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著去新朋友們那裏。我走得很急。我走進門去,可他們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也沒有感到吃驚:怎麽?您一個人從家裏出來,難道不害怕嗎?怎麽可以這樣粗心大意呢?他們隻發出了一個聲音:噓!——然後就把我安置在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裏。葉戈爾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是*!的,充滿創造激情的,然後,就又帶著新的力量沉浸到他的手抄本中去了。我突然意外地獲悉,他就是劇作者。許多人一堆堆地坐在沙發和窗台上,坐在各種各樣的椅子裏,年輕一些的就靠牆站著,臉上帶著激動興奮的神情。煙味從氣窗飄了出去。女士們蹺著腿,把下巴抵在膝蓋上:這樣能聽得更清楚些。這出戲名叫《腋下的瘡癤》。這是一出很沉重的戲。劇情充滿轉換,時而發生在買酒的隊伍中,時而發生在醒酒所裏,時而發生在婦女們做完人工流產後的病房裏,時而發生在火車站的公共廁所裏,時而又是在多家合住的住宅中一個狹小、簡陋的房間裏。劇中的每個上場人物都不斷地、大量地飲用五花八門的酒精飲料,其中就包括那種神奇的藥酒“蕨草花”。我進門的時候,劇情正發生在公共廁所裏,在兩個年輕人和一位年老的女清潔工之間正在進行一場嚴厲的交談。


    女清潔工:惡棍!對這些人隻能說一句:惡棍!地上給吐得滿處都是。


    帕威爾:閉上嘴,老媽子!我惡心。(又吐了。)


    彼得:你知道嗎,老媽子,這是有原因的。捷克人輸了。


    女清潔工:是打冰球嗎?


    帕威爾:唉,老媽子,這是那種冰球!(擺擺手,又吐了。)


    劇情迅速轉向一個小房間。一張桌子。桌上有一些殘羹剩飯、幾個空罐頭盒、一些煙頭和髒棉花。桌旁坐著兩位年輕的姑娘。


    卓婭(給自己倒了半杯“曲軸”牌伏特加):我誰也不再等了。


    柳芭:我也一樣。我離開大學,離開了父母的家……帶著奶油色的小簾子……


    卓婭:你撒謊。你在等彼得。


    柳芭:不。最後一次人流讓我看清了他。


    卓婭:你撒謊。你在等他。


    柳芭(若有所思地):我在等嗎?(突然瘋狂地掀翻帶有殘羹剩飯的桌子,死死地揪住卓婭的頭發。)你敢取笑我?……(卓婭疼得大喊。)


    戲劇以年老的女清潔工在公共廁所中的獨白作為結束,女清潔工恰好是卓婭和柳芭的鄰居。聽到卓婭的喊叫,喝得大醉的女清潔工跑進小屋,拉開兩個打架的姑娘,然後她跳起了討厭的扭肩舞。她一邊跳,一邊說出了她的信條。


    女清潔工(繼續跳舞,斷斷續續地):我不記得。有一個。作家。說過。人。屁。聽起來。很高傲。我想。把這個。作家。(在舞蹈中揚起拖把)我想。把他。(喊叫)那張嘴!撕破!……(沒力氣了,倒在腳燈前)人道主義?我在棺材裏見過你們的人道主義!今天在我的手裏(將雙手舉到眼前,仔細地看著)一個小夥子死了,被他的嘔吐物給噎死了!……瞧,這就是你們的人道主義!


