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變得更熱了,夜晚十分悶膩。我睡覺時把窗子開得大大的,一直醒著,直到黎明前的那一絲涼意才讓我容易入眠。我絲毫不覺得焦慮或是驚恐,待在這幢房子裏我感到是那麽安然無虞,每一個房間,在我純粹是出於高興而出沒於它們之中時,都讓我覺得那麽舒適,庇護著我。我以一種愉悅的心情想念著邁克西姆,一點不感到心緒紛亂。事實是,至少這一次,一個人待在這裏,讓我感到了完完全全的滿足。


    在他離開兩天後,我走到下麵農莊去收些雞蛋,同佩克太太一起喝茶聊天,逗逗那嬰孩,看著母牛不緊不忙顧小巷走進院子去讓人擠奶。我一點都不著忙,畢竟,這是個從容不迫,寧靜安謐的日子,在我回家時,天氣還那麽熱,樹籬和土堤十分幹燥,滿是塵埃,小溪幾平靜滯在那兒。


    我佇立在那兒,有好幾分鍾俯瞰著躺臥在我腳下的科貝特林苑,在時近傍晚的光說中它一片金黃,冬青、栗樹和膠桐在草地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在我眼中,它似乎依然是一幢在迷咒中沒醒來的房子,非人力所建,而是由某種神奇的力量所致,整個兒從地底下蹦出來的。稍後,當我打開房子裏所有的燈,包括頂樓房間的燈之後,我會再回到這裏來,因為那時,這房子就顯出了另一種美,它就像一艘航行在漆黑大海上的金碧輝煌的巨舟。那天,我對它產生了那麽強烈的愛。我覺得自已同它融為一體,成了它的一部分,跟它的過去,同樣也跟它的現在和將來深深聯係在一起了。我這時的感覺就跟我第一回看見它時的感覺一樣,它似乎一直在這兒,就是等待著我與它廝守一輩子。


    就在我又走進屋子時,它似乎是在輕輕地把我拉進它的懷抱。我走進冷藏室,把雞蛋放在了石板桌上。就在我置放雞蛋時,我聽到從長過道的那一頭,傳來了門鈴聲。


    我很驚訝。我一點都沒聽到有汽車聲,不過我一直待在房子離車道最遠的那一端倒也是真的。我朝門口走去,這時我猛然間想起,說不定是邦蒂,她答應過要來讓我打起精神,幫我解脫自我煩悶的。“能離開他們,喘口氣那是件好事,我還會不知道這種事嗎,”在我告訴她邁克西姆要外出時,她這麽對我說,“但你這麽悶悶不樂,還開始坐在那兒冥思苦想,對你可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可沒有悶悶不樂,我非常高興,不過跟她一起過上一刊、時並不是件壞事。我們可以在花園喝上一杯茶——盡管時間晚了點。天氣還夠暖的。


    我打開門。


    “下午好,太太。”


    我不知道我的臉上是否頓時失去了血色,也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震驚,以及接踐而至的一陣傳遍全身的恐懼,是否都在我臉上顯露了出來。我沒法相信不是這樣,這份感覺來得那麽突然和劇烈。


    外麵沒汽車,也不見有其他人的身影。就她一個人緊挨著門站在那兒。她見老些了,而且我也不習慣見她穿一身外出的衣著——說真的,幾乎是第一眼,我就意識到從未見她穿過這麽一身衣服。她一直待在室內,一身深黑色衣服,是一身質地呆板令人起厭的絲綢衣服,衣服很長,袖子很緊,在領高聳,領口緊扣。


    眼下,她還是一身黑衣,盡管天氣這麽熱,她還是穿了一件拖到腳踝的外衣。她拿著一個手提包和一雙手套,但沒戴帽子。她的頭發還像過去那樣攏到腦後,頭發光滑,緊緊堆起在高凸起的前額上,並盤卷在後頸背上。不過現在頭發已變成灰色的了。那張臉窄了,線條更其分明,慘白的骷髏般的頭骨上似乎更沒肉了,兩眼凹陷得更深了。


    外麵,就是她背後的那片天地,一片靜寂,是殘夏的那種死一般的橡寂,那群嘩嘩叫的小羊已長大,走了,也聽不到一聲鳥鳴。


    “丹弗斯太太。”


    “我希望我沒嚇著你吧?”


