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查爾斯,是第八代裏林頓伯爵,約死於二百四十年前。當然,我是一個鬼。我在裏林頓古堡的各個大廳漫步時碰到一些人,他們不是急叫就是撒腿逃走,像地獄裏的狗在追趕他們。真是太愚蠢了,因為我連一隻蒼蠅也不會傷害。再說一個人完全有權利在自己的城堡裏散步,女仆根本用不著哇哇傻叫,嚇得連魂都丟了。因此,當我遇到一個小姑娘對我雖說不上十分尊敬,卻至少像對一個可敬的遊魂時,我就不免有點驚奇了。


    這小姑娘叫克萊爾,是古堡現主人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


    “你不要哇哇叫。”我先對她說。


    “我根本不打算哇哇叫,我知道你是誰。”她對我說。


    “是嗎?”我問她。


    “是的。”她鎮定地向我走過來,開始端詳我的裝束。我這身裝束的確很值得一看:藍色的織錦上衣,多皺格的裙子,白色的領帶,花邊袖口,紅背心配上綢短褲,腳登紅高跟鞋,特別是頭上戴著敷粉的假發。總而言之,我可以自負地說,我是一個相當漂亮的鬼。但是那小妖精咯咯笑。


    “你的樣子實在好玩。”她說。


    “真的嗎?”我冷冷地說著挺直全身,加上高鞋跟,身高五英尺六英寸。“我很高興你覺得好玩。”


    “你是裏林頓古堡出名的鬼,”她說,“我一直聽到人們說起你。”


    我覺得更開心了,給她一個難得的微笑。“不錯,我是一個出名的鬼。”


    “我爸爸剛繼承了這古堡,”她說下去,“我今天是第一天到這裏。爺爺和他合不來,所以我和你以前從來沒見過。我的名字叫克萊爾。”


    聽她說到她爸爸,我心裏感到一陣溫暖,我記得看見他時,他還是一個邋遢孩子。而老伯爵和我一向合不攏,他不肯相信我的存在,有一天晚上我站在他的床前做鬼臉,他竟放肆地說,我的出現隻是他酒喝多了的結果。


    “你活著時是個很壞的人,”克萊爾往下說,“整天喝酒賭博,直到有一個勇敢的人,叫赫爾貝特的,在決鬥中殺死了你。”


    “這是一個彌天大謊,”我抗議說,“是徹頭徹尾的彌天大謊,是赫爾貝特家裏人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製造出來的。我一點也不壞,噢,我承認我喝一兩瓶酒,偶爾也打打紙牌,但絕不超出我的地位應有的限度。至於決鬥,那實際上是一次謀殺。”


    “謀殺!”克萊爾喘了一口氣,“你是說赫爾貝特爵士……”


    “有一天夜裏他躲在長畫廊那裏等著,用劍插進我的心髒,後來他自己在手臂上紮了一劍,再把劍放在我的手中,說他隻是自衛。這就是我在古堡裏鬧鬼的緣故,我不能夠安息,你明白嗎?”


    “為什麽?”她問道。


    “為什麽!”我一時無言以對。“我說過了,我被卑鄙地謀殺,我的名字受到玷汙,你還問我為什麽在古堡裏鬧鬼。”


    “我覺得這太愚蠢了,”她說,“為了二百四十年前發生的事走來走去嚇唬人,你應該感到害臊。”


    “你太沒有教養了!”我說,“你必須懂得,有一些事情我要做完了才能安息。你知道,赫爾貝特爵士欠了我一大筆錢,這就是他謀殺我的原因。有一天夜裏玩紙牌他輸給我三千英鎊,他還不出。”


    “這件事聽起來太壞了,”克萊爾說,“我媽媽說過不該賭博,不過,到了現在也沒有辦法了,赫爾貝特爵士也死了二百多年了。”


    “賭債是要欠債人的繼承人和後人歸還的,二百四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赫爾貝特的後人來算清這筆賬。”


    正在這時候,我聽到了腳步聲,為了謹慎起見,我馬上隱身不見。


    我不見了,克萊爾看上去十分不安,當她的媽媽開門進來時,她帶著失望的表情在房間裏東張西望。她媽媽是位美麗女子,約三十五歲,一頭秀發,藍色眼睛,她看來有點不高興。


    “克萊爾,我在到處找你。你在這兒幹什麽?”


