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道邊,是間新搭就的茅草屋。數百支枝葉仍未枯落的青竹枝,錯亂成環型插在屋前地麵上,就形成了一個簡陋的籬笆,其間還編了個半人高的門,簡單卻又雅致。


    初秋的陽光,到了午間依然灼熱逼人,於是那門扉緊緊閉著。間或傳來遠處的一聲犬吠雞鳴,更顯此處僻靜。


    雖靜,但卻不是無人。


    一青裳男子,單膝跪在那籬前,上身微傾,額上微微見汗,紋絲不動,也不知已跪了多久。


    不遠處,大樹下,一輛馬車上,駕位上左右各坐一人,一男一女,車旁還站著個男子,均是十七八的樣子,都齊齊看著那青裳男子。


    那馬車門簾窗簾均低垂著,這麽大熱天的卻遮得嚴嚴實實,也不知裝了什麽物件。


    不知過了多久,站在馬車邊的男子終於忍耐不住,跳了起來,“這勞什子神醫架子也太大了吧,師傅都跪了三四個時辰了。一聽要醫人居然連門也不開,還說是舊友,友個屁啊!!有這種朋友嗎!!!”


    馬車上那對男女對視一眼,都做無奈狀點頭。


    青裳男子姿勢不改,卻是一聲厲喝:“阿落,閉嘴!”


    見另兩人明顯讚同自己,阿落更是張狂起來,“師傅,我看你別跪了,人家也不領這情。我們殺了進去,把那神醫揪出來,一番拷打,叫他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話音未落,卻見眼前一道極細的白光一閃而過。


    眾人還不及反應,阿落已捂著嘴大聲叫喚了起來,馬車上的男女忙跳了下來,“阿落!怎麽了?”


    “好痛!”阿落把手拉下,卻是下嘴皮上插了根針,入肉頗深,隨著他的口一張一合,微微顫動,很是滑稽。那兩人見狀不由大笑,阿落羞怒,猛的拔出銀針,扔到地上,恨恨踩上了幾腳,衝到師傅身旁,大聲道,“暗箭傷人,算什麽英雄,有種出來單挑。”


    屋中仍沒動靜,卻是慕容天抬頭,瞥了他一眼:“挑什麽挑。這根針就是換了我也擋不住,人家手下留了多少情,你難道還不明白,退下。”


    阿落還要再爭,慕容天也懶得理他,合拳朗聲道,“慕容管教無方,多謝神醫前輩饒他一命。”阿落悻悻退了回去,免不了被那兩人一番取笑奚落。


    良久,才聽那屋中人緩緩道:“慕容天,你身上功力可恢複多少了?”


    卻是個低沉舒緩的聲音,聽起來說不出的舒服。


    慕容天道,“七八成。但晚輩求前輩……”


    那人道:“我隻應允了醫你一個,你進來,再用幾服藥,其他人,你提也不要提。”


    慕容天低頭,“前輩不用再醫我了,求前輩改醫馬車中的人。”


    那人道,“醫誰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何況你都醫了一半了,怎麽能半路換人!”


    慕容天誠懇卻態度堅決,“晚輩無德無能,隻能壓著身家性命求前輩了。盼前輩能念在之前相處的情分施以援手。或者前輩願意,就毀了我全身武功也行,換了醫他。”


    隻聽屋內人冷笑,“毀了你的功力,也不醫他。”


    慕容天倒吸了口涼氣,馬車旁三人不由都怒了,均想這人怎麽這麽不通情理,都摩拳擦掌的衝了上來,叫嚷著要殺了進去。


    慕容天猛然回頭,怒道,“你們不要動!!”目光極是犀利,劍一般劃過每個人的臉。似乎看到了他們,又似乎沒看到。


    那三人自見麵來,沒見過他這番神情,不由都呆了。


    慕容天回轉頭,再低下,“前輩,晚輩鄭重求你,念在我們曾有緣同遊,救救他。”


    “不救。”屋中人的聲音卻是波瀾不驚。


    這句話一出,五人都靜了。


    話說到此,已是絕路。


    隔了片刻,慕容天緩緩站了起來,垂手把上劍柄,緊緊握了握。


    那雪亮的劍鋒一寸寸從鞘內滑了出來。


    阿落等人都驚了,齊聲道:“師傅。”之前慕容天一直對屋中人恭敬不已,且也道自己武功遠不及該人,他們怎能料到一貫沉穩的師傅,居然也會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屋中那人似乎也看到他的舉動,道:“慕容天,你覺得自己打得過我嗎?”


