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北風呼嘯,夏小喬戴著麵具迎風獨立,望著那條泛著晶瑩雪光的平坦大路,卻遲遲沒有動作。


    今夜正逢月圓,皓白月光照著一棟棟冒著炊煙的房屋,遠遠看著如同水墨畫一樣靜謐美好。讓夏小喬更加不敢走近。


    這樣安靜美好的小鎮,每一點昏黃的燈火下,都有一家人團團圍坐,說些鄰裏之間的長長短短,談談明春的打算,教訓幾句不聽話的孩子……。


    可惜並沒有任何一盞燈與她有關。夏小喬踟躕良久,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在這樣的時刻靠近自己舊居,先進了德章鎮,到鎮上唯一一間小客棧投宿。


    她進門時還特意看了看,可惜從年老的掌櫃到十來歲的小夥計都是生麵孔,雖然口音聽著親切,卻並不是她記憶中認得的人。


    小客棧是個三進院子,前麵兩進做了店麵,夏小喬要了一間東廂內清淨的客房,又點了一碗湯麵,要坐在前麵吃。


    老掌櫃就坐在爐火旁打量她,並不委婉的問她從哪來,一個單身姑娘怎麽這個時辰才投宿,外麵不太平呢。


    “急著趕路,想著今晚總能到鎮上,就沒在別處投宿。”夏小喬微笑著答了,又問老掌櫃貴姓,是德章鎮本地人麽。


    老掌櫃胡子稀疏,滿臉皺紋,聞言歎道:“這裏哪還有幾個是本地人?當初差不多都死光了,我是北麵小王莊的,姓黃。亂民來時,恰好在山裏砍柴,才逃得一條命。”


    夏小喬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麽當初亂民過去之後,官府有出麵慰問、給無辜慘死的百姓收屍麽?”


    “有是有的,不過他們過了六七天才來,那時天熱得很,屍體早都臭了,隻能堆到鎮西田裏一塊燒了,隨便埋了點土。頭兩年兵荒馬亂,也隻能就那麽著了,活人飯都吃不上,能想起祭拜的又有幾個?後來換了個縣官,才叫人在這幾個死人多的鎮各立了一塊石碑,好叫人知道去哪裏祭拜親人。”


    夏小喬細問了兩句焚屍地點,老掌櫃比劃著說了,又問她:“姑娘是來尋親的?尋的是哪一家?”


    她沉默了一會兒,感覺喉嚨裏被什麽東西哽得難受,好半天才能答:“是姓夏的。”


    老掌櫃想了想,沒想起哪一個姓夏的,就說:“許是我不知道。明日姑娘過去瞧瞧,那碑上倒是寫了些名字,不過聽說是不全的。如今還有人張羅著起個廟,一起供奉香火,就是沒人出錢,建不起來。”


    夏小喬謝過老掌櫃,吃了麵,先回房去休息。等到月亮偏西,四處都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幾聲犬吠再沒其他聲響的時候,她輕手輕腳的開門出去,翻過院牆到了街上,按照老掌櫃指點的方向,徑直縱躍而去。


    越往小鎮邊緣走,光線越亮,月光與雪光交相輝映,加上夏小喬本就修煉得耳聰目明,很快就看到了矗立在曠野裏的石碑。


    她腳步一頓,停下來遠遠看了一會兒,才勉強按捺住心中洶湧的情緒,飛身靠近。


    石碑約有兩人高,做得頗為粗糙,上麵既無螭首,下麵更無龜趺。碑麵上隻簡單雕刻了一段文字,大概記敘了刁民作亂、燒殺搶掠,致使無辜百姓受害,鎮上十室九空,多慘至滅門,無人收殮下葬,因此由官府出麵焚燒掩埋、造碑供紀念的經過。


    背麵則如老掌櫃說的那樣,刻上了遇難百姓的姓名。夏小喬跳起來攀上石碑借力,一列列看過去,發現石碑上多是刻的“某某人一家幾口”字樣,隻寫了戶主名字,饒是這樣,上麵粗看之下也有至少上百個名字。


    她一個一個細細看下來,到第四列終於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夏宇舜一家五口。


    夏小喬左手顫抖著輕輕撫過這幾個字,心中難過至極,眼睛卻幹幹的,並沒有淚水流出來。


    “爹,娘,哥哥,嫂嫂,小喬回來了。”她用掌心按著這幾個字,低聲喃喃,“小喬長大了,能照顧自己了,會好好活著的。聶桐也很好,他比我有本事,也許能像他先祖那樣成仙活個幾百年呢……”


    夏小喬絮絮叨叨說了些修真界的事,最後才道:“爹,娘,哥哥,嫂嫂,我給你們報仇了。那個帶人殺進我們家的惡魔何梁,我把他的頭割了下來祭奠你們。”


    說完這句,她從青囊裏拿出保存完好的何茂勳的頭顱,端端正正放到了石碑頂端,然後從石碑上跳下來,又拿了早就買好的香燭紙錢出來,在石碑腳下雪地上插好香燭點燃,焚化紙錢,絮絮叨叨的又把她回到下界以後見過經過的事都說了一遍。