    克萊爾帶著狡黠的微笑說:“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說吧,讓我聽聽看該不該相信。”她媽媽回答。


    “我剛才在和鬼說話。”


    “和什麽?”


    “和鬼。第八代壞伯爵,隻是他說他並不壞,是赫爾貝特爵士在長畫廊裏謀殺了他。”


    “噢,克萊爾!”她的媽媽笑得透不過氣來,隻好坐下。“叫我拿你怎麽辦呢?你難道不知道世界上沒有鬼嗎,連壞伯爵的故事也隻是個神話罷了。那伯爵可能隻是個意誌薄弱的年輕人,跟許多人一樣,愛賭點錢,喝點酒,在一次愚蠢的決鬥中被人殺死了。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二百四十年前就死了,如今再也不會來打擾我們了。”


    “媽媽,我剛才看見他,和他說話了,他說要赫爾貝特的後代償還一筆賭債。”


    “聽來還挺玄的,”伯爵夫人站起來,“而且鬼氣十足,但我一個字也不相信,除非我親眼看到他。”


    我真是躍躍欲試,隻要一顯形,她馬上就相信是有鬼了。麻煩的是她一相信,隨之而來的是哇哇大叫,我最受不了哇哇大叫的女人。因此我克製住衝動,沒有顯形,這使克萊爾大為不快,她不高興地在房間裏東張西望。


    為了不再強忍下去,我穿牆而過,到我喜歡光顧的城牆那頭來回踱步,眺望沐浴在落日餘輝中的城市。這座城市延伸幾公裏,我不禁想起昔日我活著時,它還隻是個小村莊,極目而視,每一座農舍、每一畝土地都是我的產業。一點不假,我是個意誌力薄弱的傻瓜。我不該和赫爾貝特那種人交往。我不該賭博…晚風在雉煤周圍呼嘯,我突然感到非常孤單寂寞。


    隨後我無聲無息地回來,穿過空蕩蕩的房間和一條條黑洞洞的走廊,來到當今伯爵的生活區。他正坐在一個大壁爐的左邊,壁爐裏木柴在熊熊燃燒。他的太太在他對西斜倚著。伯爵的相貌有點像我,我想我們可能合得來、他膝上放著一疊文件,眉頭皺著。


    “沒有辦法不這樣做了,”他說,“這古堡隻好賣掉。”


    “我們就籌不到這筆錢了嗎?”裏林頓夫人問道,“你也知道,失去這古堡會使我們大家心碎的。”


    “我親愛的太太,”伯爵翻動他的文件,“你以為我沒有千方百計想過辦法嗎?光債務就達兩萬五千英鎊,老人家用這古堡抵押又借了一萬英鎊。我上哪兒去弄到三萬五千英鎊。沒別的辦法,我隻好答應威爾金森。”


    “你是說把這古堡賣給那個可怕的家夥?”裏林頓夫人從椅子上挺起身子。


    伯爵苦起了臉。“我怕沒有別的選擇了,親愛的。”


    “不過,”裏林頓夫人又沉到椅子裏,“他這個人是那麽討厭,那麽傲慢。想起這個人就……”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飄過了身後的牆,心裏感到難過。自這座城堡八百年前奠基以來,它就屬子裏林頓家族,一代代人在這裏出生,在這裏格鬥,有時也在這裏被殺,但通常是壽終正寢。想到有一個陌生人,也許是個撈了一大筆不義之財而趾高氣揚的平民,將在城頭上悠然散步,在大餐廳裏狼吞虎咽,在寬敞的寢室裏大打呼喀,我不禁氣得渾身發抖,咆哮大叫,震得幾道門敞開,廚娘歇斯底裏大發作。我看見克萊爾站在她的臥室門口,知道她是個頭腦冷靜的姑娘,我馬上顯出形來。


    “你太搗亂了,”她嚴肅地說,“你把所有的人嚇壞了,為什麽發出可怕的叫聲?”


