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洛陽境內,那路竟是越走越眼熟,待走到一座山後,慕容天終於“哎呀”一聲叫了出來,眼前這個山洞,赫然就是邪神醫之前的居處。


    慕容天心道,那“飛袖流雲”約的原來是這裏,李宣中毒當日還為地址追了那斷腸客半天,其實這地方眾人早都來過。


    山洞裏自然走不得馬車,慕容天進車廂把李宣攔腰抱了出來,李宣無力靠著他,嘴中卻笑道:“這下終於輪到你來抱我了,早知今日,以前又何必那麽扭扭捏捏。”


    這話若是換了個環境或者時機,便是輕薄,可此時,慕容天卻覺無言相對,反微微笑了笑。李宣看了他片刻,他也沒什麽力氣,想要惡作劇去吻他脖子,也是不能,隻得將頭靠在他頸間,低聲道:“無趣,無趣。”


    慕容天道:“我從來就是如此,你覺得無趣也隻能受一輩子了。”說著臉微微泛紅,輕輕扭頭瞥了瞥身後的邪神醫。他一生從未說過情話,這種許諾般的私語要當著別人的麵說出來,更是難得。


    李宣卻怔了怔,低聲重複:“一輩子……”隔了片刻才笑一笑,道,“那好,就一輩子。”


    慕容天心中一緊,隱約覺得自己這話說得過分凝重,反破壞了原本的某些東西,不禁有些茫然,自己卻該怎麽做才好。


    邪神醫在前方,隔著幾步,不緊不慢沿著山洞前行,也不知是否聽得到這兩人交談。


    待出了山洞,爬上洞前的小山丘,卻是微風拂麵,豔陽高照,波光灩瀲。


    隻聽“撲撲”扇翅聲由遠而近,數百隻水鳥忽湧而至,在三人頭頂聚集盤旋了數周。邪神醫一聲長嘯,那些鳥才齊齊往湖麵上飛去,漸漸散開。


    湖畔礁石上仍留著那燒毀的竹屋殘骸,邪神醫徑自往那方向去了。慕容天低頭看看李宣,卻見他麵上滿是笑容,似乎不以為然,心道,幸好這人也不懂什麽叫內疚。


    還沒到礁石旁,頭頂上卻突然響起一陣琴聲,低沉悠遠。


    邪神醫猛地住了腳,抬頭四顧,卻哪裏有人,空聞那樂聲在空中縈繞不散,三人都聽過這琴音,均知是“飛袖流雲”到了。慕容天彎身把李宣放下,將他半躺著靠在自己懷中。


    卻聽那人輕撥淺猱,回旋反複,也不知彈的什麽曲子。輕靈清越時,令人想起自己無憂的少年時光,沉著渾厚時令人憶到後來的諸多苦難,琴聲且實且虛,如泣如訴,聞者亦隨之情緒變幻,難以自製。一路下來,行雲流水一般,回腸蕩氣。


    一曲奏畢,餘韻嫋嫋,如一縷淡煙,久久不肯散去。


    三人都不語,且不論其他,就單這一曲而言,那“飛袖流雲”已是個至情至性的妙人。


    靜了片刻,邪神醫歎道:“師弟……多年不見琴藝精進如斯,為兄甘拜下風。”


    眾人眼前一花,卻見那礁石上突然多了個人,一身白衣,懷抱瑤琴,飄飄揚揚,如仙般立於其上。


    慕容天看得清楚,這人帶著一副極猙獰的青銅麵具,長發飛散,正是那日山上遇到的那位斷腸客。心中一喜,踏前一步,郎聲道,“如你所願,邪神醫前輩已經來了,還請前輩遵守諾言,把解藥給我。”


    斷腸客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懷中的李宣,不禁“咦”了一聲。繼而大笑了起來,“解藥就在我身上,給你也無妨,不過他已經是個死人,你還救什麽?”