    柳芭(挺直身體,麵色像紙一樣白):彼得……我的彼得……


    幕 落


    葉戈爾疲憊地歎了一口氣,用手擦著汗濕的臉,目光猶豫地看了一下眾人。眾人受到了感染。一張張臉泛著有些神經質的紅潤……鮑裏斯。達維多維奇的妻子悄悄起身走進廚房,給大家拿來一些做好的麵包夾腸,麵包上擺的是兩盧布九十戈比一公斤的好香腸,還拿來了茶和餅幹。——是啊,——鮑裏斯。達維多維奇打破了持續的沉默。—— 是一出很有力的戲!——他甚至還像是在責怪誰似的,搖晃著那個雕塑作品一樣的腦袋。大家紛紛過來表示祝賀。——瞧,你是好樣的!……——他揭露得夠勁兒!……他了解生活!……——發自內心……——讓人心痛……——葉戈爾的膽子眼看著大了起來,作為作者,他用那隻最大的、上麵畫有一隻公雞的杯子喝茶。大家眾口一詞地認為,這部劇作是通不過審查的,不過,他們也表達出了一些批評意見。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說,此劇缺乏道德內涵,不,他並不反對所謂帶引號的歪曲,但是,它要在最高意義上形成結構!——我想到了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就也說道:當然!藝術應該是有結構的。——貧民窟裏的現實主義,——尤拉。費奧多羅夫嘰咕了一句。——有許多廉價的暗示,——我的朋友梅爾茲裏亞科夫用他慣常的方式,微微笑著,說出了一句難聽的話。——60年代作家們常患的胃痛病。——大家一起嚷嚷起來,指責梅爾茲裏亞科夫的唯美主義和唯理智論。不過,維塔西克卻平靜地補充道,他不喜歡《腋下的瘡癤》這個劇名。——這個劇名不好,——他說,——你幹脆就叫它《嘔吐物》。——我再考慮考慮。——作者同意了。——葉戈爾,您反對人道主義,這是沒有用的,—— 一位與戲劇圈子很接近的好心的女士說道。——這不是我反對,——葉戈爾反駁道。——是女清潔工在反對。——親愛的葉戈爾,您是在跟誰說話呢!——那女士笑了一笑,嘴唇撇成一個蛇形曲線。——關於這一點,那些罵人話隻能弄髒您這種清新的民間語言,——兒科醫生瓦西裏。阿爾卡季耶維奇(我記下了他的電話號碼。生完孩子之後我要找他)說道。——是的,您知道嗎,這有時也讓我感到有些難堪,——我親切地笑了一下,說道。——總的說來,——我由於激動而臉色發紅,感到我要作一次演講了。——怎麽能這樣呢?一丁點的亮色也沒有……——我到哪裏去給你找那一丁點的亮色呢?——劇作家突然生氣了。——那你就虛構出一個來! ——我建議道。——你可是一位作家呀!——我可不會用臭大糞來做糖果,——葉戈爾宣稱,他那別墅看門人的大胡子蓋住了他的嘴唇和鼻子。——我可不是h!(他說出了一位時髦的電影導演的名字。)——h有什麽不好?——我感到很吃驚(我喜歡h的電影)。——伊羅奇卡,他是一個十足的牆頭草,——梅爾茲裏亞科夫用一種我能理解的方式解釋說。——至少,他不會搞出這一片黑暗來,——我聳了聳肩膀。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著我,因為我也是一位時髦女郎,電台裏也正在廣播我的事情。——葉戈爾。瓦西裏耶維奇的劇作中的確有絕望,——鮑裏斯。達維多維奇替作者說道,——但這是一種痛苦的絕望,其中並沒有安慰和廉價的放蕩,這就是美!——但是,藝術如果沒有發出任何召喚,它就沒什麽用處,——我在這場爭論中的盟友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在我看來,藝術本來就沒什麽用,——我說道。在場的人都摻和了進來。他們麵帶笑意交換著眼色。我無動於衷地揚了揚眉毛。——您知道嗎,伊拉,——鮑裏斯。達維多維奇說, ——在十分特殊的社會條件下,詞語會獲得某些特定的行為功能……——有普通的詞和大寫的詞,——當過研究生的別洛赫沃斯托夫說道。——詞就是詞,也就是一個空洞的聲響,——我天真地撲扇著我那長長的眼睫毛。——那是當然嘍!——葉戈爾火冒三丈,把那隻帶有公雞圖案的杯子往旁邊一放。——她認為最好還是亮出屁股!——我沒那樣認為,——在一片使個性感到屈辱的寧靜中,我回答道。——但是我知道,什麽樣的東西更好!