    “因為你爸爸要賣掉這古堡,”我咆哮說,“賣給一個出身低微的人,叫威爾金森的。”


    她看來吃了一驚。“你是說,你偷聽到他們說的私房話?”


    “不要問傻問題,現在告訴我,這威爾金森是個什麽人?”


    “我想你最好到我的房間裏來,”克萊爾說著,讓路請我進房間,其實這毫無必要,因為我可以從她身上穿過去。“萬一有人走過,看見你站在那裏,就要嚇昏過去或者驚叫了。”


    我走進房間,坐在床上。克萊爾一關上門我就問:“好了,他是什麽人?”


    “他這個人不太好,”她難過地搖著頭說,“但非常有錢。他又胖又高大,呼吸時把氣噴到你身上。”


    “我知道這種人,”我點點頭,“我活著時有這麽一個放高利貸的,記得有一次我還把他踢下了樓梯,不過現在不說這個。這威爾金森為什麽要買這座裏林頓古堡呢?”


    “他要把它改成假日旅館。飯廳改成飯店,舞廳改成通俗舞廳,草坪上開爵士音樂會……你為什麽拉頭發?”


    “那家夥敢把腳踏進前門,我就叫他的頭發變白!他吃飯時我變出個骷髏頭向他狂笑。他睡覺時我在他耳邊悄悄說話,還要坐在他的胸口上,用冰涼的手摸他的腦門。我還要……”


    “別說了,”克萊爾頓頓腳,“你不能做這類事。我不讓你嚇唬人,哪怕是嚇唬一個像威爾金森先生那樣討厭的人。這就像強欺弱、大欺小,而且沒有意思。你還是想個實際有效的辦法幫我爸爸弄到錢吧。”


    “但他需要三萬五千英鎊,”我反對說,“我沒有經濟頭腦,一個貴族不應關心錢的問題。”


    “我爸爸也是個貴族,他就要關心,而且他不及你一半聰明。現在你還是隱身吧,我聽見媽媽來了。”


    威爾金森先生第二天到城堡來,是不請自來過周末的,我還沒有見過一個人這樣需要好好被鬼嚇唬一下。他又高又胖,紅光滿麵,禿頂,隻要走近一個比他小的人,女人或者孩子,他就向她彎下腰來,對她呼吸。他就是這樣對待克萊爾的。


    “這一位是誰呀?”他彎下腰,討厭的臉離她的臉隻有幾英寸。“我敢斷定你是這家的小姐,你好嗎,我親愛的,你好嗎?”


    “很好,先生。”克萊爾用她那受到我讚歎的出色的克製口氣回答。


    “那你呢,我親愛的?”這句話是對裏林頓夫人說的,我看到她的丈夫抿緊了嘴唇。“你像鮮花盛開,鮮花盛開……”他向她彎下腰來呼吸。


    “我很好,謝謝你,威爾金森先生。”她冷冷地說。


    “向朋友們問好,”他大聲說,“大家不要拘禮,我很快將擁有這座古堡,我就是家庭的一分子了。”


    “我想,”裏林頓伯爵說,“我們最好保持生意關係,威爾金森先生。我記得你說過,做生意是不講感情的。”


    即使威爾金森的皮很厚,這句帶刺的話還是刺了進去,他皺起了眉頭。


    “隨你便,裏林頓,隨你便。”他環顧大廳,看看大樓梯,說:“我要把所有的橡木護壁板拆掉,它們使這地方看來太暗了。我要把牆漆成鮮亮的粉紅色,放上一個留聲機,沿那邊牆弄一個酒吧,這樣好吸引年輕人。”


