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選定了戰場。這是我荒謬生活的悲劇。這是9月裏溫暖的一天。更確切地說,是一個還沒有溫暖起來的清晨,你們知道我們這兒9月裏的清晨是什麽樣子的嗎?秋天的氣息是透明的,但是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樹葉變得金黃,在預示著一個溫情的天氣。去戰場的路程,開快車也要走上五六個小時。他們開車來接我,在院子裏發出了一個信號。眉筆的最後一描,麵對鏡子審視的一瞥,得了!我準備好了。我往樓下跑去,手裏提著一個裝滿食品的藤編大籃子,就像是去野餐:從卡爾梅克人那裏買來的一個西瓜,一些夾有火腿腸和奶酪的麵包片,用錫紙包著的一隻表皮焦脆的雞,二十二戈比一個的長麵包,一瓶幹紅葡萄酒,一些深紅色的西紅柿,幾包餐巾紙,一個小鹽瓶,還有一個暖水瓶,裏麵裝著熱咖啡。——你們好啊,小夥子們!——我滿麵笑容。我不想在那一天裏顯得愁眉不展。我穿一條沙土色的牛仔褲,這種牛仔褲非常時髦,幾乎沒見人穿過,我的上身是一件鹿皮小夾克(顏色就和那隻烤雞的皮一樣),脖子上係著一條藍白紅三色的小圍巾。簡直就是一幅畫。——是民族色彩,——尤羅奇卡很欣賞我的小圍巾。葉戈爾吻了吻我的手,他的胡子蹭得我直癢癢。——嘿,一路平安!——我說道,關上了車門,畫了一個十字,雖說我當時還沒有受洗。—— 一路平安!——葉戈爾得體地說道。——你們別使勁摔車門啊,——車主發牢騷了。我們起步了。能感覺到一種緊要關頭的責任感。再過幾個小時(傍晚,在黃昏時分),就該決定兩個命運了:俄羅斯的命運和我的命運。


    一次開心的旅程。清風吹拂著頭發。稀疏的雲朵就像是化妝用的棉球。我們全速奔向東南,深入腹地,駛往那個戰場。幹淨、蕭條的莫斯科郊外迎接著我們,展示出那些膚淺的小樹林和空蕩蕩的別墅,別墅周圍掛滿了蘋果,那些金球一樣的花朵已經開敗了,那些大麗花和繽紛的紫菀。我受不了紫菀。為什麽?有一次,在葬禮上……算了。我找個機會再說。在村莊裏,身穿巧克力色裙子的小姑娘們背著很大的書包,透過公共汽車的後窗,帶著清晨的睡意和坦然的好奇心,上班的工人在看著我們。


    用不著離莫斯科城很遠就可以發現,生活在迅速地簡單化,人們的腳步慢了下來,時尚的氣息也減弱了,四十公裏開外,就見有人才剛剛開始穿那些在莫斯科已不再流行的服裝,人們的麵容也虛弱了一些,盡管許多人的臉上都掛有特殊的莫斯科郊區怨恨的特殊韻味,這是由流浪漢和夜晚的胡鬧鬼混構成的環繞都城的地帶,柵欄旁的舞場,用木頭建造的俱樂部,對別墅客的反感,對都市人鄙夷的嫉妒,這裏有循環往複的城市巨浪,巨浪像是被一塊礁石給擋回來的,而克裏姆林宮就是這塊礁石,城市的巨浪和自原野回湧的巨浪相互撞擊,於是,一切便都混雜在了一起:棉背心和休閑鞋,麵包圈和馬合煙,這裏的人們在追趕,沒有趕上,於是就帶著竊賊似的笑容留在了原地,我們繼續前進,去向郊區公交車的終點站所在的地方,去向城郊電氣列車筋疲力盡地靜臥在每一個站台上的地方,那些站台暫時還是混凝土的,在那些地方,鄉村生活的房子更結實了,靴筒上的泥濘,兩腿與土地緊貼在一起,成群的雞,戰後建築物上那些脫了皮的古典主義柱廊,在一個貼滿大幅標語的笨拙的工業城市過後,有一個新的跳躍,去年的時尚讓位於古老的時尚,能讓人回憶起青少年時代,學校裏的扭擺舞,超短裙,劉海兒,喇叭褲,頭發蓬亂的“甲克蟲”樂迷,晶體管收音機的聲音,距離改變了時間,似乎在俄羅斯有這樣一家銀行,它在依據很早以前製定的匯率運轉,被兌換成公裏的時間,在空氣中濃縮了,被罐裝了,像煉乳一樣,是黏稠的,沉在罐底,幾十年過後,瞧,卻突然出現了一位腳穿一雙我們少年時代那種高跟鞋的婦女,田野裏會突然閃現出一件我們的父母年輕時才穿的那種軍便服,瞧,還有這築巢在老太婆身上的永恒,她們比瑞士法郎還要堅挺,依據法令,她們從女共青團員變成了女教民,因為,靜脈裏流淌著的祖先的血液比執拗的無神論更加強大,但是,都城仍保持著它的權力,小院子裏不時閃現出幾輛各色轎車,雖說在那些轎車中間,越來越多的是那些已停止生產的舊型 “莫斯科人”,車上的刹車信號係統也是自家裝上去的,還有那些大肚皮的“勝利”牌蘇聯高爾基汽車製造廠於1946—1958年間出產的一種轎車。,但是這時,首都的州界結束了,原野更寬闊了,外省伸展開四肢,丘陵蜿蜒起伏,還沒有被現代文明熨平,村莊和村莊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大了,村莊也越來越多地顯出一副衰敗的樣子,自來水管道變成了壓井的龍頭,小夥子們的襯衫也鮮豔了起來,一張張臉上滿是雀斑,但是,這種鮮豔也漸漸消失了,空虛落在臉龐上,在時間的邊界上,臉龐忍受不了空虛,它還沒來得及和青春告別,在婚禮上熱鬧一番,就已經變得僵硬了,如果在生與死之間都沒有一種平衡,那還談得上什麽永恒呢?


