時對身材的維持絕不馬虎。


    “怎麽樣?還可以嗎?”他禮貌地詢問,大人小孩吃得非常投入,無暇多看他一眼。如果他是廚師,成就感自然不在話下,但他的主要目的可不是宣傳自家餐廳。


    “嗯,非常好,下次我會帶朋友來捧場。”吞下一口烤明蝦,她終於騰空回答。


    見她吃得一派認真,他反倒不好意思出言打擾了,耐心靜候了好一會兒,終於瞧出了一點眉目;胡茵茵的確和別的女生不太一樣,這不一樣和生性遲鈍有一線之隔,她並非對他的肢體語言遲鈍,而是無感,她分明對他沒有感覺。


    這結論頗令他訝異,他不至於自封為萬人迷,也不是未曾失手過,但對象通常旗鼓相當,絕非像胡茵茵這種條件一般的女子,這新鮮的經驗騷動了他,讓他躍躍欲試。


    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嚨道:“茵茵,我們家籌備了兩年的溫泉旅館下個月初開張,你應該聽說了吧?景觀非常難得,依山傍水,有興趣的話下次請你在那裏吃個懷石料理,吃完後再讓你泡個湯,有個房間的視角很特別,非常隱密又可以觀夜景,可以算是半露天,你一定會喜歡——”


    “懷石?”她眨了眨眼,“吃不完可以打包嗎?”


    “嗄?”


    “老師不能去。”小男生抬頭,斬釘截鐵地抗議。


    “喔?為什麽呢,小弟弟?”他保持著親切的笑容。如果林家雙親可以讓他自由選擇,他絕不考慮生個孩子,尤其這一種容貌看似乖巧可人實則棘手的小男孩,想必從一出生就不時考驗著做父母的智慧和耐性。


    “老師要等我爸爸回家才能走,她不能和你約會。”


    “唔?”他一頭霧水。“是這樣嗎?茵茵。”


    胡茵茵連忙放下刀叉,低叱小男生:“成凱強,不要插嘴!”她轉向他解釋,“他母親時常出差,爸爸也很忙,我擔任家教,有時候得等大人回來才離開比較妥當。”


    “原來如此,沒想到你這麽有責任感。”有那麽點不對勁,他還不急著弄清楚。


    “因為她燒了我家浴室。”小男生加以補充。


    “成凱強——”她忙喝,尷尬萬分地對一臉愕然的男人道:“小孩子說話誇張,你幹萬別介意……對了,這裏的東西的確很不錯.請問我可以外帶一份墨魚烏賊麵回家品嚐嗎?”


    “呃?”他不禁傻眼。“當然……沒問題。”依他豐富的經驗加以目測,她的腰圍絕不可能超過二十四寸,經過大餐的填充,這多餘的一份意大利麵,她能把它塞到哪裏?


    問不出口,提拉米蘇已經上場,她興高采烈地拿起小叉子掐下一角,含進嘴裏,笑得更甜了。


    *      *      *


    “咚”一聲沉響,她迅速醒覺,經驗多了,這一次不再迷糊,她知道自己又從沙發上滾落地。碰撞的腦門隱隱作疼,她勉強撐起四肢,兩邊臂膀突然一緊,她被有力地扶上沙發,不必費神猜,一定是晚歸的胡子兄。


    她眯著惺忪的眼瞥看他,他已坐上茶兒,神情若有所思,模樣不像是剛回家,像是坐了好一會兒,也就是說,他極有可能看著她橫躺在沙發上打噸並且翻落地板?


    “你在那裏坐多久了?”她打直坐好,下意識摸了摸頭發和領口,幸好扣子並無鬆脫。她不介意頭發亂了些,在他麵前她向來我行我素,絲毫不扭捏,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把他當男人看待。


    “大概有十分鍾了。”他看看表。


    “十分鍾?為什麽不把我叫醒?”她大惑不解。


    “看你睡得很熟,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剛才發了一下呆,沒注意到你掉下沙發。”


    “哎呀!可是這樣我回家就晚了,你應該叫醒我。糟!都十二點了。”


    她跳起來,穿上室內托鞋,“你餓了吧?我今天帶了一份墨魚麵回來,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


    “先別忙!”他拉住她的手,她回過頭,睜大眼等待著。


    他立刻鬆手,少有的慎重,“是這樣的,我剛才想了想,你每天這樣也不是辦法,這麽晚回去,如果就讓你一個女人在外頭,我不放心,如果由我開車送你回去,再回來,時間浪費了,我的體力耗損也不小,似乎不是很妥當。所以,我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如果你同意,明天就開始執行吧!”


