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旁的方宛則要震驚許多:“你說什麽,真的是謝長晏?你確定?”


    下人忙道:“倒沒有見到她本人。不過那輛馬車上,趕車之人是孟不離,所以猜測車內坐的應是謝長晏。”


    方宛急道:“光猜測有何用?趕緊確認啊!”


    “馬車入宮了,我、我們的人沒法跟進去啊……”


    長公主懶洋洋地落了一子,道:“行了,知道了,不必理會。”


    “是。”下人應聲而去。


    方宛忙道:“殿下,咱們不管謝長晏了嗎?陛下不是驅逐謝長晏離京,永不得回來嗎?如果真是她,抓到她就可以治她的罪了!”


    長公主睨了方宛一眼:“治什麽罪?陛下親自帶回宮的人,輪得到你治罪?”


    方宛聞言麵色一白。


    “再說,要的就是她回來。她不回來,陛下不會動。陛下不動,我怎麽走下一步?”


    “恕侄女愚鈍,殿下的意思是?”


    長公主一笑,明眸流轉:“你以為,謝長晏是怎麽回來的?”


    方宛恍然道:“莫非是殿下促成?”


    長公主推開棋盤起身,走到架著舊劍的玉案前,伸出手,摸了摸上麵的劍鞘。


    “當年我跟你說,還要等一個人回來。而現在,時機差不多成熟了。”


    長公主勾起唇,眼神中卻充滿了深深怨恨。


    陵光殿中,謝長晏拿到了記錄謝惟善生平的甲曆,上麵最後一行字寫的是:“同觀十年三月初三,謝惟善率水軍出海,為漁民護航,遇程寇,誅敵三百,力竭殉國。”


    她撫摸著那行字,想著有朝一日定要重寫此句,還曆史以真相。


    帶著這樣的信念和決心,謝長晏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第二天,在得知陛下日間要同大臣們商議選拔新相之事,肯定沒空過來後,謝長晏便去了求魯館。


    這還是求魯館重建後她第一次來,館門依舊未變,還是那三個奇形怪狀布滿機關的化形字。然而,謝長晏按照記憶中的解法碰觸機關時,門沒有開。


    她隻好拍了拍旁邊的小門。


    拍了許久,才有人應門,帶著滿臉的不耐煩,卻是個不認識的陌生麵孔:“幹嗎?”


    “請問公輸老師在嗎……”


    她的話還沒說完,那麵生的弟子已不耐煩道:“沒空!”


    “那……木師兄在嗎?”


    “也沒空!”


    “啪”的一聲,小門被甩上了。


    謝長晏吃了個閉門羹。她回頭看了孟不離一眼,孟不離抬頭望天假裝自己沒有看見。過得片刻,見謝長晏還盯著自己看,隻好指了指一旁的圍牆,然後搖搖頭,意思是:這牆我跳不上去。


    謝長晏雖是望著他,腦中卻在思索館門上的機關,並沒有真的求助他的意思,因此也沒氣餒,而是轉身再次去按“求”字上的機關。這一次試了幾下後,“哢哢”幾聲,門終於開了。


    謝長晏勾起唇角:“原本隻是奇門中找‘開’門,現在卻是找‘死’門,公輸蛙的趣味,可真是越來越惡了。”


    她昂首挺胸地走進館中。


    求魯館依舊亂得像被千軍萬馬蹂躪過一般,到處都是碎木殘片。不過與之前有所區別的是,原來的庭院裏擺的是水車,現如今擺了一艘船模。


    跟送她的那艘沙船不同,這是一艘戰船,形如海鶻,建有女牆,牆體上開有箭孔,攻守兼備。除此外,關鍵船身處都蒙著防禦用的厚厚皮革。


    此刻,求魯館弟子們正在測試那些箭孔,“嗖嗖”的射箭聲不絕於耳。


    謝長晏好不容易逮住一人問:“老師在嗎?木師兄在嗎?”


    那人卻是認識她的,當即又驚又喜道:“在屋裏。你來得正好,老師正在罵師兄。”


    謝長晏絲毫不感到驚訝,公輸蛙常年焦慮,隻能靠罵人發泄。哪天若見他心平氣和了,才要擔心。


    謝長晏謝過那人,徑自朝主屋走去。求魯館的格局跟之前一模一樣,絲毫未變,然而抄手遊廊的牆上,畫的不再是玉濱運河圖,而是改成了“乘風破浪圖”,新式的沙船和院中的戰船都在畫上出現了。


    走過長廊,還沒到門,就已聽到了公輸蛙招牌式的咆哮聲——


    “婚婚婚!婚什麽婚!不許婚!


    “傳宗接代傳宗接代,你家一貧如洗,還想傳宗接代,接乞丐的江山嗎?


    “你唯一的價值就是這兒,離開這兒你就是個廢物!”