    每一次離開莫斯科都是這樣:你望著火車車廂的窗外,或者,你坐在克休莎的車上往南開,駛向克裏米亞,生活便會出現許多許多公裏的停頓,遠方冒著煙的煙囪以及那些濃煙,就像是用硬紙板剪出來的,但是突然,在半路上,生活的新浪潮又出現了,起先是勉強可見的,它與都城的巨濤毫無相似之處,這裏湧動著的是南國的、烏克蘭生活的波浪,田野上密密麻麻的向日葵已經結籽了,玉米,這些過去歲月的玩笑,也正在成熟,在那裏,身體能感覺到太陽的溫存,下車站到路邊,你的麵頰能強烈地感受到太陽的撫摩,然後,你走進路旁的一個小餐館,這裏的湯就不一定會引起胃部的不適了,人們會向你們發問:你們是從哪裏來的啊?是從北方來的?——在談話中,會強調指出此地冬天的分寸感,但是,我們今天要去的可不是那裏,不是同一條路:這是另一條公路,我們要在半途中停下來,逃離了都市的萬有引力,卻沒有抵達南方慵懶的無羞,南方的女人不穿褲衩,她們喜歡大吃大喝,在午飯後願意睡上一會兒。今天我們要在半途中停下來,停在寧靜的界線之內,這裏的商店空空如也,而這也不會讓誰感到吃驚,在這裏,行走在路旁的農夫們身穿黑色的上衣,那衣服他們已經穿了不知多少年了,他們頭上戴著黑色的帽子,那帽子有朝一日戴在了頭上,然後也就永遠忘在了那個地方,——喂,過得怎麽樣啊?——怎麽樣?就那樣!——這就是全部的談話,農婦們在池塘裏清洗衣物,撅著一個個淡紫色的、粉紅色的、天藍色的和草綠色的屁股,她們清洗著那些洗舊的、補過的衣物,對誰都沒有什麽怨氣。


    隻有司機們在搗亂。那些車身在嘎嘎作響。冒險的超車。尤拉聚精會神地握著方向盤。一副全力以赴的姿勢。尤拉讓了道。罵了一句髒話。偶遇的旅客。從弗拉基米爾到庫爾斯克,從沃羅涅日到普斯科夫,——喂,過得怎麽樣啊?——就那樣!——莫斯科什麽都有。姑娘們誰都願意伺候。我們養活了所有人。沒有秩序。你得付三個盧布。


