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附設的餐飲部看起來有模有樣,似小一號的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嚐起來卻差強人意,不愧是提供給病患家屬的食物,大概料想愁眉不展的家屬很難在此敞開胸懷,品嚐美食,不會有顧客發神經向醫院投訴,未來料理的水平恐怕隻有每況愈下的份。


    她嚐了一口臘肉,就做了以上斷定,立刻擱筷不用:對座的男人卻在十分鍾之內將海碗裏的牛肉麵橫掃一空,吃完後視線落在她那碗幾乎沒動過的燒臘飯上,直截了當問她:“吃不完我幫你,不要浪費。”


    “隨便。”她認真地啃著手指頭,遏製著體內不斷擴散的煙癮。


    到底是年輕,食量似無底洞,但看著陳紹凡把餐盤上的飯菜吃幹舔淨,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吃完啦?有力氣說話了吧?”得知他和成凱強並無親子關係後,她對陳紹凡再也不用尊稱式,語調也輕率多了。


    “我餓了兩餐,請慈悲一點。”他把剩餘的湯毫不浪費地灌進肚子裏,滿足地往椅背一靠,瞥見她的表情,搓搓後頸道:“幹嘛老用那種眼光看我?你一通電話我不就來了嗎?我沒得過肺炎,哪知道是怎麽回事啊!”


    她沒說話,食客越來越多,幹擾心情的音量越來越大,她抬抬下巴對他道:“到外麵來。”


    他無所謂地跟在她身後,心裏直納悶:這女人真是善變,今天還沒見過她的好臉色,不時以譴責的目光打量他,難道她以前節製有禮的樣子是擺給正牌程士均看的?


    “說!你到底是誰?”兩人一到餐廳外的走廊,她狠狠推了他一把,有如女警問案。


    他啼笑皆非地回答:“我是成太太請的家教,小鬼沒告訴你嗎?”


    “家——教?要不要說是管家啊?”像個鵲巢鳩占的嫌疑犯還比較合理。懸疑電影看多了,想象力自動延伸,她對這侖男人始終沒有好厭。


    “胡小姐,騙了你我有什麽好處?”他無奈地聳肩。


    “你說勒?”


    他懊惱地抹把臉。“真的嘛!其實說是陪讀比較恰當,這麽說你一定不相信,不過這就是事實。我退役後,白天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晚上還兼差,一年前找到這個工作,用家教換免費食宿,剛開始也覺得奇怪,成太太對外開出的家教條件不太合常情,那樣的房子坐落在那樣的地段,就算每天家教八個鍾頭也住不起。後來才知道,成太太比誰都會算計,她把常偷穿她衣服的外傭辭掉,我就成了家教兼保姆,呃……還兼家長簽聯絡本。成先生長年在外頭很少回來,成太太也不遑多讓,晚上不到九點不會回到家,有我在,孩子的功課和居家安全都沒了顧慮,簡直是一舉兩得。


    雖然偶爾我也嫌煩,畢竟我是男人啊,伺候個小男生洗澡穿衣上學很累人的,不過在台北你也知道,租個房子半個月薪水也沒了,那裏離事務所近,隻好就這樣下去了,反正久了也習慣了。”


    “然後呢?那對夫婦呢?為什麽不見人影?”太離奇的故事,如果就此輕易相信,她人生的墓誌銘會不會再多添一項注腳——“可悲的傻瓜,死在詐騙集團手裏?”


    “跑了。”他聳聳肩。


    “跑了?跑哪兒去?”


    “成先生外頭早有女人了,聽說對方很有手段,幫他生了一對雙胞胎,他樂得待在那個家,瞞了太太好幾年。成太太雇了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親自上門大鬧一番,堅決提告,成先生索性就不回來了,成太太一氣之下也留張紙條離家出走了,本意是想威脅成先生回頭。我猜啊,雙方都以為彼此絕不會丟下這個家不顧,小孩是活生生的人呐,誰知道都錯估了對方,一個比一個狠,這棟大房子從此隻剩下我和小鬼——對了,原本還有做飯的廚子,領不到薪水也跑了。”


    “……你為什麽不跑?”