    “噢,你不能這樣做。”裏林頓夫人低聲說。


    “我能這樣做,我要這樣做。”他慢慢地轉過臉來,他不再微笑了,那雙小眼睛像藍色的冰塊。“當然,你們可以把這地方賣給其他人,隻要你們能找到買主,或者……”他現在又微笑了,一個討厭的、諷刺的冷笑。“或者你們能弄到三萬五千英鎊,這是我出的價錢,記得嗎?”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們被捏在你的手心裏。”裏林頓伯爵輕輕地說。


    “一點不錯,”他咯咯笑,“一點不錯。”


    他一點不知道,當管家老斯洛姆斯送他到樓上房間時,我一直跟在他後麵。我求克萊爾,求一個小姑娘,對她說:“請讓我用冰涼的手指戳一下他的喉嚨吧。”


    “不行。”她搖搖頭。


    “或者在他關燈時發出一聲呻吟。”


    “當然木行。”


    “至少讓我在他睡著時抽掉他的枕頭。”


    “不,不行。”她皺起眉頭。說來可也奇怪,我這個裏林頓古堡的鬼馬上就感到慚愧了。


    “好吧,別生氣。隻是鬼要作祟是天經地義的事,威爾金森是我百年未遇的最理想的作祟對象。我得讓他在床底下爬兩分鍾。”


    “好了好了,我跟你說過,”她堅持說,“你還不如想個辦法,弄到我爸爸需要的三萬五千英鎊。”


    “我親愛的孩子,”我抗議道,“我活著時從不考慮錢的事,我的管家供給我需要的一切,我記得……”我停了口,猛然想起一件事。


    “你記起什麽了?”克萊爾問道。


    “寶藏,”我說,“我好像記得,我祖父在內戰1時藏了一批家傳的銀餐具。”


    “天呐!”克萊爾拍著手說,“你有把握嗎?”


    “市九分把握。別響,讓我想一想。那大概是一六四七年。諾爾·克倫威爾的鐵甲叛軍要進攻這城堡,傳說我祖父把所有祖傳銀餐具和珠寶藏了起來。問題是他本人在這場戰鬥中犧牲了,沒人知道他把財寶藏在什麽地方。”


    “你沒有嚐試把它們找出來嗎……”她停了停,“我是說在你活著的時候?”


    我聳了聳肩。“我父親和我都嚐試過,但終於放棄了。再說,也無法證實它們沒有被圓顱軍搶走。我父親娶了一位非常富有的繼承人,她帶來了她的餐具和珠寶。但你的曾祖父賭錢,把它們全輸掉了,那是一八六o年的事。”


    “但原來的寶藏還在這裏嗎?”克萊爾問道,“你後來找到它沒有,我是說在你……”


    “你是說在我被謀殺以後吧?老實說,我沒想去找。一堆舊銀餐具對我毫無用處。不過它要是還在這裏,我找到它應該不會困難。我能夠穿牆遁地。對,我來找找看。”


    “請你快找,”克萊爾求我說,“時間不多了,爸爸這個周末就要在文件上簽字。”


    “是嗎?”我大叫一聲,窗戶震響。“為什麽你不早說?那燃燒的木頭老哈裏會把他的財寶藏在哪裏呢?”


    “燃燒的木頭老哈裏?”克萊爾問道。


    “對,這是我祖父生前的外號。人人怕他,特別是圓顱軍。”


    “會藏在地窖裏嗎?”克萊爾提出。


    “那地方太明顯了,”我回答說。“圓顱軍首先找的就是那地方。隻要有新掘過的痕跡,他們就會發掘,不會在那裏,我想是個密室。”


    “密室?”克萊爾險了口氣。“你是說古堡裏真有密室v’


    我哈哈大笑。“我親愛的姑娘,亨利八世時天主教徒藏在哪裏?‘殘忍的瑪麗’在位時清教徒藏在哪裏?美親王查理入侵時反抗的軍隊藏在哪裏?我有時候想,密室是不是比已經知道的要多。牆壁裏恐怕充斥著密室。好了,現在你上床去休息,我去找。”