    但是,美女們乘車是免費的。


    我們乘坐的是一輛很時髦的車子,尤羅奇卡給它拋了光,搞得就像羅馬尼亞家具一樣,錄音機中播放的是些令人生厭的流行小調,以及放了上百遍的維索茨基,在演完《哈姆雷特》之後他衝我點過頭,薩克斯像是手風琴,迅速迫近的秋天呈現出它的風景,原野更加開闊了,樹林捋平了樹冠,拖拉機在田地裏爬行,而我卻想通過死亡來獲得不朽,是不是該吃點東西了,我對尤羅奇卡說,是不是該給我們自己加點油了,我們來鋪開一張能自動送上美食的神奇桌布吧,瞧,這森林多麽歡樂,多麽斑斕,而且,大家也都想撒尿了,但是,尤羅奇卡是個固執的司機,他不想讓那些被他超越的卡車又追上他,他沒同意,而一直迷糊在後座上的心地善良的葉戈爾,卻在像貓一樣憧憬著火腿。他的膝蓋上擺著一張沒有意義的地圖,他對地圖一竅不通,雖說他也跑遍了半個國家,從卡累利阿到杜尚別,你去那兒幹嗎?原來, “杜尚別”在當地語言中的意思就是“星期一”,在他還沒在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家裏當鍋爐工的時候,由於無事可做,他就去了那裏,我興奮起來,說道:這樣的話,塔什幹就是星期二,基輔就是星期三,塔林就是星期四,而莫斯科,一定是星期天!接著,我對小夥子們說了,我從幼年起就幻想成為卡佳。福爾采娃曾為蘇聯文化部長。,想在我的領導之下,整個國家都百花齊放,從星期一到星期日,劇院和音樂廳,畫家和音樂家,所有的人都愛我,那該有多麽開心啊。小夥子們哈哈大笑起來,竟淡忘了此行的目的,我也和他們一起淡忘了,我要任命尤羅奇卡做我的副手,不,媽的,你會把整個文化都給顛覆了!我願意就這樣走下去,走下去,伴著不盡的布魯斯音樂,走在天空下,但是,我又想吃東西,想撒尿,我起來造反了,尤羅奇卡讓步了,於是,我們鋪開台布,立即狼吞虎咽起來,我們餓壞了,我們大吃大喝了一通,抽足了煙,徹底開心了一番,甚至不想再往前走了,我躺倒在草地上,就這樣躺著,一切都出奇地美好,但是,尤羅奇卡卻敲了敲手表的玻璃蓋。道路很快就變糟了,坑坑窪窪的,尤羅奇卡降低了車速:我們走在俄羅斯安靜下來的大地上,我開始感到憂傷了,因為我們各自的角色是不同的。我的押送者們對我很溫情,給我點煙,拍我的肩膀,葉戈爾還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奶糖來,我眼含著淚水衝葉戈爾笑了笑,但是,一陣朦朧的感覺又襲上了我的心頭,他們果真這麽無私嗎?他們是要把我交出去的吧,不,我這是怎麽了?我這是自願的,但是,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他們的溫情怎見得就勝過餐廳服務員的溫情呢?我能駕馭那種溫情,我有一些固定的規矩,在你碰到陽物的時候,要檢查一下,看它是不是像有窟窿的屋頂一樣是漏水的,對於他們來說,勝利比享受更重要,他們拚命使出渾身力氣,在我麵前充好漢,然後就吹起口哨,吹起勝利進行曲,在我跑去清洗身子的時候,他們是勝利者!他們不喜歡恩愛,隻會不知疲倦地去追求勝利,而在這裏,小傻瓜,看到一塊奶糖,你居然還大哭了起來,可我知道餐廳溫情的價值,我知道,但我原諒了,我沒有其他的光芒,就當這溫情是金子買來的吧,而不是隻花了幾個窮酸的戈比!我看不起沒有錢的男人,我不認為他們是男子漢,而此刻呢?然而要知道,我是自願的,我為什麽這樣不走運呢?我想要的並不多,自己的一個家,舒適的生活,他們要拉我去哪裏呢?他們要把我交出去,就像芬蘭人會把被他們抓住的一個傻瓜難民恭恭敬敬地送到河邊,送到邊界,一塊口香糖,一枝煙,一小杯咖啡,那些最最可愛的人,都垂頭喪氣的,再來一枝煙?——有人對我說過這些事情,但是這一次,他們想從我這裏得到更多的東西,我為什麽就同意了呢?他們是溫情的,就像是陪伴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女人,除了知道死的時候很疼以外,我對死亡又知道些什麽呢?也沒有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憐我,隻有一個維塔西克,但是,這難道也叫可憐嗎?要知道,昨天他原本是可以來的呀,我在炸雞的時候是一個人在家,不,他留下來陪老婆了,陪那個變態反應症了,甚至連電話都沒打一個!這也算是我的朋友,而這兩位,他們為什麽這樣殘酷無情?目的何在?他們害怕會突然出事,不能把我送到地方,他倆借助後視鏡相互擠眉弄眼的,或者,是我多疑了?總而言之,我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倆也慌亂起來。葉戈爾的那個笑話隻講了一半就停住了。尤羅奇卡的笑也在半中打住了,車裏一片安靜。我抽泣起來。他倆一句話也沒說。又能說出什麽可以安慰我的話來呢?我們駛進一個塵土飛揚的混亂城市,這個城市前後都望不到盡頭,一隻隻手是冰冷的,就像是青蛙的爪子,年代濃縮成一團了,難以弄清楚,我的生活太貧乏了!一個醉醺醺的老頭子衝著我的臉冷笑了一下,我說道:你們知道我想要什麽嗎?我就想要炒瓜子!到市場去!——他倆跑過去問過路人。他倆跑下汽車,去問過路人。他倆非常高興。過路人用不禮貌的、卻很動聽的聲音作了回答。過路人非常詳細地說明了街道的名稱和方向,過了藥店你就能看到一個日雜店,向左拐,同時,他們也好奇地往我這邊看了幾眼。我們來到了市場,經過一條條沒有鋪過路的胡同,這樣的胡同使我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小城。市場裏的人很少,生意也不多,賣貨的打著哈欠,疲憊不堪,有過幾處水窪,盡管四周已沒了積水,我們還是走過了幾個不太牢固的小橋,一匹駑馬被拴在那裏,臉衝著柱子,幾條狗在往來穿梭,但是有瓜子,也有蘋果,每個蘋果上麵都滿是各種各樣的斑點,就像是人的臉,一些麻袋裏裝的不知是洋蔥還是土豆,農夫們就坐在那麻袋上,喝著啤酒,黏稠的啤酒中漂浮著絮狀沉澱物,那些狗體現出了徹頭徹尾的恭順,隻要它們一聞麻袋,農夫們就會砸過來一個爛蔥頭,把它們轟開,它們趕緊跑開,縮起耳朵和尾巴,並不感到生氣。婦女們在兜售一些舊衣服,一個紅臉膛的采蘑菇人身穿一件長雨衣,在賣那些在麻袋裏被壓扁了的雞油菌,在另一排攤位上,擺的是些金屬玩意兒:螺絲、釘子、鎖頭、管道接頭,一個老鉗工喝完了啤酒,一邊抽煙一邊咳嗽,是老習慣了,與那些管子擺在一起的,還有一雙童鞋,是淺藍色的,鞋頭已經磨損了。陪伴我的兩個小夥子走向一個比較年輕、機靈的攤販。他不無驕傲地在攤位上擺開了一摞摞的雜誌、書籍和塑料提包,還有一張張畫得花裏胡哨的畫像:戴著蝴蝶結的小貓、聰明的小狗、叼著煙鬥的葉賽寧。葉戈爾翻了翻果戈理的小說《死魂靈》,問了問價錢。比我們更有警惕性的尤羅奇卡,卻陷在了汙泥中。