    慕容天道,“打不過,即使我武功全複,也抵不過你一百招。”他表情平淡自然,似乎這是最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那三人倒沒想到所求之人武功居然這麽高,不禁咋舌,阿落想到之前自己莽撞,更是有幾分後怕。


    “可你卻抽劍?”


    慕容天的手腕低沉,劍尖微挑,淡然道:“人這一生,總有一兩件豁出命來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前輩請賜教。”


    屋中卻沉默了,隔了片刻,“你為了他連命也可以不要麽?”


    慕容天搖頭,“本來是不能……但他為了我和我的家人,已經死過一次。恩至於此,怎能不報。”


    一陣風呼呼而過,終於吹的人身上涼了些,慕容天兩鬢發梢微亂,偶爾滑了幾根出來,在他鼻子嘴前舞弄,他也一動不動,一雙眼隻盯著那屋子的木門。


    風漸漸弱了,終於慢慢停歇下來,直至一切都靜止。連遠方都應景般的悄無聲息,萬籟俱靜的鄉村的午後,就算發生什麽大概也不會有人知道。


    阿落幾人眼也不敢眨,死死盯著師傅。


    隻聽那門吱的一聲輕響,卻是悄然大開。


    門內空空如也,並沒人出現。


    “難得你也犯倔了,有點意思,抱他進來吧。”邪神醫在屋內道。


    ***


    慕容天返身,躍上馬車,車旁那三人還在雀躍不已。


    掀開門簾,方磊伸手道,“師傅我來吧。”


    慕容天擋開他的手,低聲道,“……我自己來。”舉步貓腰進入,凝目看那躺在車中的那人。


    窗簾被自己闖入的風帶起,光從那個間隙照了進來。


    窗下的那張麵龐,兩頰消瘦,雙眼深陷,臉色發黑,若不是還有呼吸,簡直已是具形銷骨立的活骷髏,哪裏還看得出一個月前,那個豐神俊朗的同欽王的半點風采。


    慕容天伸手,掀開他衣領,十多日前,自己斬的那道傷痕,不但半點沒愈合,反腐爛化膿了,被眉兒每日清洗,再用白布層層包裹著。慕容天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輕輕鬆手。


    他便這麽躺著,兩眼緊閉,毫無生氣,似乎是個死人。


    他已經這麽躺了很多天,慕容天每次看到,都覺得有種不知身處何處的感覺。這怎麽會是那個跳脫不羈的李宣呢?那個總是壞笑的同欽王爺,他不是高高在上,永遠盛氣淩人、陰謀滿腹的嗎。


    茫然盯了李宣半晌,才恍惚聽到外頭有人叫“師傅。”


    慕容天一省,彎身將李宣橫抱了起來。


    真輕,真是太……輕了……


    慕容天猛然一陣忐忑,強定心神,弓身鑽出車身。


    ***


    邪神醫還是分別前那般少年人的樣子,長袍寬袖,長發披散,不過臉上多了幾道傷痕。他醫術通天,這種小傷原該輕易不留疤才對,卻不知為何不給自己醫治。


    慕容天還記得這傷是他在公孫比武前夜留下的,想起來不過幾個月之前的事情,卻已經仿若隔生,自己祖傳山莊也拱手送人了,當時不過是敵人的李宣,此時卻為了自己,幾近喪命,即使邪神醫出手,這命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心中不由黯淡不已。


    眉兒三人見了邪神醫,眼都直了。


    雖然有幾道傷痕,但那出塵的容顏姿態卻仍是讓生人驚豔。隔了半晌,才竊竊私語道,“眉兒,這人比你長的還好看。”


    眉兒身為女孩,自然聽不得這讚美他人貶低自己的話,但鐵錚錚的事實擺在眼前,卻也說不出反駁之言,冷冷直哼。


    那兩個呆人卻還又加了句,“不過他再好看,我們也隻喜歡你一個。”


    隻聽“啪”“啪”兩聲,終於一人臉上挨了一個巴掌,眉兒怒氣衝衝,“不要拿我跟男人比!!”


    邪神醫號完脈,臉上還是一貫的無甚表情,看不出悲喜。


    “前輩?”