    她還想爭論,但我幹脆一隱身,穿過地板,落到下麵一個房間裏去了。這房間曾經是老哈裏的臥室。我鑽進東牆,發現它是花崗石的。我又鑽進西牆和南牆,都沒用。接著我細看壁爐,是十六世紀式的,大得一個人可以不低頭就走進去,我發覺後麵隻是一大片石牆,我一穿過它就知道不用再找了。裏麵是一個黑得像鯨魚肚子的小房間,謝謝我的能在黑暗中看見東西的本領,我看到房間當中有一個橡木大箱子。接著我察看我鑽過來的牆,它原來是一扇門,隻要轉動右邊一根支撐壁爐的柱子就能把它打開。鬼必要時能吹開普通的木門,能弄得窗子格格響,能使沉重的東西飄過房間,但即使像我這樣本事高強的鬼也無法轉動石柱。於是我回去找克萊爾。


    “你找到了嗎?”


    我點點頭。“我想我找到了。你最好起床,從樓梯下去,到這個房間底下的一個房間去。我穿過地板下去。”


    克萊爾帶著手電筒,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路下來,等她推開門走進老哈裏的房間,我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好,”我向壁爐走過去,“壁爐的牆後麵藏著一個小密室。你轉動這根柱子,牆就會移開的。你轉得動嗎?”


    “我來試試看。”


    她放下手電筒,用兩隻小手抓住柱子轉它。牆一動也不動。


    “你抱住柱子,”我指點她說,“用腳撐著地轉動它。”


    她照我說的做,雙臂抱住柱子,用腿撐著地轉動它。她哼哼哈哈的,壁爐的牆開始移動,門開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克萊爾撿起手電筒去照黑暗的室內,於是也看到了木箱。木箱寬約四英尺,包著鐵皮,有一個大鎖孔,但沒有鑰匙。


    克萊爾真是得意非常:“你是空前絕後的最好的鬼。”


    我點頭同意,然後指出:“箱子太重,你沒法移動,最好把你爸爸叫來,說你偶然發現一個密室,我隱身留在這裏,靜看事情如何進展。”


    克萊爾把她的爸爸媽媽帶來了,他們都拿著手電筒,因為古堡的這一部分沒有接電線。伯爵看到壁爐後麵的洞,第一個驚訝得端了口氣。“孩子說得對,瞧,我親愛的,是有個密室,裏麵有個大木箱。天啊,也許那古老傳說是真的……克萊爾,你拿著我的手電筒,我把箱子從密室裏拉出來。”


    這可不好辦,因為年代久了,裏麵發潮,木箱粘在地板上,加上箱子又重,但他還是把它拉出來了,拉到外麵房間當中。


    他先在箱子各處摸摸,再去研究那鎖。這時候我不耐煩得都要發脾氣了,那傻瓜總該知道,箱蓋得用東西來撬吧?這個主意終於也漸漸鑽進了他腦袋裏所謂腦子的那個部分。


    “我們得把箱蓋撬開,”他腦子亮堂起來說,“你們待在這裏,我到工具間去,馬上就來。”


    “還不知道箱子裏裝的是不是財寶,”她媽媽對克萊爾說,“我真想像不出,你怎麽會找到這個密室,並且把它打開的。”


    “噢,我隻是用我的腦子,”克萊爾快活地回答,“我想財寶一定藏在燃燒的木頭老哈裏房間裏的什麽地方。”


    “你說誰的房間?”


    “燃燒的木頭老哈裏。他是那鬼的……我是說,他是第六代伯爵的外號,人人都知道。”


    “可我不知道。”伯爵夫人抬頭看見她丈夫拿著一根鐵撬杆進來。“查爾斯,你知道第六代伯爵叫燃燒的木頭老哈裏嗎?”