    隻有不多幾個被接納的人留了下來。我問道:你們這兒有香檳嗎?他們說:好像有。我說:給我喝點,我馬上就給你們講那主要的東西。他們跑過去,拿來了酒,給我倒了一杯,然後問道:情況怎麽樣?——不好!——他們開心地點頭稱是:我是一個不錯的學生,但是,我想,你們馬上就會閉上嘴,你們坐在這裏喋喋不休,看這些臭戲,而時間卻在流逝,你們哭泣著,你們不可能明白,這一切為什麽在繼續,繼續,無論如何也不會停止,你們說,沒有出路,說人們在痛苦中掙紮,可是你們又在不停地轉述各種趣聞笑話,要是問你們一句:怎麽辦呢?——你們就會沉默不語,或者突然想出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似乎每個人都很不舒服,都在掙紮,你們抨擊一切,抱怨一切,到處掛著一張愁眉不展的臉,不停地歎氣,你們是些傑出的人,這沒得說,是些有良心的人,可大糞都沒到你們的耳朵根了,你們在跟大糞搏鬥,你們為那種無望的事情幹杯,你們在攻擊秩序,你們在積聚怨恨,你們在發出嘲諷,可我卻喜歡這種秩序,是的,喜歡!總之,我讚成純潔和秩序,而你們卻是膽小鬼!這就是我對自己的看法,我有這個權利,因為我已經打算去死了,而不是僅僅裝出一副憂傷和哀悼的模樣。現在你們會問我:為什麽我決定借助強奸來接受死亡呢?難道我根據自己的經驗,還不知道這看上去會是什麽樣子、嚐起來是什麽味道嗎?因為,我乘一輛黑出租車回家,這完全不是夢,我正要走進我們那個寒酸的門洞,迎麵走來了一個體態優雅的男人,他穿一身新裝,中等偏上的個頭,他說道:我等到您了。瞧,這有什麽,等到就等到了唄!我這個傻瓜,本該把那個不相幹的司機喊住,他當時還沒來得及把車子開出院子,但我沒這麽做,卻把那個司機給徹底地放走了,然後轉向那個陌生的黑發男人:年輕人,您弄錯了吧。而他卻說,沒弄錯,我已經等了很久了。這事發生在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生前,可是他不知道,夜已經深了,時間是在秋天,這不是夢。不,他清楚地說,我沒弄錯。他說,我現在就要強奸您!我全身微微一抖,回答道:您會後悔的!便向門口跑去,可是他抓住我的腰,把我扔向我們院子裏的退休老人們玩多米諾骨牌的地方,我飛了起來,仰麵倒在那裏,而他猛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我起初還在抵擋,可後來一看:他似乎是在真掐啊,也就是說,掐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於是我害怕了,就想道,應該給他一個信號,對他表明,算了,讓你幹吧,見你的鬼,否則他會把我掐死的,可是,當他死死地壓在你身上,一直掐著你的脖子不放手,你又怎能給出信號呢,你什麽信號也給不出,於是,我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他是想先弄死我,然後再強奸我,於是,由於這個想法,由於喘不上氣來,也許,是由於喘不上氣來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昏了過去,也就是說,我失去了知覺,我短路了,再見了,伊拉!我沒想到我從此之後就再也恢複不了元氣了,當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或者,至少是他的形象或類似他的人)突然來到我身邊,我就決定不再抵抗了,而且我也是一個飽學之女了,他卻說:瞧,你值幾個錢!達托也老是指責我,說我一錢不值,他老是批我,罵我,直到他因為情欲而死,而我時常笑著對他說:瞧,我懷上了你的孩子,而他兩手抱起我,慌亂地竟自衝洗起來,而我無動於衷地看著他早現的禿頂,忙乎你的吧,傻瓜,我反正是不育的,就像卡拉庫姆沙漠一樣,但是,當天夜裏的事情發生了轉機:我醒過來,發現他正趴在我身上幹事,瞧,我想,他沒殺我,我根據某些次要的特征感覺到,事情就快要結束了,雖說我什麽也沒感覺到,他似乎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似乎是在空空如也地幹我,我感覺到,我那條很瘦很緊的牛仔褲被他脫掉了,可我的靴子卻還穿在腳上,這個惡棍,他還脫得真專業,我仰麵躺在那裏:難道真的沒有一個人會來幫助我嗎,我哭了,難道他們沒聽到我尖聲的叫喊嗎(我是喊了的!),瞧這些人……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呢?去拯救他們嗎?他們聽到了,我受到了怎樣的折磨,可是他們甚至連頭都不伸一下,連個報警電話都不打!現在我要問一句:他們究竟需要什麽?那些新朋友解釋說:自由。他們瘋了嗎?這比盜竊還要糟糕!它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兒!他站起身來,拍了拍他那條皺巴巴的褲子上的灰,說道:喂,咱倆去你家吧。我迷迷糊糊地回答:這又是從何說起?您強奸了我,我還要把您領回家?他遞給我一枝煙。我們坐在供退休老人們坐的小凳子上,抽著煙。我說:真的,您幹嗎那樣死命地掐我啊?再有一分鍾,我就要去見閻王了!而他卻說:否則你不會讓我幹的。唉,有什麽法子,這話也有它的邏輯,但是,我想,該離開這裏了,要不他又想幹了,我們到天亮也完不了事,於是我跑開了,跑到了街上,而強奸我的人並沒有追我,他向另一個方向跑去了,我朝阿爾卡沙家跑去,他家離這裏不遠,可他那裏是一家人,他的妻子開了門,我們勉強認識:您這是怎麽了?一個奇怪的女人,她把我領進浴室,在傷口上抹了些碘酒,似乎我並不是她丈夫的情人,甚至也不是一個同性戀者!阿爾卡沙聽到水聲跑了出來,像耗子一樣對著燈光眯縫著眼睛,而我站在浴室裏,衣衫襤褸,他很激動,大聲喊道:我去打電話報警!而他那位輕手輕腳的妻子卻說:你還是待在我們這裏吧。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就像我的姐妹一樣。我說,我再也不碰你丈夫了,一個手指頭也不碰了。你是基督徒吧,洗禮派教徒,是嗎?而她沒有回答。一個難以理解的女人。而我對阿爾卡沙說道:怎麽,你瘋了嗎?那樣隻會帶來恥辱。整個警察局都會鼓起腮幫子說:居然還有人願意操這樣的伊則吉爾老婆子原為高爾基的短篇小說《伊則吉爾老婆子》中的故事敘述者。!