    “這位小姐,我也是有良心的!”他瞪了她一眼,“再說我也習慣那個地方了,那小鬼也算乖,不過是多買個便當,負擔一些生活開銷,差別不大。”


    她托著腮,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難怪陳紹凡對這孩子切身的狀況總是一知半解,反應和一般家長大相徑庭。話說回來,凡事把自身感受擺第一的成氏夫婦也好不到哪兒去,隻知把孩子當作牽絆對方的籌碼,別說孩子的教育費,成氏夫婦恐怕連生活費也沒留下分毫吧。


    她抬起頭,幫著獻計,“你可以到成士均的公司找人啦,公司總跑不了吧?”


    “公司也跑了,早遷到對岸東莞了。”


    “啊?成太太呢?你找過她嗎?做母親的總會牽掛孩子吧?”


    他做出不敢領教的神情。“通過一次電話,她撂話說要讓成士均一輩子後悔,電話就掛斷了,手機沒再通過,我猜號碼也換了吧。”


    簡直是——任性到極點的兩個成年人啊!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吧?


    她頓時沉默,一臉黯淡,自顧自地往前走,陳紹凡趕上她,兩人並肩走向直通兒童病房專屬大樓。


    “別擔心,他們一定會回來的,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太久。”


    “……”


    “現在還不到三個月,三個月後一定會有一方回來刺探軍情,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解套了。”


    “……”


    “喂!”他忽然拉住她,眯著眼端詳她,須髭遮掩了掂量的神情。


    “幹嘛?”她無精打采。


    “你不會……”尾音拉長,是質疑的口吻,“明天就落跑了吧?”


    這是個好問題,她倒是尚未思量過。這怪怪一家子的家務事未來是否該持續攬在身上?她、陳紹凡、成凱強,互不相幹的三個個體,就算撒手不管,也沒有人能義正辭嚴地譴責她,真正該負責的事主已躲得不知去向,她這個路人甲憂心忡忡是為哪樁?


    她退後一步,跳望小男生病房所在的樓層,白色燈光透出邊窗,微弱不明,像小男生不夠強壯的生命體,明滅之際無人關注。她想起那張缺了兩顆犬齒的笑容,兩隻膝蓋霎時鈍重起來,口袋裏的手指碰觸到塑料卡片的銳角,那是她的提款卡,本來準備把剛借來的一筆錢轉帳給陳紹凡當作修繕賠償費的。


    她試著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不斷拉遠她和大樓的距離,也拉遠和男人之間的距離;男人凝望她,不出聲,直到她的腳跟抵住了花圃圍籬,結束了她的嚐試。沒有辦法,她真的沒辦法再邁開步子,她虛乏地坐在一座石礅上,垂視碎石地麵。


    不久,男人的鞋尖停在正前方,他蹲了下來,探看她低俯的臉。


    “你放心,我不會跑的,我燒了他們的浴室不是嗎?”她試著擠出笑容。


    他跟著咧嘴笑了,“是啊,在他們回來前不修好,我們就會吃上官司了。”


    “聽起來不太妙,那就趁早乖乖修好它吧!”


    “我們一起合作,一定很快就會完成。


    聽起來像是個誠摯的邀請,其實兩個人已莫名地脫身不得。他們靜靜笑了一陣,又沉默了下來,她還不太適應他們的新關係,她是慢熱型的女生。


    “我——晚上還有兼差,臨時找不到人頂替,可不可以請你……”


    不必說下去,她知道他的意思。看他老是分身乏術、困倦不堪,也是逼不得已吧?


    不好多問細節,她寬容地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有事再聯絡。”


    “謝謝你。”大手拍拍她的肩,露出感激的微笑,他踩著踏實的步伐離開。


    “喂!晚上小心一點。”她忍不住叮嚀,半夜頂著混沌的腦袋開車不是好現象。


    他沒回頭,高舉右手揮一揮,算是聽到了。


    “胡茵茵,這是你最後一次管閑事了,聽到沒?”