    “知道,可現在不要管這個。讓我先來撬開這箱子。你們站到旁邊去。”他把撬杆細的一頭塞進箱蓋和箱子間的縫,然後往下按。隻聽見木頭開裂聲,然後卡啦一聲,箱蓋撬開了。三個人拿著手電筒走過去圍著箱子,我隻好站起來往上蹦蹦跳,要從他們頭上看下去,看看箱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老哈裏裝箱時一定極其匆忙,一堆銀餐具胡亂扔在裏麵,上麵扔著一些項鏈和鍛子。伯爵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恭恭敬敬地攤在地板上。


    “今夜我把這些財寶放在保險箱裏,”伯爵說,“明天我一早就請城裏一位珠寶商來估價。”他向妻子和女兒轉過笑臉,“我想我們有可能擺脫威爾金森先生了。”


    我感到十分滿足,自從那個倒黴日子挨了赫爾貝特一劍以來,還從未這樣快活過。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珠寶商來了,這人頭有點禿,被請到書房,當看到銀餐具時,頭發都豎起來了,像一隻看到兔子的狗一樣。他拿出放大鏡察看每一件餐具,越看越有興趣。“伯爵,這是十五世紀工藝的標本,”他說,“不算完美,但非常好。”


    “那麽項鏈呢?”伯爵問道,“鋁子呢?它們怎樣?”


    “不太好,伯爵。有一些寶石隻是仿製品。這在當時是常有的。你知道,在內戰期間,有許多國王的支持不得不賣掉他們的財寶,換錢來幫助國王。你的祖先想必也賣掉一些寶石,隻好用逼真的仿製品來頂替,這樣自然就降低整串項鏈的價值了。我還擔心——”他撿起一個鍋子,又撿起一副耳墜,“這些珠寶大多是這樣。不過——”他放下他的放大鏡,“你還是可以知道保守的估價……”


    他的話被突然進來的威爾金森先生打斷了。這大胖子目睹這場麵,用貪婪的眼光掃視了桌子一眼,接著把嘴唇抿成一道細線。


    “我沒有聽見你敲門。”伯爵冷冷地指出。


    威爾金森先生不理他的指責,指著桌上的珠寶問道:“怎麽,全都是這樣的?”


    裏林頓夫人無法掩蓋她心中的快樂。“威爾金森先生,這些東西就是我們想用來還清債務的。”


    “說實在話,”威爾金森先生冷笑說,“我看不出這些假貨能賣到多麽高的價錢。”


    “不要被外表欺騙,”伯爵冷冷地說,“史密斯先生,在我們的談話被打斷前,你正要告訴我們你對這些珠寶的估價……”


    “隻是粗略估價,”珠寶商說,“但我應該說,如果出售時好好做廣告,你有理由可以希望得到——比方說吧——兩萬英鎊。”


    “就這麽多?”伯爵問道。


    “我說過了,有些寶石是仿製品,但它們是古董,它們的這個價值應該考慮到。自然,這就要看是誰開價了。你可以再多得幾千英鎊。”


    “這樣嘛,”伯爵說,“兩萬英鎊可以交稅,然後我把古堡向遊客開放,每張門票收二十五便士。這樣做雖然需要時間,但我們能對付過去了。”


    克萊爾高興得拍手,裏林頓夫人也麵露喜色,我也隱著身子快活地跳舞。可這時候威爾金森先生又開口了:“裏林頓伯爵,我怕你忽略了一個很小但非常重要的細節——這是發現了藏物。”


    伯爵的微笑頓時凝住。“你說什麽?”