    就這樣,整個事件都成了秘密,我誰也沒告訴,而那個在夢中經常出現的人物,也消失了很久,躲了起來,我甚至都有些想念他了。而現在,你們看到了吧,我還不得不死乞白賴地讓別人用最野蠻的方式來抽打我,可還有誰呢!瞧,這些新朋友當然不行,他們在這方麵都很無能,這是一目了然的,他們隻會談哲學。他們中的一些人,目光絕望而又萎靡,——都是些一模一樣的陽痿患者,另一些人,比如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屬於那種精力旺盛的人,他們有時會痙攣片刻,這也會讓我感到很爽!這些人在談話的時候會不停地擺手,像女人那樣歇斯底裏,而前研究生別洛赫沃斯托夫與教會周圍的人士關係密切,他的酒喝得很凶,他很窮,而我是不喜歡窮人的,我可不是施舍品,所以,在他們當中沒有合適的人選,梅爾茲裏亞科夫不算在內,雖說他不久前也萎靡不振了,也成了“前”者,也就是說,成了一個新近被剝奪了公民權的人,從前他可是興高采烈的,所以,我放棄了各種各樣的嚴肅打算,我隻是在想:我將成為一位新的聖女貞德,到那時候我們再來看吧!也就是說,我會死去,但是我卻成了聖女,我覺得,我並不打算去拯救俄羅斯和其他各種各樣的東西,而想成為聖女,比起庸俗來,罪孽離神聖其實更近,別洛赫沃斯托夫悄悄對我說道,我有可能成為聖女,一個不朽的聖女,人們會世世代代地把我歌頌,可維塔西克卻不同意這個意見,這倒不是因為他不相信奇跡有可能出現,而是因為,作為一位前情人,他有些心疼我,而我對他說道:我們一起到戰場上去吧,可他卻回答說:你幹嗎要到那個地方去呢?去追求榮譽嗎?這個愚蠢的維塔西克!哪裏還有什麽榮譽啊,如果我躺在那裏死了,被一種魔力化成了灰燼,榮譽隻適用於活人,而死人就隻是死人,但是聖女就是另一回事情了,這不叫榮譽,而是不朽,但是後來,所有這一切,這些吵吵嚷嚷的噪音,讓我厭煩了。也就是說,結果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想去拯救的不是俄羅斯,而是我自己。什麽叫拯救俄羅斯?我問我的新朋友們:這是什麽個意思?我能從他們那裏得到一個什麽深思熟慮的答案嗎?我沒有得到。對於這個問題,出麵回答的是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這個半俄羅斯化的一個什麽少數民族的人:到那時就好了,當善與和睦傳遍俄羅斯大地,所有的人都將互敬互愛,勤奮地工作。撒謊,我說道,這樣的局麵永遠也不會出現。會出現!會出現的!——他要我相信。唉,你們就拋開你們這些愚蠢至極的念頭吧!——我在和他們進行嚴肅的交談:我要去死!他們明白這一點,他們聽著,雖說他們也感到困惑:伊林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您這會不會是恐怖主義呢?會不會危害到生態呢?——不會的,我說,一點危害也沒有,不會有人流血的。——那會流什麽呢? ——眾所周知:流的是像膿一樣腥臭的精液,它是由俄羅斯那個主要的敵人排出的,那個食肉的惡魔,那個篡位者和獨裁者。那精液一旦排出,他就會立即軟下來,皺起眉頭,變得虛弱無力,這時,正義的力量就會歡欣鼓舞,延續多年的魔力就將結束,因為,所有這一切隻能用魔力來解釋。