    此言一出,慕容天和李宣均是臉色大變。


    斷腸客手一抬,一物淩空而至,慕容天下意識伸手接住,卻是個白瓷藥瓶。斷腸客道:“我說話算話,解藥給你。”


    慕容天拿著藥瓶,也不知斷腸客那話是真是假,呆了片刻,轉頭去看邪神醫,“前輩……”


    他哪知自己眼神中已滿是哀求之色,邪神醫看了他一眼,“你先收起那藥,我自有計較。”


    慕容天見他泰然自若,心裏方安了下來,依言把藥瓶收起。


    斷腸客道:“師兄,剛剛那一曲如何?”


    邪神醫靜了片刻,“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師兄,你此話可當真?”


    邪神醫道,“你見我說過假話麽?”


    斷腸客聽了,縱聲大笑,笑聲中說不盡的得意,卻又有道不盡的淒涼,聲震蒼穹,驚起陣陣飛鳥。


    邪神醫也不語,微微皺著眉。待斷腸客停止後,才歎了口氣道,“師弟,你我一生,自小便是爭鬥不休,鬥琴,鬥棋,鬥醫,鬥武,鬥字,鬥畫……能鬥的都鬥了,可結果,結果不過是兩敗俱傷,都是一樣的難能如意,孤苦零丁……如今……也該罷手了。”


    斷腸客不語,隔了半晌,才喃喃道,“……罷手……你說得真是輕巧啊……”


    邪神醫臉色微變。


    兩人靜了片刻,斷腸客抬手,緩緩取下了從未揭開過的麵具。


    慕容天李宣一望之下,不禁駭然,那亂發下的臉孔不知被什麽給劃得稀爛,雖然口鼻可辨,卻幾乎不成人型。那傷痕成淺褐色,顯然是多年前的舊傷。


    “你,你怎麽會成了這樣?!”邪神醫大驚失色,不禁出聲,往前奔了幾步,卻被斷腸客一股指氣擋住,隻得住了,滿臉的難以置信。慕容天自見麵來,一直看他淡漠如冰,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態,顯然這師弟也是他極關心的至親,卻不知為何兩人間弄得跟仇敵一般,“飛袖流雲”在傳說中也是個美勝嫡仙的人物,也不知道怎麽會毀了容。


    斷腸客把麵具又複戴上,也不回答。


    邪神醫茫然失神,“……怎麽會呢?他,他不是該好好照顧你嗎,即使不能放棄名門正派的身份,可也不至於……”


    斷腸客冷笑道,“你以為你那個公孫是什麽好人嗎?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想著要他嗎?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自以為是!!”


    邪神醫抬頭看了他一眼,風將斷腸客的衣擺吹起,撇開那麵具,那人還是當初一般俊逸非常。邪神醫眼中閃過一絲傷感,靜了下來。


    “你若是不喜歡他,為何當初非要與他同床合歡……且用盡手段,也要逼我看到。”他淡淡道。


    斷腸客也不答,那風吹得他發絲淩亂,卻見他微微垂首,似在思忖,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被他做起來,卻是如舞一般的柔,畫一般的美,隻叫人怦然心動。


    慕容天心道,戴了麵具尚且如此,也不知這人當初風華正茂時是何等的風采。


    隔了片刻,斷腸客從懷中掏出一物件,迎風一展,那絲絲繩穗擺動,慕容天看得好不清楚,正是當初那黃書生交給自己,後被自己還給斷腸客的舊錦囊。


    邪神醫麵色微變,卻不言語。


    斷腸客道:“師兄,你可還記得當年我們相贈錦囊時說過的話?”


    邪神醫猶豫片刻,道:“自然記得。……師傅當初見我們倆總不相讓,怕我們終有一日不能相容,便給了一人一個錦囊,讓我們給了對方,作為本門信物。隻要錦囊一現,便是天大的事,也需助對方一臂之力。可……我們都不曾用過。”


    斷腸客似也憶起了當年,半晌無語。


    隔了許久才笑了一笑,“你的錦囊早給了公孫茫,又怎麽會用?”


