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近日娶了個新妹妹。”


    “聽說是個沽酒的女郎,姓秋。”


    “夫君新娶的妹妹,名字就叫‘薑’。”


    “鶴公失蹤,朕親往草木居查看,疑與其新妾秋薑有關……”


    謝長晏想起飄雪月夜彰華看到秋薑時大驚失色急急離開的情形;也想起了風小雅突然出現在百祥客棧時欲語還休的情形。


    “若再見她,請代為轉達一句話。”風小雅當時說道,“她要的譜我有,若想聽,正月初一子時老地方見。”


    後來,秋薑再沒出現在她麵前,她曾猜度過她是不是趕赴風小雅的約會去了。對於這對夫妻的相處模式,她也曾困惑過,覺得有趣。


    可她萬萬沒想到,秋薑竟是如意門的人!而且還身居要位!


    “小雅以四國譜為誘餌,引秋薑來到他身旁委身為妾,想借此順藤摸瓜,查出如意夫人到底是誰。但秋薑極為狡猾,意識到小雅並沒有四國譜後,就立刻逃離了。小雅耗費許多心思,才又一次於正月初一日,誘得秋薑出現。”


    也就是說,秋薑最終還是去赴約了?


    那麽,在當年正月初一的老地方,發生了什麽?


    “正月初一,秋薑……”彰華停頓了一下,“誤殺了太傅。”


    謝長晏抽了口冷氣。


    “然後她被小雅重傷,再醒來時,失憶了。她已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任何事情。小雅便將她關在了此地。”


    彰華說完,轉過頭,沉默地望著遠方。


    謝長晏注視著他的側臉,意識到了一個被她疏忽許久的細節——這樣即使描述驚天秘密時依舊平緩沉穩的聲音和表情,是怎樣淬煉出來的?


    “你要經曆很多很多事,變得越來越豐富,直至——柔滑圓潤,無堅不摧。”這句話,彰華說的原來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謝長晏心中忽然溢滿了悲傷。


    風樂天,死了。


    他的老師他的重臣他最強有力的臂膀,沒了。


    死在一年前。


    如意說:“這兩年,很多人都走了。太上皇走了,你走了,鶴公走了,太傅也走了……陛下身邊,沒什麽人了。”


    那麽這段時間,彰華是怎麽挺過來的?


    在她縱情遊樂尋奇訪勝時,他在麵對什麽?做著什麽?


    謝長晏定定地凝視著彰華。她十三歲時,仰慕他,崇拜他,如今,她十五歲,仰慕崇拜消退,變成了更深一層的理解,而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份心疼。


    再看向院中那個木木呆呆的秋薑時,腦海裏想的不是善惡對錯,而是“天意弄人”四字。


    彰華立誌鏟除如意門,風小雅故而設計秋薑,可秋薑殺了風小雅的父親,反令彰華受到重創。


    世事因果,竟如斯循環,如斯殘酷!


    而追溯根源原罪,全都指向一處——如意門。


    謝長晏的悲傷至此沉澱成了決心。她轉身走下牆頭,不再去看秋薑。


    彰華見她離開,也隨即跟下來了。


    “我要去程國。”謝長晏道。


    彰華腳步一頓,卻終究沒有停,繼續跟她並肩前行。


    “我的計劃裏,本來程國是排在最後的,但現在,我決定第三部遊記,就寫程。我要看看他們的風土人情,我要看看那片土壤為何會滋生邪惡之花。正如陛下所言,如意門不是一人之惡,而是一群人,甚至一國……我的力量很弱小,很多事都做不到,但是,我要去看,或許能對你有所助力。哪怕我知道,你並不需要……”


    “朕需要。”彰華打斷了她,“如意說,你跟他說過一句話——‘眼睛往上看,是人;往下看,是螻蟻。身居高位,更應伏低己身,才能看見芸芸眾生。’朕去不了,所以,你替朕去。你就是朕的眼睛。”


    兩人四目相對,全都不再說話。然而萬語千言從心間流過,謝長晏忍不住想:千山萬水,兜兜轉轉,她終於開始了解這個人了。


    而了解,意味著靠近。


    她終於離他,這樣近。


    馬車直入宮中,到了陵光殿。


    謝長晏下車,看著眼前的殿堂庭院,雖是初見,卻不是初訪。


    曾經,她被蒙住雙目帶來此處,得與分身乏術的燕王相見。而在當時,她隻當他是因為金屋藏嬌才故作神秘。


    她以前的視野那麽小,小得隻看得見春花秋月。


    而今,回首往昔,不禁感慨萬千。


    “你就暫住此地。去程不是易事,需做一些準備。待朕布置妥當,再出發。這段時間……”


    謝長晏望著彰華,笑吟吟地接了下去:“這段時間我能去求魯館嗎?”