    就這樣,逛完了市場之後,我想到,恰好在這種地方我應該去問問人們,他們缺少什麽東西,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麽。一切都得到了明確無誤的揭示。我們是莫斯科的鸚鵡,熟練地邁著閑暇的步子到處溜達,而他們,卻是大地的主人,珍寶的擁有者,永恒的資本家。他們在生活,而我們是存在。我們在時間裏遊動,就像一條條銀色的小魚。


    我們之間的區別原來驚人地簡單: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沒有被意識到的意義,而我們的生活卻是意識到了的無意義。其結果,清楚的意識卻換來了意義的喪失。接下來,就是對那個失去了的意義的追尋。再往後就是一個得意洋洋的宣稱:意義又被發現了,又被找到了,然而,這裏有一個很少被人注意到的誤解,即新找到的這個意義與失去的那個意義並不相同。被意識到了的意義已喪失了那個原始意義的純潔活力。


    握有意義也並不是他們的長處,他們握有意義,也就像母牛的肚子裏裝著奶。但是應當承認,沒有奶就沒有生命。我們的根本過錯就在於對待意義的態度,但是,我們卻常常把我們的過錯投射在意義之天然承載者們的身上,並借此把意義的各種品質放到了他們的肩膀上。這樣一個誤解構成了、並將繼續構成我們民族生活的一個主要內容。


    幹嗎要掩飾呢?要知道,我也同樣曾經是他們。我曾經和我學校裏的女友沒什麽兩樣,我也曾和我那位現在依然是他們的老媽一樣,盡管她一心想移居到猶太人的巴勒斯坦去,但是,在我身上有一個多餘的生命,我的不幸就誕生在這種多餘性之閑暇、喜慶的懷抱裏。