    邪神醫坦然道,“我是給了他。當年他肯放棄一切,與我同行,我怎能不動容……我知你定然饒他不過,便把這信物給了他,我不可能時時刻刻守著他,你若真要下手,見了這錦囊,卻總不能不給我留一絲麵子。”


    斷腸客嘿嘿直笑,“你千般防備,萬般算計,卻沒想到我非但不殺他,反與他琴瑟合鳴,兩廂歡好吧?”


    邪神醫不語,須臾,方拂袖道,“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斷腸客大笑,“你明明很想知道,為什麽不提?你總是如此,什麽事一旦惹惱了你,就不問究竟,若不是這個性子,當初我那一招又怎麽會激得你從此消失。這一手也就對你管用,你明知道當年他不過是被我下了藥,卻還是會惱羞成怒,抹不開麵子,不肯再見他,跟我想的一模一樣。師兄,你說天下間,卻還有誰能比我更了解你。”


    邪神醫垂眼,睫毛微微顫動。


    當初那一夜,似乎又回到他的眼前,門後那雙纏綿的身軀,不絕於耳的悠人呻吟,和……自己瞬間一片空白的心。


    分離,便是從那一刻開始。


    斷腸客站在岩上,居高臨下,悠然道,“師兄,若不是你性情太高傲,卻也不會有這種結局……你後悔了麽?”


    後悔了麽?也許吧,很多東西是因為自己倨傲,才錯過的,可不久之後,公孫不是也放棄了尋找嗎?


    公孫成親那天,自己在他府門外站了一夜,如同他之前曾做過的一樣。


    那已經是初冬,雨淋起來寒意入骨,打在身上如冰刀一樣,然而到早上,雨停了,日出了,他也始終沒出現。


    說到底,終究還是兩人無緣罷了。


    “你刻意避開江湖,許多事情自然也不知道。你走了之後,他找你不到,便把一切記在了我頭上。本來我也不怕他,他算什麽,打也打我不過,又不會用毒,拿什麽跟我鬥?如果沒有師兄你,這種人,我瞧也不會多瞧他一眼。可沒想到,我還是小看了他,那遊俠劍自詡俠客,其實也是滿肚子的壞水。他假裝與我前嫌盡釋,騙了我諸多底細,卻……”斷腸客在麵具後笑了一聲,“我這臉和腿便是受他所賜了。”


    慕容天“啊”了一聲,斷腸客看了過來,端詳他片刻,道:“這事其實江湖中流傳甚廣,但他們隻知是‘劍聖’公孫,高風亮節、英雄俠義,在武山崖邊救了眾人,逼得邪魔‘飛袖流雲’跳了崖,卻哪裏知道其實他是落井下石,除卻夙敵。”


    邪神醫聞言,長長歎了一聲。


    斷腸客哈哈大笑,“我落下懸崖那一刻,便知道他這一輩子再也沒法跟你在一起了。他害了你的師弟,按你的性子,他還怎麽敢再見你?果然他隻得乖乖回去,老老實實娶妻生子,安安分分做他的白道劍客。”


    慕容天兩人皆驚,此人卻是偏激之極,拿了自己性命相貌身體都隻當兒戲,不過為了邪神醫不與公孫茫長相廝守,著實狠毒,不負邪魔之名。


    邪神醫靜了半晌,終於道:“師弟……你何苦如此……”


    斷腸客見他既不發怒也不生氣,這反應卻和自己原本料想的大不相同,不由呆了呆,癡癡問了句,“師兄,我做了這麽多,你也不惱我麽?”言語神態間甚是天真,似乎對他滿懷信任。