    “當然。”彰華向車轅上從頭到尾跟個隱形人一般毫無存在感的孟不離投去一眼,“不離會陪著你。”


    “好。”


    眼見得夕陽西沉,天色將晚,本應就此作別,然而,兩人立在原地,又都沉默了。


    有種舍不得就此分開的情愫悄無聲息地擴散蔓延。


    一旁的孟不離似乎感受到了,偷偷地滑下車轅,閃身進了陵光殿。


    謝長晏和彰華同時留意到了他那此地無銀的舉動,不由得各自相視一笑,同時出聲:“用晚膳嗎?”


    話說出口,才發現對方竟然說了一樣的話。


    再然後,便真正同時笑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吉祥捧著膳食走進陵光殿,為彰華和謝長晏布菜。


    菜共九道,做得精美,但都是尋常菜係,不複謝長晏當年初來玉京時的奢侈。


    然而,彰華仍是吃得很少。


    他跟之前一樣,吃了三口便停下了,專注地看謝長晏吃。


    其實謝長晏這段時間胃口也不好,但今日不同。一來見到彰華心情歡愉,二來得知父親的真正死因後有了新的目標方向,三來沒吃午飯確實餓了,因此不消片刻,便將三碗米飯吃了個幹幹淨淨。


    彰華見她如此好胃口,眼中湧動著既羨又喜的神色。


    謝長晏放下筷子,用手帕淨麵後,望向彰華的飯桌。忽道:“陛下,你可知燕境之內,何物最酸?”


    “洪州的陳醋?”


    謝長晏搖頭。


    彰華又說了幾樣,謝長晏還是搖頭,賣夠了關子後,才道:“是李婆婆的三酸菜。”


    “噢?”


    “北境陳塘山下有個酒坊,當家人人稱李婆婆,她家酒還算湊合,但下酒菜實在美味,乃是取杏、棗、檸三果,浸於酒中,調以秘方,窖藏三月後,瀝酒留果,切拌成絲。嚐一口,酸。再嚐一口,辣。然而到了第三口,舌底喉間隻留下了甜。”


    彰華聞言不禁有些舌底生津。


    謝長晏走過去,跪在他幾前,將其中一道涼拌茄絲夾到他碗中:“陛下嚐嚐看。”


    彰華先是一怔,然後會意,不禁笑了笑。將那茄絲放入口中,原本清軟鹹香的茄子,卻在口中化成了酸辣之味,再源源不斷地分泌出更多津液來。他就著茄絲吃了一口米飯。


    謝長晏又道:“那麽陛下知道何物最辣?”


    “不知。”


    “是南山居的蜀葵末。用蜀葵根研磨而成,味微苦,直衝鼻喉,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因此當地山人稱呼它為‘潑婦煞’,意思就是潑婦發脾氣,而你隻能受著。就像這個——”謝長晏夾起一筷芥菜,放入他碗中。


    於是彰華便想著那辛辣之味,就著米飯將那口芥菜也吃了。


    如此一個說一個嚐,到得最後,彰華竟是將一整碗米飯都吃光了,菜也吃了近五成。一旁的吉祥感動得眼睛都濕了。


    飯後,謝長晏又送上一杯自己磨的茶:“明日,還請陛下再來同我一起用膳好嗎?”


    “好。你……”彰華注視著謝長晏含蓄的眼睛,說了一個“你”字後,卻又停下了。


    謝長晏問:“什麽?”


    “沒什麽。”彰華笑笑,走出殿去。


    吉祥連忙提燈走在他麵前,燈籠裏的光映亮了腳下的路。


    彰華注視著那抹暖黃色的亮光,在心中完成了想說的話——你長大了。


    以往,都是朕談天說地,為你授學。


    如今,你反過來告訴朕奇聞逸事,民俗鄉情。


    以往,朕總要思索如何潛移默化地讓你開懷。


    如今,你來別開生麵地討朕歡喜。


    你長大了,長晏。你不再是昔日那個嬌俏單純,用仰視之姿注視朕的豆蔻少女。如今的你,跟朕平視間不急不怯。


    你終於長成了朕所需要的樣子。


    可是,你父為救朕而死,你母亦受此事連累。


    兩條人命隔在你我之間,羈絆之上,寫滿了沉沉虧欠。


    所以,朕知道,哪怕九死一生,哪怕就此遠別天涯,此生再難相見,也要讓你去程國。如意門就像一個盤踞在命運前方的怪獸,張開了血盆大口。如果不能除掉它,我們就無法走到終點。


    夜月下,彰華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的肩頭依舊沉如千斤,但和煦的春風吹得他的心暖洋洋的。


    當他再睜開眼睛時,就看到一對燕子飛過夜空,啾啾叫著隱沒於月色之中。


    “噢?”長公主府內,長公主正在跟方宛下棋,聽到下人的來稟後,微微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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