    他們非常認真地聽著,也就是說,甚至沒有插嘴,沒有抬杠,一言不發地聽著我的話,早已忘了葉戈爾的那出戲。伊林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您是從哪兒知道這些的?一個聲音對我說道。不錯:這的確是一個聲音!就是這個聲音把我帶到了維羅尼卡那裏。這個聲音說了什麽?這個聲音說道:伊林娜。弗拉基米羅夫娜,你已經完全走到絕路上去了,親愛的,該注意注意名譽了。就是這個聲音。於是,我趕緊跑到維羅尼卡那裏,她什麽都清楚,她問道:夢見過有人欺負你嗎?我在她麵前坦白了我那個朦朦朧朧的罪孽:我經常夢見,於是,她皺了一下眉頭,不想攪和進來,她用一個真正女巫的預言為我祝福,把我送往死亡:你去死吧!於是我對我的新朋友們說:我具有一種特異功能。我可以把一些妖魔鬼怪都吸到自己的身體裏去。不過,看在基督的分上,請你們給我解釋一下,往後會怎麽樣,理想國是個什麽樣子,好讓我能充滿激情,不再像一個傻瓜一樣跑來跑去。


    他們沉思起來,然後說道:這將是強大國家的偉大節日,整個國家都將變得年輕起來,被束縛的力量會迸發出來,得到體現,就像是春水,手藝和科學將得到進一步的發展,菠蘿將在彼爾姆俄羅斯烏拉爾地區一個州府城市。郊外成熟,農民們將為自家蓋起兩層的石質樓房,帶有上下水係統和車庫,帶有遊泳池和溫室,他們放養著雲朵一樣的牲畜,唱起幸福的婚禮歌曲。您簡直難以想像,伊林娜。弗拉基米羅夫娜,往後會是個什麽樣子!我們的土地很肥沃,伊林娜,肥沃而又獨特,不過它卻白白地躺在那裏,無所事事地腐爛著(就像那個敵對的聲音對我所說的),任何工作都做不好,到處都是不足、欠繳和歉收,勞動被歪曲了,工人因為自己是工人而感到羞恥,餐館服務員麵帶厭惡地端上難吃的食物,所有的人全都在敷衍了事,變得懶惰了,酗起酒來,搞到了不成體統的地步,一句話:誹謗者!一個偉大民族的結局就要到了,如果我們不說它已經到了的話,您就幫幫他們吧,伊林娜。弗拉基米羅夫娜!


    我心情壓抑地聽著這些話,他們麵頰通紅,而他們的女人在這夜深的時候甚至也變得好看起來,盡管她們有性冷淡的一麵。就算是這樣,我說道,我的聲音相當冷漠,並沒有沉浸於他人的熱情和那些沒有根據的結論,我在惋惜,因為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再也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就算是這樣,一切都將和你們所說的一個樣。但是,誰又能保證那具有使命意義的時刻並沒有過去呢?還依然有什麽人需要拯救嗎?我會不會白白地犧牲自己、白白地死掉呢?