    她小聲說給自己聽,卻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      *      *


    合上書本,她拉了張椅子端坐病床畔。睡了兩個鍾頭的成凱強慢慢掀開眼皮,陌生的空間讓他瞪著天花板好一陣,小小頭顱轉過來,熟悉的麵龐近在咫尺,漸漸露出安心的笑容。


    “醒了?我替你拍痰,醫生說拍痰才會快快好起來。”手掌輕柔地摩挲孩子圓圓的額頭,她將他扶坐起來,“真勇敢的小孩。”


    這幾天曆經各種療程,小男生連靜脈注射也悶聲不吭,柔順地吃不醫院供餐;話少了許多,多半安靜地睜著烏溜大眼注視她的一舉一動,每一次暫離病房,都要她再三保證回來的時間,依眷之情超乎她的想象。她明白這隻是表像,小男生的乖巧根源於害怕,害怕身邊的大人皆一去不返。


    “爸爸呢?”說著就要撐起上半身,元氣似乎充足了不少。


    “別動啊!哪個爸爸?”她不假思索問。


    小男生忽然安靜了,心虛地瞟她一眼,回答的聲音極小:“有胡子的爸爸。”


    “有胡子——”打心眼裏認陳紹凡作爸爸啊!


    小男生接觸最久的男性成年人也許就是陳紹凡,產生一廂情願的孺慕情愫很正常,她配合著哄慰:“爸爸上班啊,晚一點會來看你。”


    “可是我想上廁所。”


    大概尿漲才醒過來的,她笑著扶起他:“我拿尿壺,你等我一下。”


    “——爸爸說不可以。”為難地低下頭。


    “什麽不可以?”


    “讓女生看——”圓眼不敢對著她。


    她往另一張病床采視,同房的另一位女病童己然沉睡,他介意什麽?


    她體貼地拉起隔床的布簾,矮身往床底抓了尿壺,準備掀開他身上的病患罩衫,細瘦的手臂卻擋在小腹前拒絕她代勞。“我不要,爸爸說給女生看是變態!”


    她傻了幾秒,才恍悟小男生的意思,立即抿嘴微笑,“放心。我不算是女生。”


    小男生扁扁嘴抗辯:“我又不是一年級那些笨頭,老師明明就是女生。


    爸爸說,以後我長大找女朋友就要找像老師這一種的,雖然有點粗心可是會照顧我,不怕沒有飯吃。”


    這段不倫不類的褒獎怎麽聽都無法感到欣慰,可童言無忌,不必太介意,她有禮地答謝,“多謝他慧眼獨具,你還要不要上廁所?”


    得到了鼓勵,小男生暢然引述父子問的對談,“爸爸說,老師其實身材很好,就是不愛打扮,所以看起來像高中女生一樣。你剛才說你不是女生,根本騙人,如果你是變性人,爸爸一定會告訴我,我要自己上廁所啦!”


    這番見解真讓她難以搭腔,眼看他滑下床,忙喊:“你別急,我扶你。”手忙腳亂地整弄床欄,一手扶持著體力不是的小男生,小心地往洗手問移動。


    “這位媽媽,小孩想尿尿嗎?”正走進病房的護士攔住兩人。


    “是啊!”無所謂被當成母親,她漫應著。


    “有尿壺沒看見嗎?”手指著地上的器具。


    “呃——這位小男士堅持自己如廁,就依他吧!”她尷尬地解釋。


    小男生隨聲附和:“對啊!等一下你在外麵等,不能偷看喔!”


    “我沒興趣啦!”氣惱地翻白眼。“有什麽了不起的!聽著,胡子爸爸的話僅供參考,不必太認真,知道嗎?”


    “那你為什麽把我家浴室燒了咧?”


    “這又有什麽相幹了?”她心虛地咕噥著,讓小男生在馬桶前就定位,轉身準備關上廁門。


    小男生繼續發表看法,“爸爸說,老師一定沒看過男生不穿衣服,所以一看到爸爸脫光光,才會嚇得躲到浴室抽煙,不小心把浴室燒了。


    爸爸說老師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變成老處女,什麽是老處女呀?”


    她反手迅捷地關上門,隔絕那一串驚人之語,忍不住脫口埋怨:


    “陳紹凡那個大嘴巴——”


    正前方,護士手上握著藥丸和溫度計,與胡茵茵相對無言,視線遊移了半晌仍不知落在哪裏好,終於,兩人不約而同望向窗外,閑聊起來“聽說明天天氣很不錯,有到三十度喔!”