    邪神醫見了,不由有些失神,若幹年前,斷腸客每次闖禍後便是這麽跟他講話。


    那時,兩人還是少年心性,終日相鬥,本以為就此一生,會兩兩相伴,扶持終老,卻怎麽料得到,之後兩人因故分離,自己遇上了公孫茫,自此命運便滑向了之前從未想過的方向。


    如今白駒過隙,兩人都不再是當年的少年了,二十餘年的歲月橫隔在其間,這一刻卻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邪神醫從懷中掏出一物,也照著斷腸客的樣子,在空中揚一揚,斷腸客凝眸細看,不禁吃驚。


    那紅穗飄飄揚揚,與他手中那個並無兩樣。


    “這錦囊怎麽……”一語未盡,已是恍然,“師兄,原來,原來你已經見過他了。難怪我說這些,你一點也不吃驚……他跟你說了什麽?”


    邪神醫微微苦笑,也不答話,卻道,“這錦囊乃是本門信物,也是求助的信物。師弟你如今既然見到了,便該放下往昔那些恩怨幫我一個忙了。”


    斷腸客卻也不聽他說,隻道:“師兄,他是不是惹你傷心了,真是如此,我殺了這人給你解氣!”


    邪神醫凝目看了他片刻,收回目光,淡然道:“不用。我與他,已是恩怨兩清,從此他走陽光道,我過獨木橋,兩不相幹。”


    斷腸客不料邪神醫說得如此絕情,一時間竟然愣了。


    他一生不遺餘力,不惜性命,致力於拆散這兩人,本來這次約了邪神醫來此,也是要拆揭穿‘劍聖’那副君子嘴臉,看一看師兄失望時的神情,吐一吐這二十年來憋在心頭的一口怨氣。見麵之前,這情景也不知道在心裏預演了多少次,他自是滿心期待,哪裏知道卻被公孫搶先一步,本有些失望。


    此時,聽邪神醫此言,卻原來本人已是心灰意冷,早自行了斷了這一段情。斷腸客盼這一日原已經盼了二十多年,可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反出人意料的不見絲毫歡喜,滿心悵然,竟似落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一般,二十年來的一幕幕在眼前一閃而過,自己還在為這種種牽腸掛肚,沉醉其中,師兄卻決然把這一切都拋下了。


    一時間,心中百味俱全,無言以對。


    兩人靜對良久,斷腸客終於道:“既如此,我又何必多說,隻是不知師兄此番所求何事?”


    邪神醫回首看了看身後的慕容天兩人,道:“我求的事便是救活這個人。”


    斷腸客收斂心神,目光在李宣臉上掃了一圈,“他身上毒氣已入了肺腑,要救恐怕不易。師兄,你難道不知道我是隻毒人不救人的嗎?”


    邪神醫不動聲色,“他中的毒,除了你的‘九死輪回丹’,還有宮中‘酒散’,恰巧相互牽製,才拖了口氣到今天。我已經用藥護住他心脈,但要解毒,還是你在行。”


    斷腸客笑了一聲,“難得師兄你肯示弱,不過即使是見了錦囊,也不能破了我習毒二十多年的規矩吧。”


    邪神醫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說,他幾乎是個死人了。我本以為要同時解了這兩種奇毒,卻又保他心脈不損,天下就隻有師弟能做到。如今……”他回身對慕容天道,“你抱了他回去,好生陪著他過這最後幾天吧,看來你們兩人……今生無緣。”


    慕容天臉色大變,他如何聽不出邪神醫是在拿話激那斷腸客出手,可此言一入耳,卻是如噬雷擊,眼前發花。原本抱住李宣的手,早微微顫抖起來,明知道邪神醫是等自己接話,居然喉間哽咽,半晌無法開口。


    李宣微微側首,正瞥到他臉上的情難自禁,不禁一震,暗道,小天如今為自己如此擔憂,就是即刻死了又如何。


    自己卻還在求什麽呢?