    我要實話實說,在座這些人的意見也不盡相同。一些人,比如鮑裏斯。達維多維奇,他是他們的主角,有事你們盡可以問他,而我又算得了老幾?這些人相信,雖說時間已經拖得太久,如果能早一些著手做這些事情,那當然好,在兩百到四百年前,如果不能在那個時代之前,當我們還沒有被強加的亞洲文化灌過腸,當我們基輔的風景還沒有讓位於克勞德。洛倫洛倫(1600—1682),法國畫家,古典主義代表人物。的日落,但是,他卻仍然相信本土居民那些自古就有的素質,相信他們對資本主義和毫無人性的人剝削人製度的消極抵抗,他們是對的,因為他們的理想是誠實的,如此等等,而另一些人,卻甚至會由於這些言論、這樣一些民粹派的觀點而絕望,因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是不可阻擋的,應該使它符合我們的目的,他們指責那些沒有根基的幻想,簡單地說,就是不相信,維塔西克首先就不相信,不過,他在他們當中並不是首要的人,他們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我看著他,幻想著那閃電般的六日愛情,當時,我們始終沒下床,在享受著那可怕的情欲。對不起,他說,請你們也聽我說兩句,我愛伊拉,不僅僅因為她是勇氣的象征,不僅僅因為,她像你們所說的那樣,衝著數百萬份雜誌亮出了屁股,不,讓一個姑娘去白白送死,這完全沒有必要!——卡珊德拉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國王的女兒,阿波羅因愛她而賦予她預言能力,後又因追求不成而不許別人相信她的預言。!卡珊德拉!—— 新朋友們喝起倒彩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戴著一副憂鬱的眼鏡,對維塔西克是不是俄羅斯人表示了懷疑。但是,梅爾茲裏亞科夫卻是個十足的俄羅斯人,雖說他說話緩慢而又平穩,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好,他那張臉,我要承認,我曾經覺得很可愛,我因為他而生了氣,我說道:讓他把話說完!於是,維塔西克就說了。他說,在他看來,無論什麽樣的外科手術,即便是最神奇的手術,也無法促成再生,發育和發展應該是內在的,應當自己給自己造一個神,我們可不是他的外科醫生,——那我們是誰?——什麽是誰?——維塔西克很驚訝。——是自告奮勇的律師。女士們感到難堪了,但維塔西克繼續說了下去,因為這也是我的願望:伊羅奇卡,你沒什麽東西要去拯救,但是你有一個人要去拯救:你自己,你要把其餘的一切都忘掉,拋到腦後。——這是為什麽?——他們齊聲喊道。劇作家葉戈爾說:說到酗酒,他們倒是戒不掉的。維塔西克的這個意見是正確的。其餘的我不打算發表評價。——但是,尤拉。費奧多羅夫卻對他們兩個都進行了反駁:酗酒,他說,並不是一個最大的罪孽,哪怕就算它是個罪孽。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在教會被趕進角落、處於停滯狀態的時候,這也可以算做一個共同的懺悔方式。這是一種懺悔,這也就意味著,人民的道德力量還遠遠沒有耗盡。因為,伊林娜。弗拉基米羅夫娜,他說著,似乎他從未用那些關於克休莎癱瘓妹妹的間諜式推測折磨過克休莎,因為,伊林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您知道嗎:他們喝得越多,就越是痛苦。他們喝得酩酊大醉,淚如雨下,可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是豬,像梅爾茲裏亞科夫所說的那樣。這時,維塔西克跳了起來,喊道:豬?!我沒有說他們是豬!可是,他們滿腦袋都是糨糊,這可不是我的過錯!……——請你們別再說了!——這家的主人忍不住了。——你們知道你們在說什麽嗎?——維塔西克的臉漲得通紅:我感到遺憾的隻有一點,鮑裏斯。達維多維奇,我不應該把她領到這裏來。——您聽著,梅爾茲裏亞科夫, ——鮑裏斯。達維多維奇說,——我們可全都是聰明人啊。我們不喜歡一模一樣的東西。我們為什麽不能達成一個協議呢?——這是因為,——維塔西克並沒有安靜下來,——我們麵對著一個自由意誌的曆史悖論。人民不想要他們應該想要的東西,而想要他們不該想要的東西。——不負責任的文字遊戲!——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厭惡地說道。——人民想過好日子。——葉戈爾說道。——胡說!——維塔西克擺了一下手。——讓我們客觀一些吧。人民的日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過。 ——什麽???——你別去碰教會!——前研究生別洛赫沃斯托夫開了腔。——教會還是會大顯身手的!它什麽身手也顯不出來!能顯出來!你最好還是看看人們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你不懂生活!那你懂嗎?你們全都閉嘴!你怎麽敢這樣?我就敢這樣!夠了!夠—了!夠了!別洛赫沃斯托夫,把您的手從梅爾茲裏亞科夫的身上拿開!讓他走開!放開他,我對您說的是俄語……別舉酒瓶子!