    “是嗎?夏天到了……”


    *      *      *


    “咚”地突兀聲響起,伴隨額麵碰撞地板的鈍痛產生,她再度驚醒。


    又落地了,已經用冷水洗了兩次臉,還是忍不住打盹。白天得尋找零星的空檔時間應征新工作,晚上再回醫院看護小男生,縱然她精力再旺盛,也抵不住疲累。


    到外頭晃晃吧!現在隻要一沾上椅子,睡神立即來報到,交班的人還沒出現,不能貿然離去。


    深夜病房走廊悠長寧靜,隻有零星幾個護士和家屬錯身而過,她頂著昏昏欲睡的腦袋無目的地晃蕩,順著牆麵直走或轉彎。


    越來越脫不了身了,小男生每天一見到她像遇見救星,喋喋不休許說著被粗魯壯碩的鍾點女看護以深具內力的厚掌拍痰的委屈,“我的背好痛,那個胖女人想拍死我,你不要把我丟給她,拜托啦……”小男生希望一整天見到她。


    “那我們下個月可能要餓肚子了。”她實話實說。“我得找工作啊!”


    “……”不說話了,小男生沉默地眨著如星的眼睛。早慧的他非常明白女人並非在恫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陳紹凡和胡茵茵一旦力不從心,不得己撒手不管,他很有可能被安置在舉目無親的哿怪機構,直到他行蹤不明的親生父母將他領回。如果運氣壞一些,他很有可能被機構裏某些惡心腸的大人折磨得奄奄一息,這在青少年讀物裏是常見的故事情節,可怕的惡夢!


    “哎呀,再過幾天你完全不發燒了,我們就可以回家啦。”她安慰發呆的小男生。


    “爸爸賺的錢要養他的爸爸媽媽,所以很窮,老師也一樣嗎?”


    “我沒有爸媽要養,但也差不多窮,浴室恢複原狀要一筆不小的錢,反正啊,你乖乖的讓我們去工作,我們才有錢繳注冊費,你才能和胡子爸爸在一起啊,對不對?”


    他用力地點頭,拿起她帶來的少年雜誌閱讀,不再做多餘的要求。


    這又是一個新的難題;她和陳紹凡都不是小男生的監護人,無權替他辦理轉學,為了持續讓他就學,他們就得支付高昂的學費。


    想到錢的問題立刻就頭疼,她轉了一個彎,四麵景觀驟然變換,像劃分了界線,從灰暗轉變成粉色調,兩排病房夾著中央潔亮的白色地板,出現不少推著嬰兒車的粉紅色製服護士,和蝸步走路的待產婦女,抬頭看看亮著燈的標示牌,她竟走進相連的另一棟大樓裏的產後住院區了!


    正要打道回病房,病房外的一張等待長椅上有個垂首抱胸、歪倚著牆閉目養神的頑長身影攫取了她的目光——側看是個年輕男人,兩條穿著牛仔褲的長腿打直伸展,椅子上放著他的隨身背包,樣式色調極為熟悉。忍不住靠近多看兩眼,那濃亂的黑發、從未剃幹淨的青髭,不就是陳紹凡嗎?


    她不禁一頭霧水,抓住他肩頭晃了晃,“喂!陳紹凡?喂!”


    男人倏地抬頭,迷茫的表情顯然還在夢遊,她百思不解道:“你在這做什麽?這裏是產科耶?我等你等很久了,你是來探朋友的嗎?”


    “嗄?產科?”他站了起來,東張西望一會,確定她說的沒錯,搓搓睡意濃濃的臉道:“對不起,我搭錯電梯了。”


    她一臉詫異,他昏頭得不輕啊!他每天晚上到底在忙些什麽?


    “你沒走進病房瞧一瞧嗎?”


    “你不是說我渾身髒不準踏進病房?”


    “那你還來幹什麽?”她納悶。“不是叫你先回家洗個澡再來?”