    她從黑外衣裏伸出一隻白皙的手,一直露出了手腕,我不得不握住它。那手很硬,又窄又涼。


    “一點沒有——哦,是的,當然,見到你我很驚奇,不過——”


    “我很抱歉,我沒法事先給你打個招呼。如果有什麽不便的話,你盡管直說。”


    “不———請進。”


    “我也沒想到會有點空閑時間,又聽說你現在就住在這附近,自然,我就想來拜訪你,願你在這兒過得好。”


    我退後一步。她走進了客廳,等待著,她沒打量四周,隻是盯住了我,那對空陷的眼睛死死看住我的臉。廳裏太暗了,一片陰影,我真想跑到房子後部去,夕陽餘暉會灑遍那兒小小的起居室,那兒的窗戶對著花園敞開。我需要有能力離開她,需要呼吸到室外的空氣,頭頂上是空曠的天空,如果我被迫跟她一起待在一間關閉的房間裏我會窒息的。


    她走在石板地上,腳步有力輕快,我聽到她裙裾發出的輕輕的悉索聲,這聲音真可怕,令我想起往事。我對這聲音感到恐懼,我幾乎就想拔腳跑到明亮處去。


    “丹弗斯太太,想來點茶嗎?我自己還沒喝過,我正準備去煮茶呢。”


    “謝謝,夫人,那樣真太令人高興了。”


    她站在起居室裏,背朝著窗和花園,背對著那外麵的世界,似乎她並沒有瞧見它們,對它們從不感興趣似的,我意識到這一點,這正像我從沒見她穿過出門衣服一樣,而且除了在曼陀麗的大宅邸裏,我從沒在別處見到過她。


    “或許你樂意出去看看我們的花園——恐怕玫瑰都謝了,不過花壇還有些引人之處,盡管我隻是剛剛開始在著手修整這花園——它荒蕪得太厲害了,得花上好幾年的時間呢。”


    她瞧都沒瞧四周。她的眼光沒從我臉上挪開過。“是的,我相信你是在春天才剛到這兒的。”


    “是那麽回事,我們是五月來的,我們在國外待了——待了幾年。”


    “啊,是嘛。”


    出現了一陣沉默。我並不想有罪責感,我沒理由那樣想,可由於她老盯著我瞧,我覺得自己臉都紅了,趕快把目光移開。不需開口,我們兩人彼此是心照不宣。我們出國的原因,以及在這之前所發生的一切,就像這地毯上的一塊圖案那樣清晰,我們兩人站在這兒似乎都能看見那一切。


    “快請坐下。我——我去弄茶。要不了多久的。”


    她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一會兒,她的眉毛不易察覺地動了動。我想,她鄙視我,她在暗暗嗤笑我。


    “我在想,打戰爭以來,要得到好幫手可真不容易,如今的年輕人似乎一點沒興趣去當傭人了。不過我相信,等你們安定下來以後你們會找到人來幫忙的。”


    “呃,我有幫手——”我急急地說道,“那就是說,要多少有多少。情況確實跟往日大不相同了——”“就像在曼陀麗”這幾個字到了嘴邊沒說出來。“每天多拉都來幫我——有時那兒農莊的佩克太太也來幫幫忙。”


    “我知道。”她話音中的蔑視味令我的臉不禁又紅了,我真惱火極了,她仍然具有羞辱我的力量。


    “我真的不想要那麽一批氣派十足的傭人了,丹弗斯太太,那從來不適合我。”


    “是的。”


    “這兒的事情遠沒有那般正規。”


    “是的——當然,相比之下,這幢房子管理起來規模要小多了。”