    也許,意識就是一種奢侈,像任何一種奢侈一樣,它也會帶來一係列的罪孽,並最終帶來懲罰。意義的失卻,就是我們傳統的懲罰。


    這就是一切。但是,在我還沒有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還纏著葉戈爾,衝那些傻瓜點頭,隔著老遠就對那些缺心眼的人微笑:葉戈爾,我糾纏著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給我解釋一下,他們究竟哪方麵比我們更好呢?——而同樣曾經是他們的葉戈爾說道:我不清楚,他們在哪方麵都不比我們更好。於是,我就提出了一個更傷腦筋的問題:葉戈爾,這就是說,他們比我們差?葉戈爾立即猶豫起來,他不想承認他們比我們差。可是,他們就是要差些!——我堅持說。——住口!——葉戈爾回答,而尤羅奇卡,一位世襲的知識分子,帶著殘存的良心說道:不,他們還是要好一些……——既然他們要好一些,——我激動起來,——那麽,小夥子們,就讓我們去和他們談一談!我們就幹脆告訴他們,我們要去什麽地方,為什麽去,我要怎樣在戰場上奔跑,去吸引一個偉大的篡位者(是一個篡位者嗎?),他會把我燒成灰,蒙在眼睛上的布會飄然落下(會落下嗎?)!小夥子們,讓我們去問,去問問吧!我們別自作聰明了,我們以後再來自作聰明,現在我們要來搞清楚:他們究竟哪裏比我們好,哪裏比我們差?我不知道!但是就讓他們回答吧!他們為什麽比我們好,尤羅奇卡站了出來,就因為他們從來不問我們是比他們好還是比他們差,可我們卻在不斷地問他們!可是,如果說他們的大腦轉得就像一隻不再走動的鍾表,那麽怎麽會有這種巨大的優勢呢?不。我不想糊裏糊塗地就去奔跑,我想問清楚。我的押送者和男舞伴拿我毫無辦法,於是,我就走到幾位婦女身邊,說道:


    “你們聽著,婦女們!把生意暫停兩分鍾!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婦女隻是斜眼看了我一下,並稍稍藏了藏自己的貨,這些各種各樣的破布和爛襪子,似乎我是一位欽差大臣,或是一堆垃圾,有幾位趕緊朝出口跑去,想離罪孽遠一些。我看到:我嚇著她們了,也就是說,她們四散而去,現在不可能再把她們集合起來了,於是,我爬上櫃台,扶著一根支撐市場頂棚的木樁,大聲喊了起來:


    “你們站住!你們聽我說!喂,你們大家都到這邊來!你們站住!我今天就要去赴死了,為了讓你們大家無一例外地全都過上更好更美的生活,我絕對沒有欺騙你們,我要去赴死,就像聖女貞德當年所做的那樣!我要在離你們不遠的韃靼古戰場上奔跑,你們聽見我的話了嗎?你們站住,婦女們!你們別跑!還有你們,男子漢們!別再喝了!我是來向你們征求意見的,而不是來教導你們的。你們這些好人,請你們來好好地給我解釋一下,你們想要什麽,你們想過什麽樣的日子,好讓我別白白地去為你們受難,好讓我能為了你們的幸福和生活而去赴死!!!”


    我就這樣高聲叫喊著,因為我可不是一個膽小鬼,再說,我也不過是在征求他們的意見,瞧,甚至隻想讓他們留下來聽一聽,這有什麽稀奇的,哪怕僅僅是出於好奇,但是,首先,葉戈爾和尤羅奇卡嚇壞了,想把我從櫃台上弄下來,我卻在竭力抵抗,而婦女們——婦女們已不再藏藏掖掖的了,而一下子跑開了,而那個坐在洋蔥麻袋上的男人,用一個指頭指著太陽穴,衝我咧嘴大笑:她要麽是喝醉酒了,要麽是從瘋人院裏跑出來的……就在尤羅奇卡和葉戈爾剛要把我從櫃台上弄下來的時候,權威人士還是出現了,聽到喊聲,他從角落裏鑽了出來,朝這邊走來。您,他自下而上地看著我,彬彬有禮地對我說道,為什麽要爬到正在進行貿易的櫃台上去呢?您,女公民,為什麽要擾亂社會秩序呢?您的證件,他說,請把您的證件給我看看。這時,我一看,婦女們正在角落裏朝這邊看呢,當然,她們感到很開心,男人們也在看,同時喝著啤酒。我從櫃台上跳下來,我一看,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民警,一個平平常常的小夥子,肩章上什麽東西也沒有,也就是說,是個列兵中的列兵。我對他說道:我才不會給你看什麽證件呢!我不願意!這時,我一看,尤羅奇卡把他稍稍拉到一旁,在對他說著什麽。他說,這是莫斯科的一個女演員,是路過這裏,在耍小脾氣,您自己也看見了,證件都在汽車上,我們一塊過去一趟,我拿給您看,我們把車停在這裏的廣場上了,你們這裏的天氣真棒,很久沒下雨了吧?你抽煙嗎?——他們抽起煙來,我們本來可以就這樣走到廣場上去,但是我卻說道:既然事情是這樣的,那你們至少也要給我買點瓜子呀!——瞧,你看見了吧,尤羅奇卡笑了,那個警察也笑了,然後很有權威地環顧市場:喂,誰有瓜子賣啊?葉戈爾為我買來了瓜子,我們朝車子走去,而那個警察卻纏上了我們:哥們,這身牛仔服你們賣嗎?而尤羅奇卡,這個世襲的知識分子,他當然要用客氣的語言說道:我們倒是很願意出手,可是我們離開莫斯科不是出遠門,沒有其他的儲備,你自己也明白……那個警察明白,不能不穿褲子回莫斯科,而您,他不無害羞地衝我說道,就不要再去驚動老百姓了……要驚動他們,我回答,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還沒驚動他們,你已經累得半死了。他們馬上就會四散而去,隻留下來一個醉鬼,就連這個酒鬼也要四腳著地的爬走……警察笑了。女演員是在開玩笑。但是,他腦子裏還是產生了一個想法:她為什麽要腳穿那樣一雙好看的靴子爬到櫃台上去呢?就這樣,他懷著這個想法留在那裏,目送著我們,也懷著這個念頭繼續過日子:為什麽?為什麽?他就這樣過著日子,常常想到我,這段甜蜜的回憶是揪心的,在入睡之前,他會問他的老婆尼娜:我就是搞不明白,這個莫斯科女演員幹嗎要爬到櫃台上去呢,啊,尼娜?而尼娜想了一陣,回答說:興許,她是在排練什麽一個角色吧?而警察對老婆說:還真是這麽回事,尼娜,大概是排練角色……的確是這樣,尼娜……我先前怎麽沒想到她是在排練角色呢……而他的老婆尼娜就會責怪他:你的腦袋瓜不靈啊,伊萬,你的腦袋瓜,伊萬,真的是不靈啊……然後,他倆默不作聲,長時間地,一輩子都不做聲,而當他們猛地一哆嗦,睜眼一看:她已經是個邋裏邋遢的老太婆了,而他也已經退休了,弄了個準尉,得了幾塊勳章,然後就到死亡的時候了,然後我們就死去了。