    她過濾了一下他的話,聳聳肩:“不太懂。”她不認為他會大發善心讓她拍拍屁股走人,這個家少了他們任何一方就會立刻坍方。


    “你——搬過來吧!”他語出驚人,語氣平常,“你那邊的公寓就退租吧!這裏房間多,隨你愛住哪一間,不用白不用,反正短時間之內他們夫妻倆也不會回來,這樣你也少了一項費用負擔,晚上也不必急著趕回去,你說好不好?”


    她呆了呆,什麽話也沒說。陳紹凡緊盯著她,和小男生企盼她答應某件事時的神情極為相似,眼眸裏有某種讓人不能立刻拒絕的清澄單純,但這是件她從未想象過的事,就這樣沒頭沒腦地隨口應承,似乎不太象話,更何況,他們相識不到三個月啊!


    她沉默地移開目光,走到餐桌房,將那盤冷卻的墨魚意大利麵放進微波爐加熱,筷子擺好,拉了張椅子坐下,對他道:“過來把麵吃了,挺好吃的,下次搞不好我可以帶懷石料理回來,你吃過嗎?”


    他不置可否,在一旁順從地坐下。“你有這麽多同學會可以參加嗎?


    三不五時吃上一頓好的。”


    “這你不用管,吃就是了。”她托著腮答,“我找到工作了,下個月就可以寬鬆點了,暑假暫時就帶著小鬼上班,你不用擔心白天他的去處。”


    他靜默片刻,認真吃了半盤黑呼呼的麵條後說:“那麽你在擔心什麽?”


    “什麽?”


    “我是說,”他喝了口水,用紙巾揩去一嘴黑墨。“我是說,你不肯幹脆地答應,是不是在擔心什麽?”


    “我沒說我擔心啊!”她低下頭,開始啃著指甲。


    “那就是答應了?”他緊迫不舍,“那你什麽時候搬過來?我請一天假替你搬。”


    “我……我沒答應啊!”


    “為什麽?”


    她轉過臉看住他,對他的熱切起了迷惑,指甲咬得更起勁。他被她圓睜睜的眼審視得不是滋味起來,俯首繼續吃麵,不再咄咄逼人。


    怪異地安靜了一陣子,他忽然又延續話題,“其實你不必擔心,住在這裏,你安全得很,就跟你現在住的地方一樣,沒有人會騷擾你。”


    “什麽意思?”


    他清空盤子,放下筷子,拭淨唇邊的烏漬,與她麵對麵,握住她的手,將她的兩隻手包覆在掌心,煞有其事的問:“你現在有任何感覺嗎?”


    “……”


    他的手掌暖而粗糙,硬實有力,她未曾被這樣一雙大手掌握過;從有記憶起,她就很少被牽持過,她總是一個人走著各種路、各種橋,縱使跌跌撞撞,還是長大了,她不必任何人攙扶,兩手習慣放在口袋裏。


    她以為牽手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也不具神秘感,不值得期待或魂不守舍,此刻,卻在一個莫名的地點,兩手被一個莫名的男人緊握,溫暖得超乎想象,安全得令人歎息,讓她想舉起這雙大手貼上自己冰涼的麵頰,安憩在這股暖意裏。她訝異地發現,自己其實累了,而且寂寞。


    見她失神得厲害,他替她解了圍“說不出來沒關係,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感覺。”他閉了閉眼,深呼吸一下,“我對你——沒感覺。”


    “……”


    “正確地說,是我對女人沒感覺、沒興趣,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住進來會發生什麽事,我們隻是好夥伴,對吧?”他大力拍一下她的肩,“夥伴的關係,應該是互惠關係,所以,我建議你盡快搬進來,免得你吃虧了。”


    “你……”她直起身子,掙開他的手,張口結舌良久,總算說出口:


    “你弄錯了,我並不是擔心你會對我怎樣,我從來就不擔心任何一個男人會對我怎樣,我隻是不想變成你和那個小鬼的老媽子。我……我本來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一個人吃飽全家吃飽,我為什麽要管你們死活?