    “不錯,”我說,“不錯,是這麽回事兒。”然後,我趕緊從她身邊逃開,到下麵廚房去了。


    我雙手抖得厲害,真讓我擔心會把茶具給摔了,在倒水時,我把水潑出了一些,燙痛了手背。手背上留下了一條很長的紅印,鑽心地痛。


    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中掠過,就好像好幾隻漂亮的小鳥在鳥籠裏亂撲騰,問話聲是那麽急切尖利。她怎麽會發現我們的?她從哪兒來?她就住在附近嗎?如果是的,那麽是純出偶然嗎?她對我們在這兒以前的生活了解多少?對我們來到這兒後現在所過的生活又知道些什麽?我想象出她就住在離這兒不很遠的地方,對我們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她一直在監視我們,刺探我們。


    今天下午她是怎麽來這兒的?看起來她不大可能是走來的。


    茶盤真沉,我在托起它以前不得不站在那兒,扶著牆,深深地吸了幾次氣讓自己穩定下來。我不該聽由她來恐嚇我。我一定不能這樣,那太沒道理了。她沒這個能耐。


    然而,我知道她有這個能耐,那是傑克·費弗爾所不具備的,他也從來不可能具備。她老是對我具有一種威懾力,我害怕她,仇視她,而她則鄙視我,一點不把我放在眼裏。在她麵前我簡直什麽都不是。如今,對付費弗爾,以及在其他任何方麵,我有了更強的力量,更大的自信心。但是,一見到丹弗斯太太,我就變成了沒主見,畏畏縮縮,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人了,我又成了當初剛到曼陀麗,鬥膽想取代呂蓓卡的那個新娘了。


    不過我還是邁著盡可能輕快的步子沿走廊走了出去,隻是我那火燒火燎的手讓我想起,在短短的一小會兒時間裏,她對我所做的一切。


    看起來她根本一動沒動過,她依然背對著花園。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瞧見了我的臉,兩眼睜得大大的、閃發著光彩,一動不動地盯住了我的臉。在我放下菜盤,取出兩張小茶幾,放下茶托、茶壺和茶杯時,她一直望著我。她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提出幫一下忙。我覺得自己笨手笨腳傻裏傻氣的,我不該自己幹的,該有個鈴按一下,至少該有一個傭人為我們端茶來。她的臉上還是那副輕蔑的樣子。我什麽也不是。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壓倒了我。


    “夫人,這真是一幢相當不錯的房子。我知道,你和德溫特先生在這兒會過得非常愉快的。”


    “是的——是的,謝謝你,丹弗斯太太,我們是——我們喜愛這房子,我們正在買下周圍更多的地產——它確實正是我們想要的那種房子。”


    “當然,它跟曼陀麗完全不同。沒人會把這幢房子同曼陀麗相比,對嗎?”


    “我想沒人會去比較吧。”


    “不過,那麽看來,沒什麽地方能同它相比,今後也決不會有。”她隻坐在椅子邊上,身子筆挺,端著茶杯,我真希望她別這麽老盯著我,一直不把眼睛移開。我的手實在痛得夠嗆。


    我說,“我覺得我現在不怎麽想到曼陀麗了。”


    “是嗎?這麽說來你在那兒從沒愉快過,對不?那兒從來就不真正屬於你。我敢肯定,德溫特先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它。”


    “不——不,我不這樣認為。”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這樣。它一直就在那兒,不是嗎?它從沒離開過我。”


    我剛才還帶來了一小碟檸檬餅幹,這時我拿起餅幹遞給她,隨後我便意識到我忘了附帶拿幾個小碟子來放餅幹,於是我站起來去取碟子。就在我這麽做時,我把餅幹全碰翻在地上了。它們亂七八糟地堆在了地毯上,成了幹癟癟的、可憐的、沒新鮮味的小片兒。我瞪著它們,覺得眼淚窩滿了眼眶,那是氣惱和自卑的眼淚。我跪了下來,四下摸索,把它們一一撿起,她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盡管在我重新窘困地坐下看看她時,這張蒼白的骷髏般的臉又重新偽裝起來,隻見到那對眼睛在閃爍著。


    “丹弗斯太太——”我脫口而出。“你是怎麽發現我們住的地方的?”


