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事吧?”


    “噢,對,當然沒事。隻不過天氣太熱了。”


    “是嘛。”


    “我很好,邁克西姆。”


    “這兒的一切可真是太好了。你會非常羨慕的——他們遇上了一個遲來的寒冷的春天,因此萬物的季節都給推遲了。珍妮特家的玫瑰居然還開得生氣勃勃的呢。”


    “(口歐)——(口歐),是的——我想準是那樣。”


    “唯一討厭的是那些小蠓蚊——今天在沼地時我都生吞了一些。”


    “噢。”


    “你真的沒事嗎?”


    “你為什麽老問我這個?”我聽到自己發出了一聲假笑。


    “你的說話聲有點怪。”


    “真的,我確實一切都好。我愛這兒——我非常愉快。我到農莊那兒去過了,去取了些雞蛋。”


    我待在書房裏,背朝著窗戶,話說到這兒時我卻轉過身去。我不樂意想到自己被外麵什麽人瞧見。


    可外麵一個人也沒有,這一點我心裏也很明白。


    “弗蘭克真想留我多待幾天,好去釣釣魚。”


    “(口歐)。”


    “不過如果你想讓我按原來安排的在星期三回來,我會回來的。”


    “不,不,邁克西姆,你當然得留下。你會很喜歡待在那兒的。”不,我想,請別回來。要在昨晚,我是會慫恿他留在蘇格蘭的——盡管這樣做我心裏幾乎是很愧疚——因為昨晚,我覺得獨自一人實在很有趣味。可現在不了。不過我還是說,“等你什麽時候想回來再回來好了。”


    “那就星期六吧。”


    “很好。”


    “別老是獨自個兒待著。去看看邦蒂·巴特萊或別的什麽人。”


    “邁克西姆,我不會有什麽事的。代我向他們問好。”


    “行。隻要你心裏踏實就行。”


    我真想尖聲叫起來。


    等我把聽筒放下,我四周這整幢房子似乎都在吱嘎作響,重新就位,然後便是一片奇怪的靜謐。我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甚至都沒法把窗簾拉上,那對窗戶就像一對茫然的黑眼珠,朝著我,窗外的夜色使我昏昏欲睡。


    她已經設法破壞掉了這一切,削弱了我新樹立起的自信心和寧靜感,讓我感到惶恐不安,擔驚受怕。她使我覺得這房子令我緊張,不敢一個人待在裏麵,不敢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連外麵的黑夜,那荒涼的花園以及靜臥四周的鄉野都讓我覺得不安。我總覺得自己在被人窺探,似乎什麽東西或什麽人悄聲呼吸著,準備悄沒聲兒地向我撲來。


    但是我強逼自己到各處把所有的窗簾都草草拉上,把能開的燈都打開。起先,我一個人唱起歌來,但我的聲音是既古怪又空洞,我隻好讓這歌聲慢慢消失,接著聽到的便隻有我的腳步聲了。


    我打開收音機,但我又不想聽房間裏有這尖利擾人的聲音,我聽不得有任何別的聲音。關上收音機後,這兒重又籠罩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我覺得待在樓上最安全。我帶著一隻放了些吐司和一隻煮雞蛋的盤子上了床,我躺在床上試著想看點書。空氣很滯悶。我讓窗戶打開著,有好幾回,我起身探身窗外凝望著外麵那片黑暗,想看清花園裏的東西,但這是個沒月光的夜晚,我什麽也看不見。沒一點夜間常有的簌簌聲,小動物的籟簌聲,樹木間也毫無動靜。


    書頁上的那些字沒法讓我留下一點印象,過了一會兒,我擱下書,關了燈,就在這時,她的臉似乎在我麵前浮現,然後就懸浮在那兒。她就是我見過的那樣,我完全能想象得到的那個人,黑黑的身形,蒼白的骷髏臉,凹陷的眼窩,閃爍發亮的暴眼,頭發平滑地攏向後腦。她輕輕的說話聲在我頭頂上回響著,毫無憐憫地不停絮叨著,過了一會兒,她今天在這兒,在這幢房子裏跟我說的話同我記憶中的她在曼陀麗曾說過的那些話混合到了一起,接著又同我滿心恐懼地在意大利那別墅裏聽到的竊竊低語聲混合起來。我昏昏然地處於一種時睡時醒,半睡半醒的狀態中,然而卻始終沒法逃離她,她毫不費事他始終跟著我,我知道這回她是不會放過我了。


    “夫人,這真是一幢相當不錯的房子。我知道,你和德溫特先生在這兒全過得非常愉快的。”


    “當然,它跟曼陀麗完全不同。沒人會把這幢房子同曼陀麗相比,對嗎?”


    “你認為死者會回來注視生者嗎?”


    “你闖到這兒來,以為自己可以取代德溫特夫人?你!你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置?哼,你來曼陀麗的時候,仆人也在笑話你。”


    “你為什麽不走開?我們這兒誰也不需要你。往下麵看。不是很容易嗎?你為什麽不縱身往下一跳?”


    “那就是德溫特先生。現在是你的丈夫。她的丈夫。那人是個謀殺犯。那火殺了他的妻子。他開槍打死了呂蓓卡。你想過沒有,他可能還會那麽幹?”