    他之前一直覺得慕容天對自己內疚多於情愛,心中鬱悶難解,可看了那對師兄弟,彈指二十年,散多聚少,恩怨難了,相比起來,之前小天那句相伴一生,卻是多麽平凡而美麗的一個憧憬。


    那些傲氣什麽的,虛無飄渺,難道能比在一起的幸福更重要麽。縱然這相聚的時間未必能長,卻是有一朝,便是一朝,已勝過旁人虛度歲月無數。


    想通此節,李宣心情大好,伸手牽了慕容天的手,用力握了握。


    抬眼道:“前輩,天意弄人,在下怨不得旁人。多謝前輩不辭辛勞送我們來此,那位高人想起來也該是有心無力,在下一同謝過。”說著做勢要起身,慕容天連忙攙住。


    三人轉身,卻聽斷腸客在身後嘿嘿冷笑起來。


    “等等。”


    邪神醫回身,斷腸客遠遠凝眸看著他道:“師兄,你合了外人做戲來激我出手,我上這個當雖然是心甘情願,可要你許我一個條件。”


    邪神醫道:“你說。”


    斷腸客目光低垂,繼而抬眼緩緩道:“師兄,你在此地陪了他多久,便也要陪我多久,一天一個時辰也不能少。”


    邪神醫看看他,微顯淒迷,“……我和他在這洞中……前後呆了一百三十二天……”他靜了片刻,方道:“那好。從今天起我便也陪你一百三十二天。”


    斷腸客癡癡注視他的身影。


    帶著水腥味的風吹起邪神醫的衣襟,翻擺不定。


    他俊秀挺拔,孑然一身。


    ***


    竹屋既毀,四人無處棲身,隻得回山洞,在洞口燃了火。


    斷腸客給李宣號了脈,開了張藥方,卻與師兄寫的有些出入,兩人爭執了半天。


    李宣有些倦了,轉頭看身邊,慕容天正好一直側著頭在看他,見他回首,微駭轉頭,隔了片刻,卻又抬起頭笑著望他。


    李宣不覺嘴角微翹,垂了眼簾,微一思忖,那笑顏更深,竟連眼角也滿是風流。


    兩人便這麽各自笑著,相互凝視,火光在兩人臉上衣間閃耀,爭吵聲在身後繼續,那往昔的恩怨似乎忽如浮雲流水般散了,天地就僅餘了這山洞大小的空間,隻剩了彼此麵上那盈盈的一掬笑意。


    有的話又何需說出口。


    你知道,我便也明了了……


    ***


    次日清晨,斷腸客一早趕入城中抓藥,慕容天到湖中釣了幾條魚,本想著自己動手熬鍋魚湯,卻被邪神醫半路接了過去,道是怕他暴斂天物。


    李宣待日上三竿才醒,醒時恰好聞到那濃香撲鼻。慕容天端了隻破碗,盛了半碗魚湯踏入洞口,見他睜眼,笑道:“正好,趁熱喝了吧。”


    李宣支起身子,接過一嚐,皺眉道:“這魚怎麽沒放鹽。”


    慕容天笑道:“鹽?大概屋子燒毀時,都融到湖裏去了。……斷腸客前輩應該會帶些來。”


    李宣想起往事,不禁嘿嘿直笑,慕容天奇道:“你笑什麽?”


    李宣挑眉,突然語氣一變,“慕容兄,別後可好。”


    慕容天一怔,卻記起這是兩人在這洞中相見時,李宣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禁微微感歎,真是世事難料,那時候的自己又怎麽能想得到這之後的種種變化。


    垂眼笑了一笑,也道:“王爺來此有何貴幹?”這卻是當時他答他的話。


    兩人靜了片刻,相視一笑。


    李宣隻坐了半晌,身體已覺無力,居然有些呼吸沉重起來,慕容天伸手扶他躺下,李宣仰視他英俊的麵容,看了片刻,突然道:“小天。”


    慕容天低頭,“什麽?”李宣不知不覺已換了稱呼,兩人卻均不覺有何異樣。


    李宣嘴角微挑,顯出一絲促狹的笑意,慢慢道:“你……親我一親。”


    “啊?”


