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晏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滴地滴進杯中,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她無力去質問太上皇當年為何如此粉飾太平。


    她無力判定這樣的處理結果是對還是不對。


    總覺得世事不應該如此。起碼,天理昭昭,冤屈和委屈一樣,都是不公。


    可是,如今終於知道了真相的她,又能責怪什麽呢?


    責怪彰華不該調皮藏在方清池的馬車上嗎?


    責怪大燕科舉製查人不清引狼入室嗎?


    責怪濱州副將愚蠢服從為虎作倀?


    還是責怪太傅來得太晚?


    追溯根由,似乎隻能怪方清池,怪如意門。


    彰華看著謝長晏,目光閃動,忽然道:“但我不甘心。”


    謝長晏抬起頭,直勾勾地回視著他。


    “我不甘心,所以當夜,我走進關押方清池的天牢,用從船上帶回的匕首殺了他。”


    謝長晏的呼吸一滯,再然後,清新的空氣源源不斷地湧進鼻息,奇跡般擊退了她的無力感。


    “朕殺了他,沒等姑姑回來。那是朕……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手殺人。”殺人的滋味,嚐過一次,便始知其痛,永承其重。


    “陛下……”謝長晏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彰華的手。這雙手,就是這雙手,為她父親報了仇。


    “姑姑回國後,迎到駙馬涼透了的屍體,而她當時,正滿懷欣喜地想要告訴他,自己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她知道前因後果後,隻問了我一句話:‘清池非死不可嗎?’我回答:‘謝將軍在天上看著呢。’自那後,她再沒跟朕說過話。”


    他跟長公主就此生了離隙,至今沒有修複。


    可謝長晏因為彰華的這一句“謝將軍在天上看著呢”淚流滿麵。


    馬車內就此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布簾隨著顛簸搖擺著,宛如謝長晏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緒。她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卻不知該如何說。


    最終,還是彰華先開口:“朕從那天起,決定要……鏟除如意門。”


    謝長晏心頭一顫,抬起眼睛。


    視線中,彰華的表情無比凝重和嚴肅,卻因為明晰了原因,變得親近且溫柔:“而要除如意門,需先除程王,除此之外,還要拔出燕境內的如意爪牙。”


    為了這個目標,阿鬥搖身一變,成了嘉言——“聖謨洋洋,嘉言孔彰”的嘉言。


    他勵精圖治,蟄伏十年。十年內,國力大增,力壓三國,成為唯方之首。


    而他登基後,更以鐵腕之勢除掉了跟如意門有關聯的龐嶽二族,把釘在燕國數十年之久的如意支脈連根拔起。


    然而,這僅是開始。


    改稅賦、開運河、推科舉、強水軍,一切都有條不紊地奔著目標前行。


    “幸運的是,在此過程中,朕找到了同盟者。”彰華說到這兒,卻露出了幾許悲傷之色,“他就是……風小雅。”


    謝長晏卻有些不解。風小雅名聲雖響,但一來體弱二無權勢,對陛下來說,能有何助力?


    彰華的目光閃了閃,忽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平平安安離開玉京,一路遊玩無人找碴?”


    謝長晏一怔,聽其意,難道本來有人要對付自己?是秋薑嗎?


    就在這時,她還發現了一件事——馬車出了萬毓林後,一路上行,竟是來到了一座高峰之上。


    雖已是三月底,但春色並未爬到此處來,山頂依舊樹木凋零,殘留著些許未化的積雪。玉京本就幹冷,但此峰明顯要比山下冷許多。


    凋零的樹木間,有一片高高的圍牆。峰上竟有人家?難道會是太上皇的又一個隱居之所?


    看出她的困惑,彰華做了解答:“我們現在來的,是太傅的別苑——陶鶴山莊。他曾笑言,雖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官場苟利藏汙納垢,故而,戢鱗委翅後,他要住在此地,好好享受一下高處不勝寒之潔。”


    謝長晏不勝向往道:“風大人高風亮節,確為天下表率。”


    然而,彰華的神色一下子悲傷了起來,定定地看著前方,沒再說話。


    謝長晏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心中忐忑。這時,馬車在門前停下,陶鶴山莊到了。


    一名年過七旬的老嫗已在門邊等候,見到二人躬身行禮,將他們迎了進去。


    莊內的景致十分荒涼。


    院中青苔黃葉,頹垣敗壁,顯然疏於清掃護理。而且一路走來,除了這名步履蹣跚的老嫗,再沒看見其他人。


    風大人退隱後,真的住在這裏嗎?


    老嫗行至一扇院門前,停下躬身行了一禮後便離開了,從頭到尾沒有說任何話。


    院牆旁有幾塊搭在一起的石頭,彰華朝謝長晏招招手,踩著石頭爬上牆頭。


    謝長晏滿腹狐疑地跟著爬上去,探頭一看,大吃一驚——


    院內隻有一棟孤零零的小屋,院中也是雜草叢生,毫無景致可言。窗戶是開著的,一個女人坐在窗邊,就那麽呆呆地注視著荒蕪的景致,一動不動。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渭陵一別再沒見過的秋薑!


    秋薑怎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沒看見別人?最最重要的是,她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在謝長晏的記憶中,秋薑是個非常特別的人。如果要選她生平見過的美人,秋薑可排在第二,僅次於謝繁漪。


    美人在骨不在皮。


    若光說五官,秋薑沒有一樣出眾的,偏偏組合在一起看著十分順眼。而當這張順眼的臉上一起表情,那可真就是萬種風情勾人奪目了。


    然而此刻小屋中的秋薑,被剝離了所有表情,像具失去提拉的僵硬木偶,沒有絲毫生氣。


    “你之平安,要謝她。”彰華低聲道,“是她對姑姑她們說,離開玉京的你,不過是一介螻蟻,不值得浪費任何心力。”


    謝長晏一怔,複一悸,腦海中浮現出秋薑坐在馬廄的柵欄上,兩條長腿一蕩一蕩笑嘻嘻的模樣,再對比此刻眼前的這個人,恍如隔世。


    “她怎麽了?”


    彰華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她是如意門弟子。而且,是七寶之一的……瑪瑙。”


    謝長晏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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