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在凝神觀賞著飛機窗外的景色。黃昏的暮光開始降臨,深深地浸染著那豐厚的,如鵝絨般輕柔的朦朧;這瞑色仿佛是畫家筆下的渲染,向上彌漫升展著。此時,整座山脈顯得更加接近,並漸漸地淡入那茫茫的沉暗輝光之中。一輪圓圓的滿月徐徐升起,仿佛就是天上的明燈,用柔和的光—一地輕撫每一座峰巒,一直普照到遠方瓷青色天幕盡頭那熠熠生輝的長長的地平線。空氣漸漸變涼,突然之間,一陣狂風襲來,令人難受地撕扯著飛機。這些新增加的痛苦不斷地消磨人們的意誌。


    無法預料飛機是否能在黃昏之後繼續飛行。現在,唯一的最後希望就是油料的耗盡。而這肯定是用不了多久了。


    馬林遜又開始為這事爭辯起來,可康維卻不太情願,因為他真不知道,隻是說了自己大概的估計:最多能夠達到lop英裏的距離,而他們已經飛了其中的大部分航程。


    “唉,我們到底會被弄去哪裏呢?”這年輕人可憐巴巴地問道。


    “這不好判斷,但有可能是西藏的某個部分,假如這些山就是喀拉昆侖山,那就早越過西藏了。其中的一個波浪狀山峰,這麽說吧,一定是kz,一般地被認為是世界第二高峰。”


    “僅次於埃菲爾主峰,”巴納德評說道,“哎呀,這是一種景觀哪。”


    “以一個登山者的觀點而言,這山要比埃菲爾士峰要更難攀登。艾伯路奇公爵曾以為絕對沒有攀登的可能而放棄了這座山。”


    “噢,上帝!”馬林遜煩躁地歎著氣。而巴納德笑道:“我想你就是這次旅行的官方導遊,康維,這我都接受,隻要有一瓶科漢克咖啡白蘭地,我才不管什麽西藏還是田納西呢。”


    “可是我們怎麽來對付這件事呢?”馬林遜又急切地催促起來,“我們為什麽要到這裏?這是什麽意思嘛?我簡直不明白你們怎麽還能拿這開玩笑。”


    “好了,最好把它當作一種風景好吧,年輕人,再說,要是照你說的把每件事情的麵紗都揭去,那恐怕就沒有什麽神秘可言噗!”


    “這家夥一定是瘋了,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可以說明這件事的理由,你能嗎?康維?”


    康維搖了搖頭。


    布琳克羅小姐轉過頭來,好像她每一次談論的間隙都這麽做。“因為你們沒有向我征求什麽意見,也許我不該說什麽,”她已經說開了,帶著一種哀切的謙遜,“可是,要我說,我會同意馬林遜先生的看法。這個卑鄙的家夥腦子肯定有些問題,當然,我是指那個飛行員。如果他不瘋的話,怎麽也找不出什麽理由和借口,”她加油添醋,十分自負地叫嚷道,聲音壓過喋喋不休的喧噪聲,“你們知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乘飛機旅行!開天辟地頭一回!以前不管怎麽說我都不肯去坐飛機,有一個朋友曾苦口婆心地勸我乘飛機從倫敦會巴黎都沒有說動我。”


    “現在,你是從印度飛到西藏峻,”巴納德調侃道,‘步情往往就是這樣,不以人的意誌而轉移。”


    有琳克羅接著說,“我曾認識一個到過西藏的牧師,他說藏族人非常古怪,他們以為我們是猴子變成的。”


    “他們可真聰明。”


    “噢,親愛的,不,我不是指現代意義的,他們這麽相信已有好幾百年了,這也隻是他們眾多的迷信之一,當然我本人是反對一切迷信的,而且我認為達爾文比藏族人還要荒唐,我信奉《聖經》所說的一切。”


    “我想:你是個原教旨主義者?”