    邪神醫看了慕容天一眼,“我門中有個規矩,需患者自願求生,方可醫治。”


    慕容天大惑,“什麽?”


    邪神醫道:“人若是自己要死,沒了活下去的欲望,那藥下下去,就是有十分效力也變了隻剩三分。一來是費了藥,二來也是浪費了我們醫者的精力,所以我祖師父便立了這條律,門下弟子不得違反。這門規十分的有道理。”


    四人麵麵相覷,慕容天道:“可……他這般昏迷不醒,怎麽問呢?”


    邪神醫充耳不聞,繼續道:“他體內有兩股毒,一種是宮中的‘酒散’,另一種則是我師弟的獨門之寶,‘九死輪回丹’。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會得罪了他……”


    慕容天苦笑,“我們本來和他素不相識……”


    邪神醫擺手,“不用說了,他的事情我不想聽。本來這兩種毒每一種都該讓這王爺到這裏之前便咽氣。可巧的是,他吃了兩種,更巧的是,這兩種毒中大部分的藥還相生相克,反各自牽製住彼此的毒性,以至他能夠拖到今日。”


    慕容天不禁雙手微微發涼,當日如果李緒給李宣喂的是另一種藥,又或者他不用藥用其他手段,那麽即使自己找到李宣,卻也已經是具屍體了。


    “那他是有救了?”


    邪神醫看了他一眼,“他是有救,不過還要看他願不願意被救。”


    慕容天怔住,心中隱隱不安,眼角往床上飄了一下。


    那人靜靜的躺著,光線從窗子照到他身旁,塵埃在他周圍舞動,似乎它們才是活物,床上躺著的這個卻不是。


    慕容天轉頭,“你們先出去。”


    眉兒道:“師傅……”女人本來好奇心最盛,怎麽肯聽了一半就罷休。那兩人見慕容天臉色不善,一人一手將女孩子拖了出去。


    慕容天聽那門合上,對著邪神醫道:“前輩,你直說無妨。”


    “他此刻雖然看似昏迷,其實我們說的每一個字都聽的清楚無比,但他不能動彈,這便如老人中風了一般。要救不是不行,可那兩種毒在他體內糾集太久,毒氣早入了五髒六俯和全身脈絡中,就是救活了,也是個廢人了。”


    慕容天如噬雷擊,不禁退了兩步,“你是說,你是說就算救了他,他這一生也隻能這麽躺著了?”


    “那倒也不一定。調理得好的話,也能行走自理,但四肢無力,就是重點的東西也搬不起,恐怕一生都得有人照顧。象從前那般習武騎射之類,是不可能了。而且他此番經脈大大受損,活著也是體弱多病,一生都會是個藥罐子,將來恐怕壽命難長。另外,救的時候也不會舒服,要遭罪的。”邪神醫一生見多了病老生死,說起來平平淡淡,微波不興,慕容天卻聽得大驚失色,滿心茫然。


    內屋無門,僅掛著一塊長布,邪神醫轉身掀簾。


    “你卻問問他,還要不要救。”說完,進去了。


    慕容天呆立原地,怔了半晌。慢慢退後,突然腳被什麽擋住了,再退不了。低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床邊,身後就是緊合著眼的那個人。


    慕容天這才清醒過來,吞了口唾沫,側身坐到床沿邊。


    不覺握了李宣的一隻手,盯著他,輕聲道,“你若願意,便不要動,若不願意,就抬抬眼……”


    李宣的手,已經瘦得隻剩了骨頭,無力的隻能往下垂,慕容天輕輕牽著他,慢慢糾起了眉頭,眼中不覺濕了,張張嘴,卻哪還有什麽話可說呢。


    隻得閉了口,死死盯著他。


    隔了半晌,一直不見李宣有動靜,慕容天微微有些欣喜,低聲道,“你……”


    卻突然見李宣極輕極緩的抬了抬眼皮,若不是他一直盯著他的臉,幾乎就要看不見這個動作。慕容天呼吸一窒,不禁手中猛然一緊,“你……”


    “怎麽樣,他治還是不治?”