    慕容天不禁吃驚,目光觸及李宣立刻又閃開,神情間居然有些慌張,遲疑了片刻,卻將手撐在李宣頭旁,對著那張微薄的唇低身下去。


    慢慢接近,相距已不過寸許。


    彼此的氣息近在咫尺,聞著對方身上不算陌生的味道,慕容天腦中微微迷離,腦中居然不合時宜的想起自己兩次被強迫時的情景,身子不自主慢了。


    這個時候自己卻在想些什麽,正懊惱間,脖子上一沉,身體不由往前一傾,卻是被李宣一伸手,把他給勾了下來。


    兩唇相觸,淺嚐即止,卻是溫暖柔軟。


    李宣鬆手,慕容天抬起上身,俯身低頭看他,同欽王爺此刻雖然滿臉病容,卻仍是五官清秀,俊美非常,讓不人敢逼視。


    慕容天瞧了他片刻,卻反被對方盯得心中怦然直跳,趕緊轉了視線,胡亂找了個話題,“對了,我有個問題一直不解……當初見麵時,你怎麽便知道我吃了半顆散功丹?”


    李宣笑一笑,撇了撇嘴,“這還不簡單。”


    慕容天好奇心起,將頭轉了回來。


    “那一日,你被迫跳崖時,我就在旁邊,眼睜睜看著你吐了那半顆藥丸……隻是你們當時都全神貫注,不曾覺察罷了。”


    慕容天無語。卻聽李宣突然低聲道,“抱歉。”


    “什麽?”


    “……很多,很多事情。”李宣也不解釋,反笑了起來,似乎倦了閉目不語,慕容天一想竟是呆了。


    ***


    服了斷腸客和邪神醫配製的藥劑,幾日後,李宣的身體慢慢有了些起色,臉色也終於紅潤起來。


    斷腸客喜形於色,邪神醫雖然不說,但提及時卻隱隱有些得意之色,這毒居然能讓這兩人如此動容,顯見其實已極是難解。


    慕容天奇道:“前輩當日說救的時候要遭罪,好象沒有?”


    邪神醫微微一笑,“這小王爺小有骨氣,當時我給他護心脈那幾針,常人受了,都是痛得要鬧幾日方休,他倒哼也不曾哼一聲,還有心情趕著和你調情。”


    慕容天麵上一紅,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總是輕易動一動便說累了,再一細想,卻是心中隱隱生痛。


    調養了十數日,李宣居然已能下床行走。


    雖然是行一兩步便跌倒了,卻讓三人均是大喜。邪神醫道,“他身上餘毒已清,剩下的隻是調養了。”


    斷腸客聞及此言,便開始有逐客之意,他早想與師兄單獨相處,早嫌這兩人占了他一百三十二天中的十多天,著實可惱。慕容天見了,心知再留也是無趣,提出告辭。


    邪神醫已配好十顆蜜丸,一並給了慕容天,道:“每日服一顆,少勞作,多休息,再者,我開了張藥方,能長年服用,好生調養,或者能比我原本預想的更好些也說不定。他此刻需要有地方將養,否則難免前功盡棄,我那新砌草屋,若是有用,也給了你吧。”


    慕容天叩首拜謝,邪神醫避之不受。


    斷腸客在旁皺眉道,“這麽多俗禮,快走吧。”


    慕容天抱拳,“大恩不言謝,兩位前輩,如將來有機會,晚輩再報此恩。”


    抱了李宣出洞時,卻聽身後琴音突起,安靜平和,似在道別。與入洞時聽聞的琴聲中那番大起大落頗有不同。李宣道:“這次該是神醫前輩在奏了。”


    慕容天點頭。


    一路走,那琴音漸行漸弱,到了洞口,已經沒了弦聲,慕容天注視那洞口,隻覺惆悵莫名。


    洞口馬車卻還在,那黃馬拖著車廂,低頭在草地上邊啃邊走,居然也沒跑遠。


    慕容天將李宣扶上車子,跳坐到車前,回身笑道:“我們去哪?”