    等她說得口幹舌燥,把該說不該說的話都說完,東方已經見亮,月亮也快西隱,夏小喬這才站起身,望著石碑說:“本來想給你們好好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起墓的……,不過現在這樣也很好,不但一家人在一起,左鄰右舍也都在,熱鬧得很。爹,娘,哥哥,嫂嫂,我先回去了,睡一覺再來看你們。”


    說完她就飛身回了客棧,一路並沒驚動人,隻引來幾聲狗叫。


    她回到房中脫了外袍,先運功一個周天,讓真氣充沛,緩和手足的冰冷僵硬感,然後果真睡了一覺,等醒來時,卻是被外麵路上的喧鬧聲吵醒的。


    夏小喬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去,見客棧店裏坐著幾個人正大聲議論,就問老掌櫃:“出什麽事了嗎?”


    “姑娘起來了。”老掌櫃看看外麵,低聲說,“今日有人去祭祀先人,發覺石碑上頭竟多了個人頭,嚇得立刻報給了裏正、遊徼。遊徼正帶著人拿梯子去取那人頭,聽說石碑下麵有人燒了香燭紙錢,所以大夥都猜那人頭估計不是什麽好人的。”


    店中一個雙手插袖、穿布衣短打的中年人就插嘴:“裏正喊了人去報上縣衙了,我聽他們說,縣上都在傳那個殺千刀的何梁死了,被人割了首級,裏正和遊徼都猜那人頭莫不就是何梁的。”


    消息傳的還真快,夏小喬又問:“那現在還能去看熱鬧麽?”


    “姑娘你可別去!”老掌櫃忙阻攔,“嚇到你可不好,你吃點什麽?”


    夏小喬就順水推舟吃了早飯,然後才出門去石碑那邊,結果到了那裏卻發現何茂勳的頭顱還放在石碑上麵,鎮上居民圍成一圈看熱鬧,隻有幾個人攔著不叫大夥接近,說是要等縣衙的人來看過再說。


    她站在後頭看了一會兒,算算距離,縣衙的人最快也得中午才能到,就轉身離開,按照記憶往自家原本住的地方走。


    到路口轉了個彎,夏小喬看到一處熟悉的小院,院中三間破舊土坯房,外麵的籬笆倒還是新紮的,這裏原來是會編花籃的春兒姐姐家,她站了一站,凝神運功偷聽裏麵的人說話。


    先是幾聲咳嗽,接著是個男子聲音:“要不還是請大夫來看看吧?”


    接著咳嗽的人回話:“看什麽看?不過是老毛病!哪裏有錢看大夫?”卻是個老婦人。


    沒一會兒房門打開,走出一個身材瘦小的陌生男子,看起來約有二十七八,身上衣服打著補丁,看見夏小喬這樣一個姑娘站在他家門外,不由多看了一眼。


    “大哥,勞駕問一句,原本住在這裏的張家還有人麽?”夏小喬一時沒忍住,開口問道。


    那男子疑惑的問:“你是誰?”


    夏小喬頓了一頓,答道:“我原本住在這鎮上過,認得張家的姐姐。”


    “沒人了,春兒讓那群喪盡天良的畜生擄走了,誰知道是被吃了還是被糟蹋死了……”男子一臉的麻木,“我是她表哥。”


    夏小喬站在那裏久久不能言語,男子顯然也不喜歡提這個,出來關了院門,就往熱鬧處去了。


    等那人走了,她又呆呆站了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經過了字寫得很好、每年都幫人寫春聯的於秀才家,又經過了手特別巧、做衣服很好看的李嬸嬸家,喜歡養狗養鴨子大白鵝的趙老伯家……。夏小喬卻再沒停下來過,她不想再聽到任何可怕的消息了。


    終於,她遠遠看到了熟悉的老槐樹。八年一晃而過,老槐樹卻沒什麽變化,甚至並沒有變得更高更大,仍是隻比院子圍牆高了半個樹冠……不對,她記得這邊圍牆當時被那些發狂了的亂民推倒了呀!再往院中看時,房屋頂上的煙囪也正冒出縷縷青煙,顯然裏麵正住著人!


    夏小喬按捺不住,快步靠近院落,在確定無人注意之後,運氣翻過圍牆,直接落在了老槐樹上。


    冬日的槐樹葉已經落的差不多了,但是這株老樹樹枝比較濃密,夏小喬藏身上麵,要是不仔細打量,一時也不易發覺。


    她縮在枝椏裏頭,將莊院仔細打量了一遍,發現不但圍牆重建翻新了,就連屋舍也有修補的痕跡,起碼屋瓦是換過的。


    正想趁前堂無人潛進屋去,就聽見有兩個人從院外走過,接著打開大門進來,一邊走一邊說:“老爺這兩日就到了,你留心打聽那邊到底怎麽回事,要真是何梁的人頭就太好了,等老爺回來祭拜義兄一家,也可告慰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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