    慕容天一驚,抬頭,卻是邪神醫掀簾走了出來。


    “他……他當然願意治。人活著比什麽都好。”後半句卻是說給李宣聽的。


    “哦。”邪神醫看了他一眼。


    慕容天低頭,感到李宣的手在掌中輕輕掙了一掙,他合攏五指,輕輕握緊了那隻手。


    這舉動,你曾經求而不得,此刻便換了我來做吧。


    ***


    “你把他扶起來,脫去上衣,盤膝坐正。”邪神醫道。


    慕容天依言將李宣的衣除去,但那個身體一直無力的重重靠在他手臂上,如何坐正。最終他隻能自己也上了床,雙手撐住李宣的兩個肩頭,才完成那個極其簡單的打坐姿勢。


    邪神醫一直靜靜看著他倆,若有所思。


    “前輩?”


    慕容天轉頭時,正看到他仍在出神,忍不住出聲。


    邪神醫看了他一眼,打開桌上的布包,手一晃,指間已是一排亮晃晃的銀針,“你扶好了別動。”


    數道白光一閃而過,慕容天隻覺手中身軀隨之一震。


    李宣猛然咳了幾聲,居然吐了口黑血出來,落了滿身。


    見淤血吐出,慕容天心中一喜,正要探身為他擦拭,卻聽邪神醫厲喝一聲,“別動,還沒完。”


    慕容天抬頭,邪神醫正盯著李宣,目光淩厲,臉上是慕容天從沒見過的嚴峻緊張,額間已微微見汗。手中豎起的,赫然又是一排銀針。


    以他武功如此之高,居然隻發了一次針便落汗,顯見這番施針必然不同尋常,慕容天哪裏還敢再有舉動。


    又是幾道極細的光線從空中滑過。


    李宣這次卻隻低垂著頭,無甚反應。


    卻聽邪神醫道:“你不要碰那針,慢慢移動他,讓他背向我。”


    慕容天照做了。邪神醫如剛剛那般,再施了一次針,這才長籲了口氣,退了幾步閉目坐下,慕容天看著不禁吃驚,邪神醫這幾步腳下虛浮,全然不似平常那般步履飄逸,似乎元氣大傷。


    再看李宣身上,前後各紮了十數針,或正或斜,高低深淺各不相同。慕容天心中暗驚,邪神醫一把針出,居然能有方向之分,還要講究每一針的進針深淺,簡直匪夷所思。


    邪神醫突睜目道,“你就這麽扶著他,半個時辰後再叫我。”說著開始打坐調息。


    李宣自咳那一聲後,也再無動靜。


    一時間,滿屋寂靜。


    慕容天從後麵撐著他,見他因躺得久了,早上梳起的發髻有些淩亂,心中隻想著等會該給他梳一梳了。


    正胡思亂想間,似乎有人道,“……你殺不了我……”


    聲音由遠而近再遠,逐漸清晰,但又飄忽不定,慕容天隱隱想,自己什麽時候睡了。


    時光飛速撤離,他又回到十幾日前,剛剛在李宣脖子上刺了一劍的那個時候。


    那人站在樹下,用手捂著那個傷口。血,鮮紅的血從他的指縫間流下來,在滿目青蔥中,那絲紅就特別的醒目。


    自己拿著劍,一擊即中之後有些怔住。


    李宣那樣睚眥必報的人,居然隻是冷冷的道了一聲,“你殺不了我。”


    真是笑話,沒什麽殺不了的,兩人武功隻在伯仲間,拚了命,不存在誰殺不了誰。自己是這麽答的吧。不記得了,記憶很模糊……


    可李宣很冷靜的分析,“你真殺了皇子,你那些師傅弟弟,還有一個能活的嗎?他們能逃到哪裏去?哪裏沒有官府?”


    他的樣子特別清晰,眼睛,眉毛,鼻子,嘴,還有說出口的每一個字,生動又清楚,鮮活得讓人吃驚。


    活生生就站在對麵。


    慕容天覺得自己的眼有些濕了。


    這太滑稽了,我當時明明沒流淚,他想。


    轉眼,他感覺自己已經逃了出來,離開了那個山莊,帶著徒弟,在路上奔跑。


    之後,他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穿著青色長衫站在他們麵前。


    慕容天想了一會,認出他是經常跟在李宣身後的那個書生,叫薛紅羽。薛紅羽要給他一個地址,是邪神醫的。自己冷笑著打落了那張紙,“我為什麽要這個,他毒發死了也是皇家的事。”


    對麵的薛紅羽說,“慕容兄,你怎麽不想想,你師傅和弟弟,還有你自己和這幾個人,都是從誰手中逃走的。不是他,你們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全部離開這個守衛森嚴之地。在下以為慕容兄即使不能回報王爺一片情誼,至少也不能無視這份真誠。”