    “發現了藏物。政府規定,所有在土地裏和私人產業內發現的金銀錠、金銀製品均屬王國政府所有。通常做法是把它們送交大英博物館,他們付給你市場價格的三分之一,因此你不能指望得到多於八千到一萬英鎊這個數目。即使如此,你得到的錢還要交所得稅。”


    珠寶商史密斯先生打破一時的死寂:“我想這位先生的話是對的,不報告發現藏物是違法的,會被查辦。”


    “那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伯爵泄氣地沉到椅子裏。“好夢就做到這裏為止吧。”


    “多麽幸運!”威爾金森先生的聲音像是油瀉過天鵝絨,“我的慷慨給予依然有效。我來告訴你我的打算,裏林頓,在你發現藏物的權益得款上我另加兩千英鎊。盡管你那位先生已經作出估價,但我還是給你加錢,我的心胸一向是寬大的。我忍不住要把錢拿出來了。”


    “我想你還是走吧,”克萊爾著急地環顧房間,對他說,“真的,你必須走!”她的恐懼是有道理的,我太生氣了,拚了命才控製住不用我冰涼的手指去扼那家夥的喉嚨。


    “很好,”威爾金森先生心滿意足地冷笑,“我離開你們,讓你們去……去垂頭喪氣。我可以提個建議嗎?裏林頓,晚飯前我們在你的書房會麵,到時我們簽訂買賣契約,我把我的支票給你?”


    “就照你說的辦吧。”伯爵深深歎了一口氣說。


    威爾金森先生出去了,克萊爾頓時淚如泉湧。至於我,我衝到城頭上去,把怒氣盡情向狂風發泄。


    過後我的怒氣發泄完了,我就到伯爵的書房去。他們全都在那裏:克萊爾和她的媽媽坐在深深的扶手挎裏,出身低微的威爾金森坐在寫字桌邊上,伯爵站在壁爐旁邊。一份很大的文件攤在桌上,我看到“買賣契約”幾個字,它又激起了我的怒火。


    “在我們做這筆生意之前,”威爾金森說,“很願意解釋一下我為什麽急於要得到這座古堡。我承認這不是因為我喜愛古建築,也不完全是因為我想賺更多的錢,這裏有另外一個原因……”


    “我斷定你是想把這原因告訴我們。”伯爵打著哈欠說。


    “是的,一點不錯,”威爾金森先生點點頭,“我要告訴你們,你可能大笑,因為你自以為高貴。但你會感到奇怪,我也出自和你的家族一樣高貴的家族,即使它沒有一個顯赫的稱號。”


    伯爵微笑。“我想不出在貴族中有一個威爾金森家族,不過當然,既然你這麽說……”


    “威爾金森隻是我的半個姓,”他那雙眼睛眯細了。“我的祖父由於他本人的原因,決定略去這後半個姓,好掩蓋他的真實身份。今天我打算把這半個姓補上。”他挺直身子,“裏林頓伯爵,這很相稱,我的一位祖先曾除掉一名裏林頓,我要除掉另外一名裏林頓。我的真性,伯爵,是梅克皮斯——哈羅德·威爾金森一梅克皮斯爵士,是這一貴族家係的最後一代。”


    克萊爾叫出來:“請你不要說下去了!”


    但那個傻瓜不肯住口:“梅克皮斯,一個和你的家族同樣古老的家族,而且肯定更高一等。”


    我高興得跟著一聲歡呼:門敞開了,三幅畫從牆上落下來,我顯了形。我在活人臉上從未見過這樣的驚恐表情。裏林頓夫人張開了口看著我。伯爵說:“天啊!”而威爾金森先生,或者我應該稱他哈羅德·威爾金森一梅克皮斯爵士,像條不知道大海流向何處的擱淺的魚。克萊爾照舊想使我不要動武。


    “你千萬不要傷害他。”


    “他是我的,”我說,“整個兒是我的。”


    “這個家夥是誰?”威爾金森一梅克皮斯打算恐嚇我,“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那麽容易嚇倒的屍’