    我們剛剛駛出市場所在的這個城市,尤羅奇卡就責怪起我來,他表達了不滿,怪我太出格了,而我嗑著瓜子,吐著瓜子殼,看著車窗外沒有任何名勝的景色。他倆沉默了片刻,就不再打攪我了,我的這兩個熱心的押解員,卻相互爭論起來,為什麽迎麵開過來的那些卡車上,尤其是那些像是從首都地區開出來的卡車,都在車窗上貼著身穿元帥服的斯大林像。葉戈爾傷心地說道,人民因為那場戰爭而熱愛他,而尤羅奇卡表示反對,人民是在反對混亂,這裏沒有任何隱在的意圖,因為他們可不想要任何方式的鎮壓,他們隻是懷舊。他們之所以又擺出了這個嘴唇上留著一溜胡子的人,尤羅奇卡說,是因為他們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於是,他倆進行了一段長時間的爭論,爭論人們是否知道、是否想要知道從前的鎮壓,他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那些打算為了秩序而原諒一切的人,是知道真相還是在原諒一切,我聽著,聽著,就說道:讓我們去問問他們吧?可他倆卻說:你坐著吧!你已經問過一次了。差點沒逃掉。——甚至沒有人來碰我們呀,可他倆卻繼續爭論了下去:如果沒有斯大林,強大的國家就會繼續存在下去,或者,如果沒有斯大林,國家就會瓦解,雖說他們認為,國家是不會瓦解的,但根據一切跡象來看,如果希特勒沒有被打敗的話,國家是要瓦解的,而我問他們:你們是怎麽想的,有沒有哪個女人用嘴巴幹過他?他倆沉思起來。未必有人知道……據說,貝利亞倒的確是這樣,他常被人吸,這從他那張臉上就能看出來……不過,他倆說,這又有什麽區別呢?而我說道:有區別,如果沒有人吸他,他怎麽會變成那樣一個野獸呢。他倆哈哈大笑,說這是謬論,然後他倆又展開了學術談論,我感到很無聊,沒意思。因為,關於這個問題,我的觀點是尤其女性化的。


    他殺了很多無辜的人,像一些人所斷言的那樣,還是沒殺過人,——如今這都無所謂了,不重要了,也許,他殺他們是事出有因,因為他們不相信他想為人們做好事,他們妨礙了他,而他生他們的氣了,就像一個受到侮辱的、憤怒的偉人一樣,殺了他們。可葉戈爾卻堅持說,他不是偉人,而是個魔鬼,是個吸血鬼,是個劊子手,是個惡棍。而我說道:你幹嗎要這樣激動呢!上帝保佑他,上帝保佑斯大林,我厭煩了!我們換個話題吧。可葉戈爾卻說: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聖女貞德,如果你對斯大林持一種正麵態度的話,而我說道:我怎麽對他持正麵態度了,你想想,那隻格魯吉亞猴子跟我有什麽相幹!也許,他就喜歡發號施令,去殺外族人又有什麽可惜的呢?——可他也殺格魯吉亞人呀!——尤羅奇卡馬上來火了。——可你們卻說他是缺乏公正的!——我刺了他們一下。順便說一句,我說道,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對我說過,他和斯大林見過好幾次麵,斯大林能看透每個人,連五髒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你們卻說:他不是個偉人……