    可布琳克羅小姐似乎未解其義。“我原來是屬於l·m’s(倫敦傳道協會),”她尖聲地叫嚷道,“但我不同意他們嬰兒洗禮那一套。”


    康維一直都覺得這種議論非常滑稽可笑。這很早以前就在倫敦教會組織當中吵得沸沸揚揚。還有,他回想起了在奧斯頓車站那場關於神學的爭論引起的不快。


    漸漸地他開始感到布琳克羅小姐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他甚至想到要不要為她披上自己的一件衣服讓她夜裏不至著涼,可最後又想她的身體說不定比自己的還要結實,於是把身體縮成一團,閉上了眼睛,很快就平靜地睡著了。


    飛機繼續往前飛著。


    突然,機身猛地一陣傾倒,把他們都給驚醒過來,康維的頭“膨”地碰到窗上,使他暈昏了片刻;而飛機又突然來了一個回側,使得他的身體在兩排座位之間猛地踉蹌了一下。這時天已冷了許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表:指針指示著1:30,他該已睡了不少的一段時間了。一種很大的震動聲貫入他的耳裏,他還以為是幻覺,可接著他就注意到馬達已經停止運作,而飛機正逆著呼號的大風滑翔著。朝窗外一瞧,可以看到地麵已經相當接近,模模糊糊的青灰色在下麵蹦跳著飛掠而過。“他就要著陸了!”馬林遜叫了起來,而曾被飛機的傾側拋出座位的巴納德,帶著譏諷的口氣冷冷地回應道:“要是他真那麽幸運的話。”布琳克羅小姐,似乎整個騷動不安的場麵對她沒有什麽幹擾,隻是非常平靜地把頭上的帽子扶正,好像是多佛海港就在她的眼前。


    不一會功夫,飛機開始落地,然而,這次卻是很差勁的著陸——“晦,上帝!真他媽差勁,真他媽糟透了!”馬林遜一麵嚼咕著把手緊緊地抓著座位。飛機足足衝撞搖擺了十秒鍾;一聲猛烈震耳的聲響傳進艙內——其中的一個輪胎爆炸了。“這下完蛋了,”他悲觀喪氣地嚷了起來,“尾橇都破了,現在我們得原地不動呆在這兒了,那是肯定的。”


    康維這人,在緊要關頭,從不喜歡多嘴,他伸張著麻木的雙腿,用手摸摸頭上被窗子碰著的地方。起了個包,沒什麽事。現在,他必須有所作為來幫助這些人。然而,當飛機停穩時,四個人當中他最後才站了起來。“當心點,”當馬林遜扭開艙門正準備跳下飛機的時候,他叫了起來;一陳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後,這年輕人回道:“用不著擔心——看上去這兒是世界的盡頭——連個人影都沒有。”


    不一會,他們都感到一陣令人戰栗的寒冷。耳邊隻有風的吼鳴和他們的腳步踩踏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們感到已經陷入一種鬱鬱寡歡、淒涼消沉的憂鬱之中,這種沮喪的情緒甚至彌漫、充斥著周圍的一切,月亮躲進了雲層背後,朦朧的星光伴著風的吼鳴,映照出一種深邃而驚人的空曠。


    用不著多加思量,任何人都能覺察得出這荒涼的世界是高山重重,連綿起伏。其中有一列山峰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閃耀出微微的光芒,遠遠望去像一排犬牙。


    而此時,狂熱而且急性子的馬林遜正在擺弄飛機駕駛艙門。“在陸地上,我才不怕這家夥況,不管他是誰,”地嚷嚷著,“我要馬上和他理論,理論……。”


    其他幾個在一旁擔憂地看著,被眼前這種激烈的舉動驚呆了。康維隨後也衝了過去,可是已經太遲而未能阻止這一貿然的行動。幾秒鍾後,馬林遜又跳了下來,緊緊地握著手臂,扯著嘶啞的嗓子斷斷續續地嘀咕道:“我說,家維,真是奇怪……我覺得這家夥是病了,或是死了;我怎麽都問不出半句話來,過來看看……。我拿到了他的左輪手槍。”


    “最好把槍給我,”康維說道,雖然他被不久前那一撞弄得仍有些暈頭轉向,但還能控製自己的行動。在他看來,周圍的環境十分惡劣,令人難受。他自己僵硬地爬上一個位置,從那兒可以不是那麽很清楚地看到關閉著的駕駛艙。迎麵有一股嗆人的汽油味撲鼻而來,因此他沒有冒險用火柴。他隻能隱約辨明飛行員身體向前撲著,頭彎倒在操縱杆上。他搖了搖他,並解下他的頭盔,然後,鬆開他脖子上的衣服。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來說:“沒錯,他真是出了事了,我們得把他弄出去。”


    但,任何一個旁觀者都會感到康維也出了什麽事。他聲音尖銳而刺耳;他再也喊不出別的聲音來表明不能在這種充滿疑懼的當口猶豫不決。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地點,這樣寒冷的天氣裏,他已顧不得自己的勞累和困倦了。顯而易見,有一件事不得不做。他更習慣於擔當最關鍵的角色,眼下他正準備處理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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