    自己呆住了。


    這麽明顯的事實自己居然都沒注意到。


    的確是李宣接管此事之後,他們才能一個個都離開了。


    “即使不能回報,也不該忘恩……”一切突然扭曲了,薛紅羽也跟著變形消失,視野中,突然又是滿眼樹木,鬱鬱蔥蔥,直指蒼穹。


    “師傅,師傅。”眉兒從樹後奔過來。


    真奇怪,她剛才還在自己身邊的啊,下一句話讓他的疑問被徹底遺忘了,“找到他了。”


    自己跟著她跑了過去。心中有種很急切惶恐的感覺,似乎知道什麽東西已經來不及了。已經發生了,是什麽呢。


    雖然在森林中,可陽光依然從樹頂照了下來,一縷縷透明的光柱隨著風輕緩的移動,那層層綠葉也因這光而顯得幾乎透明,這情景比夢境更美。


    他就靜靜躺在那交錯的光線之下,靠著樹根,似乎與這美景渾然一體。


    自己放慢了腳步,輕輕地走近。


    雖然緊閉著眼,但他不是睡著了,吐出的鮮血已經把他胸前肩頭的衣服都弄濕了。


    自己跪了下來,彎腰看他的臉。那緊閉的眉目間依然盡顯風流。


    不。


    睜開眼吧,李宣,不要躺在這裏。


    然後那臉,突然變了。


    瘦了,黑了,幹癟了,腐爛了,蛆蟲從那眼中爬了出來,眼珠卻突然滴溜溜轉動起來,黑白分明。


    ***


    “啊——!!”慕容天一聲大叫,從夢魘中驚醒,喘著粗氣。幸好人雖然睡著了,他的手卻還一直扶著李宣未倒。


    邪神醫睜目,“可以了。”


    李宣身上的銀針已皆變了黑色,慕容天乍看之下不禁駭然。


    邪神醫走近,一支支取下,用白布擦拭幹淨,道:“他今天不能沐浴,如果有汗,你用濕布擦一下便是。”


    慕容天把李宣躺倒放平,“前輩,他什麽時候能醒?”


    邪神醫微一沉吟,“不一定,也許是今天,也可能明天,等會還有劑湯藥,你得想法給他喂下。另外,你今天也好些休息,明日我們得起程去找一個人。”


    慕容天不禁詫異,這時候還找什麽人,但轉念一想邪神醫也不會做無用之事。


    “找誰?”


    邪神醫淡然道,“解鈴還需係鈴人。‘九死輪回丹’乃是我師弟的平生得意之作,所謂九死,指的是那藥丸服了之後,有九重效力,解了一層還有八層,讓人措手不及、防不勝防,從來沒人破得了。我也不是不能解,但尚需時日來慢慢深究,這王爺的生死已在彈指間,卻是等不得了。”


    慕容天怔住,他原本以為隻要邪神醫應允,便是天大的毒也即刻便能解了,卻哪知其實前麵還有無數周折,不禁微微有些失望,隔了片刻才道,“那剛剛……”


    邪神醫道,“我剛才號脈,他體內已經氣血逆轉,脈絡混亂,如此再過兩三日,便會氣血崩散,到了那一刻,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他不了。我剛剛不過是用針穩住了他體內經絡,再用藥護他心脈,否則他如何能支持到見我師弟的那一刻。”


    慕容天轉回目光,看了李宣一眼。


    心道,萬一趕不到,或者趕到了,那“飛袖流雲”卻不肯解毒卻怎麽辦。


    胡亂想了片刻,突然一醒,自己卻怎麽能如此氣餒,李宣的生死懸於一線間的當口,本就隻有往前這一條路而已。當下精神一振,抬頭道:“我們便去會會他,當日他約的兩月之期便是後天。他說要我們帶了前輩去見他……”


    慕容天說及此處,悟到此兩人間必然有過節,邪神醫見了那人自然有說不盡的麻煩,是以才不肯一直相見,以至於那人要用這種手段逼迫自己。此時邪神醫卻主動提出要去找那人,言語間雖然是輕描淡寫,其實暗地裏不知冒了多大的風險,心中不由大是感激。


    待要言謝,卻知邪神醫不是那種拘泥小節的人,磕頭拜謝之類的俗禮隻會惹惱了這人。隻得暗想,將來如有一日,能為此人肝腦塗地,也是無怨無悔。


    邪神醫也不查他諸多心理,神色陰晴不定,有些出神。


    須臾,才道:“他可說了相見之處?”