    我微笑。“真的嗎?”我一麵向他走去一麵問。


    他向後退,繞過桌子,接著向門口直衝。我又是一聲歡呼,向他追去。我追過走廊,追上樓,追過一個個空房間。我從鏡子裏對他微笑,透過窗口對他看。我讓我的頭從他身邊飄過,隻要會做,這把戲是很容易做的。最後我把他逼到長畫廊那裏。他蜷縮在一個角落,離我被謀殺處不遠。他的牙齒格格響,臉白得像裏屍布,呼吸沉重。我威風凜凜地站在他麵前,身上和臉上發出淡淡的綠光。我開口說話時聲如巨雷。


    “梅克皮斯這個出身低微的家族的最後一代,你還賭債的時刻到了!你那無恥的祖先在卑鄙地謀殺我時欠下我三千英鎊,你,作為他的代表,和我的後代、第十六代伯爵,結清這筆賬是理所應當的。”


    “當然當然,”他拚命地點頭,“照你說的辦。”


    “請稱呼我為‘伯爵’。我不希望不講規矩。”


    “當然,伯爵,對不起,伯爵。”


    “說起來,”我使勁動腦筋,因為我向來沒有數字觀念,“二百四十年前的三千英鎊到今天至少要乘二十倍。六萬英鎊差不多。你善於起草文件,這是出身低微的梅克皮斯家族的一種本領。你必須再寫一份。這份買賣契約寫明你用六萬英鎊買下我的裏林頓伯爵的藏物發現權。不是城堡,你明白,隻是財寶。”


    “六萬英鎊!”我想他的頭發要變白了,“但我連這筆數目的十分之一也撈不回來呀。”


    “當然,”我說下去,“你可以不出這筆錢。但這樣的話,我就不得不緊跟著你——永遠緊跟著。你坐下來吃飯,我就在你身邊;我的頭也許在你的盆子旁邊對你笑,祝你胃口好。晚上我斷定你一定歡迎我上你的床,我把冰涼的腳貼著你的腳,我用冰涼的手指輕輕撫摸你的喉嚨,我讓冰涼的鼻子……”


    “我出錢我出錢,”他急叫道,“我來起草契約。”


    “真可惜,”我歎了口氣,“我那麽想和你同居一屋。你能肯定事後不會反悔,指示你的銀行停付或做出諸如此類的傻事嗎?”


    “不會不會,我向你保證。”


    “好吧,如果你堅持的話。不過這位伯爵會拒絕你的慷慨饋贈,你務必使他接受。萬一不成功,”我微笑著說,“我們就要長期親密相處了。現在讓我們回去。我隱起身子,但是你盡可以放心,我始終在你身邊。”


    “我說,威爾金森一梅克皮斯,”伯爵抗議說,“我不能接受你多達六萬英鎊的贈予。”


    “求求你。”那家夥說個沒完,原因很簡單,我的手放在他的頸背上,“你務必接受。你這樣做是幫我的大忙。請你行行好,接受我的支票吧!”


    我從未見過一個人一下子發生這樣大的變化,當伯爵最後好心收下支票時,威爾金森一梅克皮斯馬上遞過去一份地簽好名的財寶轉讓契約,露出一種我本以為不會有的感激之情。當然,我在轉讓辦妥時縮回我冰涼的手指,這就足以使他感到一陣輕鬆,死白的臉頓時亮堂起來,但我還是情願相信,即使是一個出身低微的梅克皮斯家族的人,品性中也有其好的一麵,隻要嚐試尋找它就行。


    “至於那鬼,”伯爵說,“我希望……”


    “請別提他了,”威爾金森一梅克皮斯索索發抖,“我不要再想到他——永遠不。”


    真可惜他馬上就走了——乘那種不用馬拉而速度快得可怕的車子——因為他再待一會兒,還會給我一點兒樂趣。


    “我想你現在要離開我們了?”過了一會兒,當我看見克萊爾單獨一個人時,她問我說。


    “我在這裏再沒有一個人要找,也就沒有事可做。”


    “我爸爸要把古堡向遊客開放,”她說,“他說過,你隻要肯露一露麵就會幫大忙。再也沒有什麽比鬼更能吸引遊客了,特別是美國人。”


    “這想法倒不壞。”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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