    我為什麽要——”


    “因為你燒了人家的浴室。”


    “……”她半張嘴,一動也不動,一股委屈驟然湧上胸口,她衝到沙發旁,抓起背包拚命往裏掏尋,掏了半天掏不出結果,將裏頭的細物全數倒在沙發上,彎腰翻撿一陣,終於找著了,她高舉一張金融卡,滿腔憤慨道:“十五萬對吧?我早就準備好了。我不是借不到這筆錢,我隻是想慢慢還,既然你那麽在意這件事,我現在就領出來給你,以後別叫我回來管那小子吃飽了沒,我不是每天閑閑沒事幹耶!”


    說著就要竄出大門,陳紹凡動作更快,越過客廳伸臂一抄,緊緊扼住她的細腕。勞累了一整天,他的手勁仍然強硬,她奮力掙了幾次,沒有成功,卻不願輕易回頭,兩人在玄關處僵硬地拉鋸著,終於,她忍不住叱道:“做什麽啦?”


    “對不起,別生氣。”


    “……”她別過頭。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隻是不希望你太累,我很感謝你留下來幫忙。”


    “……”


    “家務事,我們可以輪流做,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排班,不會要你概括承受,你說好不好?”他晃晃她的手,低聲道歉:“對不起。”


    她頹然歎口氣,揉揉發脹的太陽穴,無力地說:“送我回去吧,我想睡覺了。


    *      *      *


    一路上她保持無言,車廂內於是很自然地陷入沉寂。她始終望著窗外,深夜不知何時細雨開始紛飛,雨滴沿著玻璃下滑,視線不再清透。靜悄悄的空氣,亂哄哄的腦袋不斷盤桓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十幾分鍾了,如果她不開口,他是否也將緘默到底,直到她下車為止?那麽下一次見麵,她該如何啟齒才不至於尷尬?真是傷神。如果當初堅持明哲保身,不涉入別人的私生活,就製造不了多餘的煩惱了。


    暗自扼腕間,車身忽然產生不自然的晃動,不再筆直前進,正不明所以,車子竟從內車道逐漸滑向外車道,沒打方向燈,霸道地斜切過鄰車前方,她看了眼駕駛座上的陳紹凡,這一看,她結實嚇了一跳,叫道:


    “喂!你別睡啊,你開到哪裏去——”


    一眨眼,在衝向人行道之前,他急踩煞車,勉強將車身轉了個彎,以怪異地角度斜停在紅在線,並且引起後方車輛一串抗議的喇叭聲。


    她捂著撞上前方置物廂的額頭,一陣暈眩,久久才回神。她抖著手解開安全帶,斬釘截鐵地對他說:“你下車!”


    他搓揉著睡意濃濃的臉,不解其意。“你家還沒到。”


    “我知道。”見他動也不動,她徑自跳下車,繞到他那一側,強行開了門,不由分說從座位上一把扯不他。


    “你在搞什麽?”他滿臉不悅。“最近日子雖然不是很快活,但是我還想活下去,讓我來開車。”她擠進駕駛座,關上車門,發動引擎,按了兩聲喇叭示意他坐回副駕駛座。


    看來他恍神了一段時間了,實在不該讓他送她回家。照他這樣日夜操持,就算鐵打的體魄也捱不了太久。


    “你是不是應該考慮換個比較輕鬆的兼差工作?”她禁不住提出意見。


    “……就快結束了,大樓趕著啟用,工人日夜兩班在趕,不能有一點馬虎和差錯,這是我的第一個掛名作品,我想親自看著它完成,所以才兼任監工,不全是為了錢。”他坦白解釋,語調裏透著滿足。


    她楞了好半晌,“你的意思是——你是那棟辦公大樓的建築設計師?”