    我一看,他倆對我的話不太滿意,他們說:你最好還是回憶回憶,那輛汽車怎樣差點軋死你,你好好想一想吧,而這要是和科雷馬比起來,他們說,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了。瞧,他們說,真該把你流放到科雷馬去,讓每個看守都來嚐嚐你的美貌,——那樣的話,你就會講出另一番話來了,而我回答,我在科雷馬沒什麽可幹的,恰恰相反,我倒有可能和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一起出席斯大林的招待會,我會是招待會上的第一美女,我會興高采烈地對著鏡頭微笑,算了,小夥子們,我們別吵了!因為斯大林而吵架甚至是可笑的,也許,我們還會因為哪個人再吵上一架,也許,因為沙皇保羅再吵上一架?而他們卻說:而你為什麽還要到戰場上去奔跑呢?


    唉,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這個問題與政治沒有關係。它與那個被稱做巫術的東西有關。出現了許多各種各樣的蛻化者,他們喝著廉價的葡萄酒,含混地哞哞亂叫,但隻要我奔跑起來,馬上就能搞清楚誰對誰錯了,總之,我說道,你們讓我一個人留下吧,總之,我本來是可以嫁給一位拉丁美洲的大使的,我可以住到巴拿馬去,把一切都拋到腦後去。那你為什麽沒嫁出去呢?為什麽沒嫁,我自己也不知道。有過多少次啊:命運眼看就要露出笑容來了,似乎,馬上,命運馬上就要把我引向幸福了(我的希望難道很多嗎?),可是不!走運的又是一些相貌難看、衣著不整、個子矮小的家夥,他們一無所有,而我……他倆相互使了一個眼色,然後說道:得了,伊羅奇卡,我們不談這個了,可我卻揪住不放,你們不了解我,我是這樣一個人,我一旦較上了勁,誰也拉不動。有一次,有個男人興奮起來,剛爬到我身上,我卻突然說道:不!我不想!怎麽?為什麽?出了什麽事?他全身發抖,他需要幹,而我卻說:不!就是不行!我不想幹了……我心滿意足地看著他怎樣軟了下去。這樣他就不會把自己想像得太高了!有什麽了不起……在這裏也一樣。哼,你們,我想,親愛的!你們在相互使眼色!你們在說,跟她有什麽好爭的呢,讓她先在戰場上奔跑起來吧,讓她累得疲憊不堪,然後死去吧,讓那個敵對的精子把她脹破吧,——沒什麽:她反正要死了,而我們卻要繼續生活下去,太陽還將把我們照耀,太陽每天都將在我們的頭頂上升起,而她,就讓她喂蛆去吧!


    他們已經駛離了主路,他們在看地圖,走了沒多遠,這片韃靼戰場就浮現了出來,你們跟著我受罪、忍受我的任性的時間並不算太長啊!我說道:瞧,我反正不會去奔跑了,你們破壞了我的英雄情緒。我一看,葉戈爾慢慢地紅了臉,轉眼就像一顆石榴一樣,他那張滿是胡須的臉馬上就要脹破了,而尤羅奇卡,他知道批評的時機成熟了,他很狡猾,他顯得既傷心又坦然,他說道:尤羅奇卡,你可不是為我們跑的,這個奔跑的建議也不是我們向你提出來的。你要跑,是因為天上有個聲音要你這樣做,我們隻不過是陪你來的,如果你因為我們就不跑了,那你這是在找借口:你就實話實說吧,你害怕了,這樣的話,我們就回家,就掉頭回莫斯科。我說道:我們來抽枝煙吧!神經,我說,的確……我點著一枝“萬寶路”,我隻抽“萬寶路”,是一位餐廳經理向我提供的,他幾乎是一個官方的百萬富翁,也就是說,他甚至毫不掩飾!而他的餐廳:呸!小菜一碟……我說道:算了,小夥子們。我由於激動才變得這樣神經質,我的腸子甚至都疼了起來,畢竟很可怕。而我所謂的使命,我是清楚的,這個使命也許超出我的能力了,不過,我說,聖女貞德以她那十五歲處女的小腦筋也未必能理解一切,她也有可能是被嚇死的,尤其是在火堆之上的時候。