    “太麻煩了不順路。我以為你早就回去了,我想守在病房外,小鬼如果醒了要換藥,我再叫護士就行了啊。”


    “你看我是這麽不負責任的人嗎?”她微惱道。


    他渾身上下風塵仆仆,煙味汗味齊聚一身,仰頭猛打嗬欠,伸伸懶腰,不很在意她皺眉的表情,兩臂放下的刹那,她瞥到了他平坦的掌心似乎沾黏著暗紅的血色,十分礙眼,她攫住他的手腕,拉到亮處觀看。


    “你的手上沾了什麽?”


    仔細辨識,發現那不是沾染物,掌心明顯橫貫著一條傷痕,像是利器劃傷的,幹掉的舊血痕和因扯動而滲出的鮮血混在一處,尚未結痂,照理不會太好受,他竟放著不管?


    “沒什麽,搬東西時讓鐵釘刮傷了,不要緊啦!”他抽回手。


    “你瘋啦?會得破傷風的!”她拽起他,直接衝進不遠處的電梯,他還在昏頭轉向中,被扯進電梯才意識到她要做什麽。


    “別費事啦,沒那麽倒黴的。”說著人又跨出電梯。


    “站住!”她忽然厲喝,“你敢走出去?”


    被這麽一喝,立時清醒不少,他盯著那張逞起老師威嚴的麵色,腳又縮回門內。


    “不必這麽生氣吧?我身上當大小傷都有的,不也沒事?”他若無其事地聳肩。


    “那是運氣好,運氣會用完的,知不知道?”她逼望他,咬牙又道:


    “你聽好.不是我雞婆,你最好保重你自己,你要是有什麽差錯,我一個人可管不了那小子,到時候難不成一起喝西北風?”


    他楞了許久,兩道濃眉糾結,隨著電梯下降,兩人垂視地板默不作聲。


    他偶爾抬眼查看她的反應,她繃著臉、抿著嘴,直盯著樓層數字鍵,門一開,兩人前一後,他順從地跟著她繞到急診室掛號。


    沒想到急診室突然蜂擁進一群車禍病患,走道橫七八豎的臨時病床上擠滿了唉叫吆喝的傷者和家屬,人手有限的護士和醫師滿場飛,沒有人有空理會乍看健全的兩個人,她碰了幾次軟釘子,終於截住一個拿著針筒的年輕小護士,急道:“拜托,我們隻要打個破傷風的針就好,能不能請你幫個忙抽空一下?”


    “哪一個?”小護士極不耐煩。


    “這一個!”她把陳紹凡推上前,展示手心的傷口。“小傷嘛!你大概是坐在遊覽車後排的吧。”二話不說,撩起他的袖子,酒精棉球隨意抹一下,針頭狠狠地紮進臂肉。


    他悶哼一聲,小護士手腳快人一等,他來不及皺眉,針已經抽身。


    “你等一等!”胡茵茵一溜煙竄進診療室,沒多久,回來時手上多了一些瓶罐和紗布。


    “走吧!”動作利落不輸小護士,絲毫不拖泥帶水。


    回到病房,她躡手躡腳繞開兩張病床,指著靠牆的躺椅俏聲道:


    “坐下!一身髒別靠近孩子。”


    他無所謂地照辦,猜想她老師當了一段時間,習慣成自然,把他當學生使喚,反正他精神不濟,樂得有幾會鬆弛筋骨。


    她傍著他坐下,攤開他的掌心,旋開藥瓶,將藥水倒在棉花上,慢條斯理地在傷口上擦拭消毒。


    “藥是你摸來的啊?”他隨口問。


    她看他一眼,不答。


    “找到工作沒?”