    我也許該走了,——我說著,站起身來。每個人都在為每個人感到害羞。我感到頭暈起來。於是,我就對那些消了火氣的朋友們說道:我親愛的朋友們!像大白天一樣清楚的是,什麽都沒搞清楚。至少等到搞清楚之後,我們再來試一試!我們之後再看。——是啊,就像通常那樣,——梅爾茲裏亞科夫嘰咕道,——先把事情做了,然後再看。——你就別操心了,——我說道。——我可不是一件了不起的藝術珍品。瞧,我就要死了……似乎沒有人會死在我前頭!——我的論據是無可辯駁的。我看到,在我的新朋友們的女友、那些勇敢女性的眼睛裏,已經湧出了淚花,而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走到我身邊,像擁抱自己的女兒一樣擁抱了我。葉戈爾也吻了我一下:他還是相信惡魔,盡管他生性狡猾。他們開始考慮該如何行事。形成了一個密謀。我作了解釋。


    需要一處戰場。需要一處能讓那純潔、虔誠的鮮血四處流淌的戰場。有一個人,我記不清是誰了,他說道,鮮血已經流得滿處都是了,用不著去苦苦地尋找。忠實於自我的維塔西克陰沉著臉說道:那血真的是純潔、虔誠的嗎?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提出了鮑羅金諾莫斯科以西一處著名的古戰場,庫圖佐夫於1812年在這裏大敗拿破侖……他不喜歡法國人,認為他們是一個腦中無主的民族,他認為,那兒就是享樂和頹廢的掩蔽所。年輕的別洛赫沃斯托夫建議去科雷馬在西伯利亞的東北部,蘇聯時期曾是政治犯的流放地。,而且他是絕對認真的。他說出了一個很流行的觀點,並號召大家立即乘飛機飛到那裏去,他來負責這件事情,保證提供住處,他在那裏有一個朋友,是個淘金者,如果他還沒有被抓起來的話。大家出乎意料地一致同意飛過去:包括那些男士,包括那些女士,包括拄著拐杖的鮑裏斯。達維多維奇本人,他們說,那個地方當然最理想不過了,隻不過路是有些遠。令他們感到驚奇的是,我堅決表示反對。我說道,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飛到什麽科雷馬去的,因為那裏住的是楚科奇人和那些馴鹿,讓他們自己去過日子吧,俄國人幹嗎要凍死在那個地方呢,——再說,在那裏凍死的人還少嗎,那些可憐的人!——這樣的話,要不就去韃靼人那裏……——葉戈爾小心翼翼地建議道。我覺得他是對的。這裏有信仰,自古就是我們的土地。而科雷馬我可不去。那裏太冷,我會著涼的,——我說道。——而鮑羅金諾雖然很近,但去那裏,我卻認為是恥辱的!——兒科醫生瓦西裏。阿爾卡季耶維奇(好看的外貌、唇須和舉止)說道。——鮑羅金諾掩埋著一個開明民族的遺骸!那些遺骸的主人,在所有方麵都要高於我們。你們隻要去看一看:他們的孩子,那些還在吃奶的孩子!就連他們都體現出了安寧、教養和文化的奇跡。他們不哭,不鬧。他們不折磨大人。他們總是在懂事地、安靜地玩著遊戲!這就是在搖籃裏就已成熟的自由派,而自由主義,無論如何,就是人類生活的一種最高形式,而我們的孩子卻隻會躁動不安,大喊大叫,把母親的乳房啃得不像個樣子!……可惜的是,他們消失在了莫斯科大火的煙霧中!——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有人也有過同樣的抱怨,——博學的鮑裏斯。達維多維奇指出,——那就更好了!——兒科醫生說。——是斯梅爾佳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一個人物。,——鮑裏斯。達維多維奇更確定了。——這還是什麽也證明不了!——兒科醫生並不感到難為情。——不,能證明!—— 一直隱蔽在那裏的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轉入了進攻。——他們算什麽開明人,您的這些法國佬,既然他們的曆史、他們全部的生活都不過是一連串的慕尼黑可能指英、法和德、意於1938年簽訂的《慕尼黑協定》。!哈—哈—哈!——瓦西裏。阿爾卡季耶維奇相當自然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在您看來,由於您他們都該去死嘍?可他們是看不起您的,就像你我看不起中國人一樣!——我沒有看不起中國人。——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莊重地指出。——我完全沒有看不起什麽人的習慣。——不,您有過!——兒科醫生說,他狂怒起來(唇須和舉止都變了樣)。——我清楚地記得,十五年前您由於害怕,曾想對中國人說粗話,我記得。—— 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的臉紅得像石榴一樣,他也說道:而我,瓦西裏。阿爾卡季耶維奇,也記得,您也往醫學機關報寄過一封信,當他們揪住了您的小尾巴的時候,在那封信裏,您把一切,把完完全全的一切,都給歌頌了一遍!——先生們!——鮑裏斯。達維多維奇喊道。——我們大家從前都有過罪孽。比如我,就在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殺害了一個年輕的、完全無辜的德國姑娘。但是要知道,我們正在贖罪啊!我們正在贖罪,我們一定能把罪孽清洗幹淨,我可愛的先生們!——鮑裏亞“鮑裏斯”的愛稱。,——鮑裏斯。達維多維奇的妻子說道。——小心你有病的心髒啊!——可是比如我,就沒有罪孽,年輕的別洛赫沃斯托夫高興地斷定,我就誰的屁股也沒舔過。——那也白搭,——想到那個卓越的莫楚爾斯卡婭塔拉卡諾娃法,我有些可憐他。——完全是白搭!