    我要實話實說:我當時那種心態很奇怪,甚至在還沒抵達戰場的時候我就有了那種心態,感到我似乎不屬於我自己了。如果我完全屬於自己,我當然是不會去跑的,我就不會做傻事,我就會原諒那個撞了我的斯捷潘,並逐個原諒他們所有的人,最壞的結果,就是溜到那份小雜誌的出版地去,那份雜誌上登過我的照片,裸體的,但是,說實話,有一種奇怪的心態,一方麵,我的半個身體害怕得要死,我相信,不幸的確會發生,也就是說,我去戰場上奔跑是有用的,也就是說,不是開玩笑的,這樣一種恐懼的預感使血液凝固了,兩腿也麻木了,而我的另一半身體卻感覺到,我是一定要去跑的,無論我怎樣糾纏這兩個小夥子,最後,這後一半身體占了上風,這一切都似乎不是在我體內發生的,不為我所知曉,沒有得到我的同意,這甚至不是因為我想成為聖女,我不知怎麽已經忘了去想這件事情了,我心中有這樣一種感覺,回頭的路已經沒有了。我如果能把這一切用人話解釋清楚,那我就是一個天才,可我哪裏是什麽天才!一個正在衰老的美女,打算最後炫耀一下這凋零的美麗,追悼的主題是具有雙重含義的,不僅指向萊昂納狄克,不是僅僅指向他不合時宜的死亡,而且也指向了我!指向了我!指向了我!我當時就感覺到自己老了,這種感覺一旦有了,從此就揮之不去了,而接下來,什麽就都沒有意思了。


    就在這時,戰場及時地出現了,在一個彎道後麵,它突然展開在我們眼前,這是一塊很平常的開闊地,地上長滿了三葉草,遠處,在一排楊樹的後麵,有一條不寬的河流閃出波光。瞧,尤羅奇卡說道,我們好像到地方了……我們走下汽車,打量起四周。葉戈爾做了幾個體操動作,揉了揉四肢。我衝著他撲哧一笑。滿麵胡須的人是不能做體操的。我說道:你們確信這就是那片戰場嗎?他們說:好像是。要不,我說道,我們找個人問問?可是一個人也沒有,無人可問。算了,我說道,怎麽,我們來點堆火吧,離天黑還早……於是,他們走進一個小樹林,撿了一些幹樹枝,我們看到了很多紅菇。我坐到地上。地上很涼。哎喲,我說道,我會著涼的。然後,我又笑了笑:不,來不及著涼了……我一看:我的兩位押送者因為我的笑而抽搐了一下,似乎,我來不及了,這對他們也有什麽影響,怎麽,他們也同樣有了什麽感覺,我不清楚……我說道:喂,你們怎麽不說話呀,你們要這樣一直沉默到晚上嗎?你們說點什麽吧。葉戈爾,我說,你畢竟是個寫東西的人哪,也許,我說,你會把這一切都寫成一個短篇小說吧?你會寫道,三葉草,覆蓋著戰場……不,葉戈爾搖晃著腦袋,如果我要寫的話,那這就不會是一個短篇小說,我甚至也不清楚,也許,會是一部福音書一樣的……我說道,我幹嗎老是抽個不停,這樣的話,跑起來會很累的,喘不上氣來,——於是,我扔掉了香煙。唉,關於這片戰場還能說出什麽話來呢?戰場就是戰場,不是很平坦,這樣的戰場我們這裏很多,用不著離莫斯科太遠就可以看到這樣的戰場,你總是在想,這片戰場總該有點什麽特別之處,比如說,三葉草叢中應該散落著累累白骨,一個個頭骨應該和箭頭、槍矛和我不知道的另一些東西混雜在一起,就像一位什麽瓦斯涅佐夫維克多。瓦斯涅佐夫(1848—1926),俄國畫家,繪有《三勇士》、《血戰之後》等表現俄國古代戰爭場麵的油畫。的畫上所畫的那樣,而且,還應該有烏鴉,還應該有烏鴉在嘎嘎地叫,可眼下的戰場卻一片寧靜,空空蕩蕩,小樹林為它鑲了一道邊,泛著秋天的金黃。我們開始吃西瓜,但是胃口卻不太好,雖說西瓜很甜,那個卡爾梅克人沒有騙人,你不會後悔買瓜的,他說,你還會再來的,我還給他們兩個講了一個笑話,是看到西瓜才想起來的,你們知道嗎,我說道,瓦西裏。伊萬諾維奇還想讓西瓜和蟑螂交配呢?瞧,是這麽回事。我說道,你要是把西瓜切開,裏麵的瓜子就會自動地跑出來,就像蟑螂一樣……好笑嗎?不好笑。我也看出來,不好笑,可是還能想出什麽東西來呢,我的腦袋瓜裏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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