    期間偶爾夾雜著木間離唯唯諾諾輕如蚊子哼的爭辯聲。謝長晏歎了口氣,推門直入。


    木間離正滿頭大汗,看見謝長晏,如見救星:“謝姑娘!”


    公輸蛙正罵得痛快,看見謝長晏,愣了一下,隨即變得更加暴躁:“你怎麽來了?不是說要跟我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嗎?滾滾滾!滾出去!”


    這是謝長晏跟他上次不歡而散時說的氣話,難為過去了三個多月他還記得。吵架原因是公輸蛙嫌棄她的水轉翻車華而不實,她爭辯了幾句,最後說道反正胡智仁那兒賣得不錯。公輸蛙罵她竟跟胡智仁那種蟲子打交道,大怒揮袖而去——唔,士農工商在他的定義裏,士是隻會說廢話吵鬧不休的鴨子;農是愚昧未開化的牛;商是吸血的水蛭;隻有工,開天辟地,繼往開來……


    對於他本職學問以外的話,謝長晏素來是左耳聽右耳出的。


    因此,謝長晏聞言微微一笑,問木間離道:“木師兄,怎麽了?”


    木間離苦笑。原來是他家給定了門親事,讓他下月返鄉完婚。於是他來請假,卻被公輸蛙罵了個狗血淋頭。


    謝長晏驚了,沒想到公輸蛙不但反對女子嫁人,還反對男子娶妻!難怪此人二十好幾,如此英俊卻還孑然一身。


    公輸蛙見罵不走謝長晏,便將氣出在了木間離身上:“我這兒正是忙碌之際,你一走就要一個月,誰來替你的位置?要走也行,走了就別回來了!”


    木間離愁眉苦臉道:“老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倫之禮,你就通融通融吧。”


    “我的字書裏,沒有通融二字。”


    謝長晏解圍道:“師兄去吧,我替你。”


    “什麽?!”木間離跟公輸蛙雙雙一驚。


    “一個月而已,我替他。反正我要在京中逗留,左右無事,來此幫忙也好。”


    公輸蛙眯眼斜睨著她:“你,能頂替他?”


    木間離立刻道:“謝姑娘才思敏捷,遠勝弟子!”


    “他吃苦耐勞,能搬重物,你……”公輸蛙的話還沒說完,謝長晏已輕輕鬆鬆舉起了一旁的幾案,頂在手上轉了幾個圈。


    公輸蛙麵色一僵,最後隻好冷哼一聲:“明日寅時過來!一個月,他不回,你不許走。”然後徑自扭身進了內室,又不知去搗鼓什麽了。


    謝長晏跟木間離相視一笑。


    木間離邊送謝長晏出去,邊擦汗道:“真是天降及時雨。若不是你,我可真不知該如何辦了。”


    “老師醉心於工,不為外物分心,便覺得門中弟子,都該走火入魔。虧你能忍受他這麽多年。”


    木間離卻搖頭道:“能跟在老師身邊學習,是我的福氣。隻是人生在世,父母恩大於天,總要對他們也有所交代才行。”


    謝長晏心想完了,這眼看就是第二個公輸蛙。自己也許做了錯事,不該放他回去完婚。他那妻子的未來,想可見會多淒慘。


    “師兄完婚後回來,再要回去探親就不知是什麽時候了,留老弱婦孺在家中,真的放心嗎?”


    木間離沉默了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道:“不然又如何呢?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總不能就吃飯穿衣傳宗接代地活吧。想留點什麽,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真實有用的東西給後人。比如班祖師爺的鑽、刨、曲尺、墨鬥,到現在我們還用著。那麽我們做的水車、船,幾百年、幾千年後的人也能用著……世生萬物,人為首靈,不就靈在此嗎?”


    謝長晏大受震撼。她注視著眼前這個形貌平平、性格溫潤,看起來並無任何出奇之處的男人,卻覺得他前所未有得高大。是啊,世間萬物都會延續。人會延續,蚊子也會延續,一代又一代。然而,人之所以跟蚊子不同,就在於人除了留下了血脈,還留下了文明。


    而這種文明,是要用時間為代價去探索、去淬煉、去保存的。


    謝長晏終於有些明白公輸蛙的偏執了。有些人的人生,意義在於天倫之樂,有些人,則注定要孑然一身披荊斬棘。


    捫心自問,我是哪種人呢?謝長晏覺得自己有點不上不下不幹不脆。她既想要家,又想成材。二者若能兼顧就好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謝長晏告別了木間離準備回宮。明日起就要入館接受公輸蛙的奴役了,今天她要早點回去做一件事。


    誰知馬車行到途中,孟不離突然停車。


    謝長晏掀簾,竟看到了胡智仁:“胡兄?你怎在這裏?”


    胡智仁牽著馬,站在車旁,衝她歉然一笑:“有辱使命,前來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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