    我馬上就明白了,這位年輕的研究生很不了解女人,我也不太想和他睡在一張床上。我在想像他的模樣:一張黃鼠狼臉,感動和糖漿,一個假緞子做的褲衩,噢,算了吧!但是我忍住了,當然,我也沒有公布我們那個法則。終於,他們選好了戰場,接著,汽車的問題便被提了出來。瓦西裏。阿爾卡季耶維奇殷勤地提出用他那輛 “紮波羅熱人”。我斷然拒絕了。一些不愉快的聯想。被撞傷的大腿。還有:坐一輛“紮波羅熱人”去體驗這樣的冒險經曆,也有些不合適。這是一種嘲諷。尤拉。費奧多羅夫表示願意效勞。原來:他有一輛“日古利”。你有輛“日古利”?好吧,那誰和伊羅奇卡一起去呢?你願意去嗎,維塔西克?維塔西克回答說,他不去。他老婆有內髒變態反應症。一種外交病。隻有他一個人反對。他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叛徒,我甚至開始可憐他了,於是,我就說道:我知道他為什麽反對。——我也知道,——別洛赫沃斯托夫說,這時,他已經喝了不少酒,——他不愛俄羅斯。而我是要去的!——不,我說道,您別去。您喝您的酒吧。——他丟了臉,而梅爾茲裏亞科夫卻帶著討厭的嘲笑說道:你住口吧。半年之後你就不在這裏了,連同你所有那些愛情!——這不是理由,——別洛赫沃斯托夫說道。——這還不是理由,如果說這也是個理由,那麽你知道它是在哪裏形成的嗎?——看來,他們都不大喜歡梅爾茲裏亞科夫。——在哪裏?——梅爾茲裏亞科夫客客氣氣地問道。別洛赫沃斯托夫惡毒地笑了起來。葉戈爾成了一個中間人。這位前仆人。這個大家的寵兒。他們選中了一個韃靼人的戰場,盡管這遭到了艾哈邁德。納紮羅維奇的反對,他提到了古羅斯和韃靼人在過去的牢固關係。——不應該把事情簡單化!——他生氣了。葉戈爾也自告奮勇地要去。他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一路上,他都在講個不停,讓我散心,他恰好說到了韃靼人,說有一個喀山的雕塑家常供貨給濟娜伊達。瓦西裏耶夫娜,於是,在做愛的時候她就大聲喊叫:幹我呀,韃靼神力! ——於是,那神力就把她給幹了。——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知道嗎?——不知道,——葉戈爾真心實意地回答。——你幹嗎不早些對我說呢!——我感到惋惜不已。——那樣的話,我也許就用不著在這片該死的戰場上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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