    我拚命掙紮著想醒過來,就像上次夢見跟傑克·費弗爾在一輛駛得行決的汽車裏時,我大叫著從夢中清醒過來一樣,但這次我沒法做到。一隻手,一隻瘦骨嶙峋的冰冷的手捂在我臉上,竭力把我推回夢中,還堵住我的嘴,使我沒法呼吸,也不能叫喊,我又被逼著墜入了那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夢中,隻見她的臉在浮動,她的聲音不停地低語著,低語著。


    最後,我並沒有醒來,相反卻更深沉地睡了一會兒,我到了這個夢境之外的一個更深的去所,隻有我最終到達那兒之後,我才得到了解脫,她的臉和她的聲音淡漠遠去。我坐起身,扭亮燈,立刻便有一隻蛾子飛了過來,輕柔的有一層淡淡茸毛的蟲體不停地撞擊著燈罩。空氣依然那麽悶滯,花園裏也沒吹來一絲風或是一絲涼意。兩點稍稍過了一點。我感到又饑又渴,可我不敢起身,像以前那樣相當輕鬆自在地一個人下樓穿過整幢房子,我隻是渾身僵硬地躺在那兒,非常害怕——也很憤怒,而最使我憤恨的是她對我和對這幢房子所做的一切,我恨她散發的毒開始像一股氣體一樣在這兒彌漫,這兒的一切一直是那麽明媚,令人愉快,充滿了愛和愉悅,而現在都被這股毒氣玷汙而發出一股汙濁氣。


    我就很她,因為我從沒真正恨過呂蓓卡,我怎麽能去恨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一個我從未見過,從未同她說過話,而隻是通過他人之口才知道的人呢?她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既不怕她,不嫉妒她,對她也沒有絲毫的怨恨。


    是丹弗斯太太支配著我,我對她有一種狂亂、茫然而又無可奈何的恐懼和仇恨,這種感情是沒有盡頭的,正如她也必定知道的,這種情感對我造成的傷害,帶來的沮喪要比會帶給她的遠為嚴重得多。


    我沒有再睡著,隻是等待第一縷淡淡的晨曦透進房間,讓我可以輕鬆地下樓為自己準備早茶。


    一大早我就開車去市鎮,去采購一些食品。完了以後,這一天就變得異常難熬,我簡直不知道做什麽才好。天氣又變得非常炎熱,是八月那種乏味、令人疲倦的熱,街道上全是塵埃,人們都顯得很煩躁。我啜飲咖啡消磨掉一個小時,我一點都不想吃午飯,我順著橫架河上的那座橋一直走到了橋那頭,然後我佇立在那兒,凝望著河水,不時抬頭眺望著那一片屋頂,一直望到從低地突兀聳起的教區教堂那漂亮的塔樓。


    我想讓自己像先前那樣好好想想科貝特林苑,急切地渴望得到它,用心靈的眼睛看見它;我跟自己說,它還是那樣,它沒變化,而她已經走了,她不可能搞什麽名堂,但我明白真實情況並非如此,打擊已經來臨。


    我沒法將眼光放得更遠,我的眼光給現實可悲地禁錮了,我們有過的那場談話,她的那副模樣,她在我心中留下的感受,就像車輪那樣不停地轉了又轉。我真想為這世事的不公大哭一場,讓受挫和憤怒的苦澀淚水一流為快。為什麽,我要對蒼天和河水以及近旁莫然無知的過客大聲呐喊,為什麽會是這樣,為什麽這一切又回到我們身上,我們就再也擺脫不了嗎,為什麽?


    但是,我對其中的緣由知道得一清二楚。


    最後,我開車去了邦蒂·巴特萊家,借口想索要牙醫的姓名。她並不相信我的話,從在我說話時她瞧著我的眼神中我立即就知道了。不過她還是給我送上茶,我們就坐在靠近那棵雪鬆的一個遮蔭舊椅子上,漫無目的地閑聊著。這一來,我感覺好多了,我真高興自己來了這兒,但與此同時,我一直意識到有什麽東西,就在我腹中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就像有一隻捏緊的小拳頭直捅入我的腹中,我知道,那就是害怕。


    “親愛的,你需要你丈夫回來,”她說,陪著我向汽車走去。我手中拿著一束她割了送我的香豌豆花。


    “是啊。”


    “你太憂鬱了。”


    “沒有,真的。”這種謊話又輕易地脫口而出。“我很好。”


    “你需要到倫敦去過上一兩個晚上——看一場演出啦,要他帶你跳跳舞啦。那種方式總是能讓我重新打起精神來。”


    我想象著她在某個舞廳,興致勃勃地跳著狐步舞、穿著不十分合身的閃閃發光的鮮豔衣服、興高采烈、旁若無人的情景。她就像比阿特麗斯。出於一種衝動,我俯身擁抱住她,因為邦蒂這副模樣讓我想起了她。


    “記住,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去幹——一個人悶著沒好處。”


    “不,我不會的。謝謝你,邦蒂。”


    她站在那兒,揮著手,喊著,神采煥發,我想,她真機敏,能理解人,沒人能騙得過她。如果天氣再涼快些,我就會在南邊的花壇除草,掐去枯了的花朵,那樣我就不會讓自己悶悶不樂,我就不會這麽惶恐不安了。


    在多拉放在門廳衣帽台的那一深信的最上麵便是那棕色信封。


    我立即就撕開它,我要它過去,把它應付掉。


    這回的剪報不是黃褐色的舊報紙了,它是從最近的報紙上剪下的。說真的,我見過這則報道,但當時我很快就翻過了這頁報紙。有些事我是沒法承受的,我不想知道。


    職員因殺死戀人而被絞死


    一早在彭頓維爾監獄執行死刑


    還有一張照片,一幅平庸的很小的照片,上麵是一個留著唇髭,可憐巴巴的男人,瞪著一對駭怕的眼睛。他曾是個郵局職員,在一場出於嫉妒的激烈爭吵之後,他殺了那個女人。不過,這完全是兩碼事,我記得很清楚,完全不同。他並沒有一支槍。他是在她先用匕首襲擊他之後,才用這同一把匕首刺死她的。曾提出是自衛的辯護辭,但沒用。他是在兩星期前被絞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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