    李宣笑了一聲,捏著嗓子,柔聲道:“人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相公自行定奪便是。”


    慕容天忍不住笑,那離愁卻被消了大半,一聲叱喝,甩了個響鞭。


    ***


    兩人緩緩行了幾日,回到邪神醫那間草屋。


    慕容天每日裏出行,買了魚肉蔬菜,自己做飯,口味自然差些,李宣也隻抱怨幾句,還是每餐吃個幹淨。


    如此過了月許,李宣終於能行動如常人,隻是手腳無力,也經不起勞累,有時候行了兩三裏路,便是氣喘籲籲,舉步維艱。


    慕容天暗道,邪神醫卻是果然不負神醫之名,一切卻跟他料得一模一樣,最後分別時,邪神醫說調養好了,會比他原本說的要好,卻不知道會好到哪個程度,隻能慢慢休養了。


    兩人身上的銀兩,又是抓藥又是生活,很快便用盡了,慕容天在屋前的山坡下種了些蔬菜,有時候無錢抓藥時,不得不典當些物件,後實在窘迫了,慕容天隻得蒙麵找了個人雲為富不仁的富人家,盜了些銀兩,才解了這燃眉之急。


    李宣得知了,非但不內疚,反每每拿了這事情來取笑,戲稱慕容天為“飛天大盜大俠”,慕容天苦笑不已,卻哪裏說得過他的伶牙俐嘴,隻得不理睬他。


    這一日,慕容天到山下采些蔬菜,正在田間停停找找,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在這僻靜山村間,竟是分外清晰。


    抬頭一看,黃土小道上,飛塵滾滾中一人一馬漸漸行近。


    那人遠遠看見他,“啊”的一聲,縱身飛起,撲到他麵前。


    這一起一落間,慕容天早已經看清來人,不禁一驚:“是你,你怎麽……”


    ***


    慕容天回到山坡下,遠遠見草屋上濃煙滾滾,不禁“啊呀”一聲,拋下手中拎的菜,縱身趕了上去。卻見一人被煙貫得嗆咳不止,從屋子裏衝了出來,兩人正撞了個滿懷。


    那人一抬頭,一臉黑色煙灰,隻剩了兩隻眼是白色,骨溜溜的轉,“小天,你怎麽就回了,咳咳。”


    慕容天扶住他,上下看了片刻,才道:“你又在搞什麽?”


    李宣歎道:“我原本是想升火熬藥來著。你放心,火還沒燃起來,屋子燒不了,就是煙熏得人難受,我把窗子門全打開,也呆不住。”


    “我說過都等我來做,怎麽……算了,那等煙散了再進去吧。”


    李宣偷眼瞧了瞧他,慕容天也不見半點埋怨之色,趁勢將身體靠上去,對方也仿若不覺。


    “到河邊去洗洗吧,你這張臉,看起來比鍋底還黑了幾分。”


    慕容天反手牽他,李宣嘻嘻笑了笑,任他拖著自己往前走。


    不過是條深不及腰的溪流,慕容天下到水中石塊上,自下擺扯下一塊衣襟,浸透了,擰幹,跳回河岸。


    李宣叼了根狗尾草,麵含微笑,悠然坐在岸邊,邊嚼邊等。慕容天微微遲疑,單腿跪了下來,捧著他的臉頰,伸手擦拭。


    濕巾過後,還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膚。那額,那眉,那眼,那鼻,那唇,無一不是精致動人。


    慕容天仔細洗拭,那衣襟拿到河中漂了數道,似乎不肯放過一點圬處。


    李宣麵上疑惑漸現。待他要去第三次漂洗時,終於忍耐不住,扯住了他的手。


    “小天?”


    慕容天抬眼,李宣目光來回巡視,微顰的眉峰透著不解,“你今天怎麽了?”