    她一點沒猶豫,不假思索地,話語便輕輕吐了出來。


    “我有一個非常舒適愉快的居處,離這兒不遠,就在弗思沃德村。你或許知道這村子吧?”


    “不,不,我想我不知道。”


    我把剩下的一些餅幹扒拉到盤子裏。


    “我是管家,陪著一個年長的夫人。在這世上她是孤苦伶仃一個人,說真的,我的工作非常輕鬆——它確實很適合我,不過,當然嘍,一切都跟當年是完全不同了,對嗎?”


    “對,對,我想是不一樣的。”


    “德溫特先生好嗎?”


    我原想要繼續提出些問題,我很想知道過去這些年裏她在幹些什麽,離開曼陀麗後她去了哪裏,大戰期間情況如何,但我沒法這麽做。她硬板板地坐在那兒,那種咄咄逼人的靜態,還有那雙一刻不離開我的臉的眼睛,使話到了我的舌尖上又凍住了,我不敢問出這些問題。


    “很好,”我說。“邁克西姆很好。此刻他正在蘇格蘭,去看弗蘭克·克勞利,商討關於這片莊園的一些問題。”


    “噢。”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把這告訴了她。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一個人在這兒。


    “就去兩天。我想他可能明天就要回來了。”我聽出了自己說話聲中的緊張,我也知道她毫不費事就知道我是在撒謊。


    跟她又麵對麵地坐在這個房間裏不僅讓人害怕,而且也讓人覺得這事真有點古怪。她過去一直都是站著的,一副必恭必敬的樣子,隨時準備聆聽各種指示或是吩咐,而我從沒感到她是居高臨下的,她總是很好地克製著自己。現在,我為她奉茶,她就坐在我家的一把椅子裏,這總讓人在一個新的角度上覺得不對勁,我既不是她的主人也不是跟她同等的人,在她眼中,我是個比她地位更低的人,跟向來一樣。


    陽光一點點從房間裏退出去,花園裏一片陰影。一絲兒風也沒有,而且一直有一種異樣的寂靜。


    “聽到萊西夫人的事我很難過,這事一定讓你們倆很傷心。”


    就在這時我明白了。我從她的臉上看出來了,盡管這張臉依然是毫無表情,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來了。在深陷的眼窩裏,這對眼睛似乎就是兩個刺眼明亮的光點。原來是你。當然,我已經猜到了,果然沒錯:就是你,送去了那隻白花圈。但是我的嘴巴是那麽幹澀。她看著我,她的臉盤骨在漸漸濃起來的夜色中是那麽蒼白。


    為什麽,我真想大聲叫出來,看在上帝份上,你還想要些什麽?要我?要邁克西姆?你還想要我們怎麽樣?你到底想要什麽?就在這時,我聽到外麵車道上砂石路麵發出的輕微的嚓嚓聲。丹弗斯太太動了一下。


    “是那輛車來了。”她站起身,她的裙子垂落下來發出輕柔的擊響,“我要他等在外麵巷子裏。我很幸運,我的主人很少用車。隻要那輛車有空,我隨時都可用它,包括司機。”


    木木然地,我引她向門廳走去。那輛黑色轎車等在車道上,司機把住了打開的門。我理該感到好笑,我想。邁克西姆見到我端上茶盤、服侍丹弗斯太太,親眼見到她由一輛轎車送來又帶走,他會放聲大笑的。“相信丹弗斯太太好了。”他會這麽說,“她總是具有一種風度,你不這樣認為嗎?”然後便會把她打發走,就把她當作一個在我們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人物。


    不過我明白實際上並非如此。


    我跟她握了手,她轉過身,一句話也沒說便上了車,車子立刻開走了。


    別別扭扭地——我老是這樣,做不好手勢——我朝她揚起了手。她沒跟我揮別,隻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在車子拐彎時,地湊著窗子朝外望著我,那張骷髏般的臉散發出慘白的光,那雙眼睛定定地盯住了我。


    等我將手放下時,我這才覺得手背上那塊燙痕火燒火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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