    “也不全是,還有另一個搭檔,是前輩。”他淺淺地笑了。


    “我剛到這家事務所才兩年,不可能讓我一個新人挑大梁,這次是因為大學時在工地打工的實做經驗不少,每個施工環節都能掌握,上頭信任得過,設計圖也通過了,才有這個機會。”


    “是這樣啊,還是要恭喜你。”她由衷讚佩。


    所以長期穿梭在工地的他並不以為苦反而感到如魚得水吧?看著一幢建物在一片空地上從無到有,從藍圖上的線條轉化為觸摸得到的梁柱,又是怎樣的激昂心情?過得力求簡單普通的她,很難想象那一番追求實現的曲折,不知不覺對他又多添了幾分佩服。


    “謝謝。其實這棟樓不算什麽代表作,隻能算是剛出道的累積經驗之作,這一類中規中矩的建築物還是得受製於業主的規劃要求和預算,無法隨心所欲,更不可能標新立異。”他侃侃而談起來,“你猜,我最近想設計什麽樣的作品出來?”


    “唔……是亞洲最高樓嗎?”


    “那有什麽意思,總有一天會被超越,超越不該是主要目的。”他嗤之以鼻,繼而又展顏,“我想蓋一座空中之城,蓋在半山腰的坳地裏,每一棟房子都蓋成不同的幾何造型或數學符號,從中央大道走進去,就像走進數學課本一樣,妙不可言,出入就由直達山下的纜車接送,不必驅車來回,很方便。”


    她慢半拍才會意過來,“噢,那我一到那裏一定頭暈,我數學不太行。”


    她打趣道,接著猶疑,“那、那些怪裏怪氣的房子是蓋來做什麽用的?”


    “當然是遊樂園啊!小孩子的遊樂園啊!你能住在哪樣的房子裏嗎?


    每一個符號代表不同的主題,和科技都有關係,進入每一棟符號都需要一天的時間邀遊,寓教於樂啊!”


    “噢。”她點點頭,以餘光瞥望他道:“是成凱強給你的靈感嗎?”


    “答對了。”他重重拍擊她的肩頭,“那小子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一定的。”


    雖然被拍得很疼,她還是羨慕起小男生,有這麽一個人全心全意為他做一件事。全心全意,是多麽奢侈的付出。


    她轉動著方向盤,直視前路,對話戛然而止,兩人再次處於靜默。


    她無心打破無聲的氣氛,她忙著回顧過往,到底曾不曾獲得過別人的一絲傾心關注,不需長久,短暫一瞬也好?非常遺憾,她完全想不起來可相比擬的經驗,擁有栽花之人給予注目的花朵總是綻放得較為豐豔,少女時期,缺乏目光滋養的她,果真一路不出色到了被眾人抹銷記憶的地步……除了秦佳那枚怪眙。


    流利地停車入庫,她用力推了推身旁倒頭又打盹的男人,“喂!陳紹凡,起來,到家了!”


    “嗯?這麽快?”他驀地驚醒,眨眨眼,伸了個懶腰,打開門,兩腳一落地,立刻訝異地回頭,“搞什麽啊,怎麽又開回來了?”


    她關好車門,車鑰匙交遞給他,“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叫車回去行了,讓你一個人開車來回我可睡不安穩。”


    她沿著車道信步走向開敞的大門,發現他沒有任何動靜,回身一看,果然還杵在原地,廊簷的暗影裏,實在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揮揮手,“進去啊!”


    他向前走了兩步,和她保持一小段距離,低聲道:“今晚留下來吧!”


    換她定格不動,亦不說話,他向前再走一步,“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


    她透了口長氣後說:“你——先前說的話是真的嗎?”


    “哪一句?”


    “你對女人——沒興趣……”發音含混,幾乎聽不明白。


    他再次移步,走出了暗影,就著路燈的微光,她看清了他的臉,嘴角附帶一抹無法解讀的笑意,他給了一句模棱兩可的答案,“到目前為止是的。”


    她微傾著臉,眼珠轉了兩下,也給了一個意味模糊的回應,“噢。”


    沒有多餘的評語,她率先走進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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