    “……”


    “暫時找不到別急,我這裏還可以想辦法。”


    她閉了閉眼,“拜托你安靜,我想專心。”他果真不說話了。


    消毒後,她拿著厚厚的紗布按壓著仍在微微滲血的傷口,耐心等待,讓它凝結。好一陣子,靜謐的空間裏隻有他穩定的鼻息聲,她聆聽著,盡量忽略握著他大手的事實,良久,掀開紗布,出血緩止了,她高興地笑了,左肩突然多了股壓力,她斜瞄過去,是他,竟然打起瞌睡來了,身子往下稍沉,頭顱歪向她肩頭。


    不是普通的能睡啊!她皺皺眉,繼續敷藥,覆上紗布,加以固定,收拾好藥瓶,右掌輕輕托住他的頭,往中間扶正,手一鬆,又落回她肩胛。


    這一次他的鼻尖抵著她的頸項,比剛才挨得更近。她試了三次,結果差不多,他頑固地貼著她沉睡,不肯挪移方向,她的位置太靠近躺椅末端,她若抽身離開,他勢必歪跌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喂!陳紹凡,起來!”她試圖喚醒他。


    文風不動。


    “喂!起來了!”她刻意聳了一下左肩,他在她頸側摩挲了一下便靜止不動,胡髭搔得她發癢。


    “喂!”


    “別動,讓我睡……”他掀掀唇,從喉嚨發出的咕噥聲含含糊糊。


    “你——”


    她幹脆靠往牆麵躲開他,這一來,他的頭沿著她的胸口一路順勢下滑,抵達她的大腿,找到了更妥當的靠枕,舒舒服服地睡起來了。


    他的呼吸深長,近乎陷入了酣眠;隻有沉重的疲倦才能讓一個人徹底忽視環境,一頭栽進睡鄉。


    “臭男人!簡直像遊擊隊打了場仗回來。”她埋怨著,停止了喚醒他的動作。


    “晚上都做些什麽去了?”她自言自語。縱使很少對男人興起好奇心,也難免對他產生迷惑,如此夙夜匪懈,能撐持到何時?


    “算了!”她交抱著雙臂,小心不碰著他。


    想閉目養神片刻,屬於另一個人的味道卻不時鑽進她的鼻腔,搔弄著她;和林啟聖以古龍水刻意營造的優雅列香不同,這味道原始不經修飾,混雜著體味、洗衣精、汗味、塵泥味……並非惹人嫌惡,而是十足男性化的表征如此強烈,無從忽略它。令她不自在的是,她和這個味道的主人並無特別關係,足以容許彼此不避嫌地相依偎啊!


    一隻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始終拿不定主意該用什麽姿態安歇。


    一屋子的人都毫無掛礙地睡了,她的眼皮也漸漸酸澀了,忽然羨慕起床上的成凱強,天塌下來都有人幫著扛,她可不行,她隻有一個人。


    她垂下視線,落在小腹前的那頭黑發上。


    陳紹凡呢?他不隻一個人,他的努力不單是為了自己,所以,他的擔負必是她的好幾倍,勞累相對的也是,一個人處在這種狀況,自然就沒餘力計較小節了吧?那麽,她的拘泥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


    她長長舒了口氣,兩手隨意搭放在他的身上,輕輕合上眼。


    *      *      *


    三菜一湯終於上齊了。


    濕濡的兩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她扯起喉嚨叫:“成——凱——強,吃飯!”


    等了幾秒,咚咚咚的雀躍腳步聲一路從二樓沿著樓梯貫穿下來,小男孩揀了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掃視桌麵一遍後兩眼發亮,隨即歡呼:“有雞腿、有雞腿……”


    “我知道你喜歡吃雞腿,不過這一盤花椰菜你得吃下一半,剩下一半留給爸爸。”她叮嚀著,“營養要均衡才有抵抗力,你不能再生病喔!”


    “知道了。”像隻啃著雞腿的小獸敷衍一句。


    “暑假作業寫了沒?”含糊應了聲。


    “待會別忘了洗澡,內衣褲一定要換喔!”