    慕容天道,“他說……”


    兩月之後,洛陽再見。


    ***


    官道上,一架馬車飛馳而過。


    架車者揚鞭叱喝,披頭散發,衣袂飄飛,如大鳥般坐在車駕前,路人無不側目避讓,卻均被亂發下那張秀麗無雙的麵容驚住。


    揚塵過後,依然不斷有人往那個馬車消失的方向張望,議論紛紛。


    慕容天放下車簾,微微苦笑,有邪神醫駕車,自己一行一定已成了這路上最醒目的存在。


    眉兒三人幸好沒跟來,否則更是添亂,想自己出行時,那三人吵嚷著,死活一定要跟來,自己不得不給了個地址,讓他們盡快去江南找師傅,以防二皇子有所動作。其實想起來,師傅老家偏僻,那李緒手段再通天,到底隻能暗下偷偷行動,天下如此之大,哪裏可能那麽快被追到。


    好說歹說,那三個才嘟嘟囔囔的退開了。說起來,那三人實在是太閑。


    眼前,李宣依然在沉睡中,比起前幾日,臉上的黑氣少了不少,但卻未如邪神醫所說的醒過來。


    為了趕路,邪神醫沒在城鎮打尖,天徹底黑了之後,才找了個土地廟住下。


    這廟甚小,但看起來香火不錯,雖然簡陋,但擺設幹淨,土地像上也少見灰塵,屋頂的土瓦一片不少,顯然經常有人打理。


    三人到時,石供爐中還有未燃盡的檀香。


    邪神醫拔了那香在屋前點起篝火,夜間有露,兩人便留了李宣在車上。


    慕容天找了隻瓦罐,刷洗幹淨,回車上找藥時,卻無意中翻到之前邪神醫給自己的那張人皮麵具,慕容天看了片刻,心中感慨萬千。


    將那麵具收入懷中,瞥到冷冷月輝下,李宣躺在車窗旁,緊閉的眼,鐵青的臉,毫無生氣,不由怔住。


    不期然想到,曾經有個夜晚,兩人也曾在廟宇中棲身,一樣的月光如水,如今卻已經物是人非。


    怔了半天,突然弓身走到李宣身邊蹲下,猶豫了片刻,低首吻上了他的唇。


    那隻是個輕吻,蜻蜓點水一般。


    慕容天卻沒有即刻移開,他緊閉著眼,感覺有什麽從自己的眼角慢慢湧了出來,溫暖而濕潤。那一夜,李宣曾經想這麽做過,自己卻不願意。


    “睜開眼啊,睜開眼啊。”


    慕容天退後,低聲道。


    對方一動不動,如同一具有著溫度的木偶,安靜的躺在月光下。


    慕容天呆了片刻,頹然伏首,隔了片刻,卻聽車外有人銜葉而嘯。


    想來是邪神醫,樂器雖顯單調,卻是婉轉悠揚,清新悅耳。慕容天也不動彈,靜靜伏著,聽那玉笛般的聲音一曲奏畢,餘音繞梁不散。


    ***


    “前輩。”


    一隻手伸到邪神醫麵前,握著的物件讓邪神醫怔了怔,口中的曲子也停了下來。他接過那麵具,攤開,對著天空看了看,夜空中璀璨的星光,從麵具上的三個窟窿穿了過來。


    邪神醫把麵具扔回慕容天手中,“不用了,已經用不到了……你帶著吧。”麵上淡淡的,聽起來卻似乎有說不盡的傷心。


    慕容天心中黯然,也不多言。


    曲聲又起,兩人對著火光靜靜坐著,一奏一聞,瓦罐中的藥沸了,散出一片的藥香,瞬間便被風吹得越散了。


    夜就這麽過了。


    ***


    次日,兩人熄了火,回到車上。


    慕容天一掀車簾不由呆了,李宣半支著身子,朝他微微笑著,黑瘦的臉,眼也不是很亮,那笑容卻儼然還是當初那個精神奕奕的小王爺。


    他咳了幾聲,低聲道:“……真好聽啊,那吹樹葉的聲音……”


    慕容天趕上幾步,扶起他,柔聲,“是啊,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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