    “唔。”


    “別開著大燈睡覺,睡眠品質會不好,還有,藥記得吃喔。”


    小男生忙祿的嘴無暇回答。她驚覺經過這一陣子折騰,除了瘦了兩公斤,還變得囉嗦了不少,仿佛隻要一鬆手,這個四不像的家就會無預警坍塌掉。


    她看著小男生進食,一段時間後,她說:“那我回去了,門要鎖好,不必等爸爸回來,先上床睡覺,不可以再看卡通,昕到了沒?”不知不覺又碎嘴起來,她起了懊惱,脫下圍裙。


    “你要走了?”鼓著滿嘴肉的麵頰努力咬嚼著,圓溜溜的眼睛浮現錯愕。住院幾天的親密相處,胡茵茵代勞了大部分的看護工作,有幾次甚至夜不歸家,小男生一睜眼就能見到她,聽她晨起第一聲清脆的問候,聞到她頭發散發的特有的橙果香,他幾乎以為她就這麽在他身旁待下來永遠不走了。


    “是啊!老師還有很多事要做,老師的家也要打掃,明天再來看你。”


    她硬起心腸。


    “對了,以後別叫我老師了,我已經不做老師了。”


    不理會她的更正,他接著說:“可是我不想一個人在家。”明知道是非份要求,分離焦慮仍使他忍不住撒賴。


    “你以前晚上不都一個人在家嗎?”她摩挲他那一頭短發,“不要怕,你睡著了,爸爸就回來了。”安慰得十分心虛,罪惡感在心裏冉冉上升。


    轉身把孩子舍下的舉動永遠讓她坐立不安,但若為了泛濫的同情心作祟而無止境地留下,她和這怪怪一家就永遠夾纏不清了。


    “……”兩眼直盯著她不放,嘴裏倒是不忘啃完雞腿肉。不知道為什麽,小男生就是感覺到,這個長得和隔壁家的高中女生有點像的老師,禁不起他施展這一套磨功,八成會心軟。


    “別這樣看我,我一定得回去。”心一橫,她別開臉,把平時漫不在乎的表情搬出來,抵抗那雙娃娃眼的柔情攻勢,往大門方向走去。


    正要旋轉門把,背後冒出響亮的一句,“萬一爸爸死掉怎麽辦?”


    她驚回頭,叱道:“小子別胡說,快吃飯!”


    “沒胡說,我常常夢見爸爸從高高的地方掉下來,我很害怕。”


    “那是夢呀,不能當真的!”腳步果真躊躇了,這個家的不確定因素太多,孩子的憂心是很可以理解的。


    見她不為所動,小男生另啟新的念頭,“老師,想不想知道爸爸晚上在哪裏上班?”眼眸閃過一絲狡點。


    “你知道啊?”她頗為詫異。


    “知道啊!爸爸帶我去過一次。”露出得意的笑。


    “沒事去煩他幹嘛?”一口拒絕,小家夥想留人的居心她怎會不明白。


    “很好玩的地方喔!那地方很高很高,可以看到一大片夜景喔!有很多房間,隨便你怎麽藏都不會被找到,還可以和那邊的很多叔叔玩撲克牌,贏了就有錢拿,有時候也有漂亮辣妹一起玩,辣妹輸了不想付錢,那些叔叔就叫她們喝酒,她們不肯,叔叔就用摸的交換——”


    “等一等!哪來的辣妹?”小男生形容得眉飛色舞,分明是親身經曆過。高樓、房間、男人、女人、喝酒作樂、動手動腳……這還會是什麽正經地方?陳紹凡竟然帶孩子去見識成人世界?他到底在什麽樣的古怪行業兼差?


    “賣東西的大姐姐啊!很漂亮的辣妹喔!那些叔叔超喜歡辣妹。”


    賣東兩?


    遐想空間太大,一幕幕不倫畫麵使她的心開始下沉,融合了不安、疑惑、好奇和憂心,她蹬著小男生,表情呆滯。小男生笑嘻嘻,乖巧地替她拎起背包,牽著她的手替她打開門,“走嘛!去看爸爸,順便買一瓶可樂,爸爸不愛喝酒,喜歡喝可樂,櫻桃口味的那種,還有鹵味……”


    她遲疑了。“……我看還是別去好了。”


    她以何種身份探班?就算他從事非法活動又如何?一旦小男生的父母歸家,屆時各自解散,她和他什麽都不是。


    “去啦!一起去玩啦!”兩人走走停停出了大門,小男生聰明地轉移話題,“不能叫你老師了,那以後叫什麽?”


    “隨便你。”


    “唔——可不可以叫媽媽?”


    “休想。”


    “你不是說隨便?”


    “不是那種隨便。”


    “那叫辣妹好了。”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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