    慕容天心中黯然,麵上卻是明朗一笑,“什麽怎麽了?”


    “怪怪的。”李宣盯著他道。


    慕容天哈哈笑了一聲,弓身坐到李宣身邊,仰麵躺了下去,藍天上一縷流雲,更現出陽光分外明媚。


    “你做過比這更怪的事,我也沒象你這般大驚失色啊。”他靜靜道,說著側過頭來看他。


    一綹發絲垂下,眼中隱約光華流動。


    李宣看了他半晌,滿腹疑竇這才退去,終於展顏一笑,緩緩俯身,幾乎將他整個人壓住。


    慕容天也不動彈,隻定定看他一舉一動。


    李宣的唇輕觸他的麵頰,聲音曖昧低迷,“你說的……卻是這件事情麽?”


    慕容天微微笑了笑,李宣的手緩慢卻靈巧的滑入他衣中,觸及肌膚,那手略涼,慕容天顫了顫,繼而卻長籲了口氣,鬆懈下來。


    李宣嘴角輕揚,在他耳垂上輕輕咬了一口,“是……這件嗎?”


    慕容天不禁張嘴,卻終究不好意思開口,又強自把那聲音抑了下去。


    李宣俯到他耳邊,不無惡意道,“你知道麽,這叫野合,如果有人來看見了,才是場好戲……”慕容天聞言一驚,被那譏誚般的言語激得清醒了大半,麵上一紅,正翻身要起,卻被李宣用身子壓了下去。


    其實李宣此刻武功全失,慕容天要推開他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想到自己的決定,哪裏還忍心再動手。


    李宣做無賴狀撒嬌道,“你不推開我,便是答應了。”


    慕容天不語。


    李宣聽了半晌無聲,心中奇怪,半抬起身子低頭審視。慕容天也沒閉目,隻安靜看著他,雙眸幽深漆黑,卻毫無拒絕之色。李宣怔了怔,心思九轉,遲疑片刻,道:“我數三下,你再不出聲,我就真做了。”


    “一。”


    他直直看著他,似乎沒聽到剛剛的話。


    “二……”


    他偏開了目光,卻仍緊閉著嘴。


    ……


    “……三。”


    李宣將頭靠在慕容天肩頭,兩人都靜了半晌。


    李宣直起身,低頭來解慕容天身側的繩扣,卻發覺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顫動,他也不敢抬頭,隻覺得心旌搖曳,欣喜中居然有些惶恐。悉數之聲過後,他抬頭看了一眼,慕容天早閉上了雙目。


    那張臉劍眉入鬢,英氣逼人,李宣癡癡看著,想到之前那兩夜銷魂,忽地心中一蕩,禁不住對著那雙眼吻了下去。


    天高,地遠,流水潺潺,草木芬香。


    他和他誰也沒開口,這一場交合沉默卻甜蜜。


    他進入時,他忍不住皺眉,即使已經經曆過,他依然無法從這種方式中得到快感。李宣緩了速度,耐心的,輕輕的抽動,不停吻著身下的他。


    那吻纏綿如絲,似乎已糾纏了一生。


    一生,多遙遠啊,我親口許了,但卻做不到。慕容天微微睜目,李宣正看著他,目中滿是欲望和愛戀。


    頸項間都是彼此的氣息,身體裏都是對方的味道,多熟悉的場景。隻是……


    第一次是他下藥。


    第二次是他用強。


    曾覺得那麽憤怒的事情,此刻卻是甘之如飴,甘心情願。


    一生如此漫長,種種轉折,預先又怎麽想得到?


    自己許那句一生時,怎麽會知道不久之後,卻還是要分離……然不管曾經如何,將來如何,這一刻,我卻隻有你。


    慕容天忍不住喘息,勾住李宣的頭,深深吻了下去。李宣本是見他疼痛,強自按捺,這一吻卻讓他大是興奮,猛然將他雙手梏於頭頂,身下大力衝撞了起來,慕容天不自主隨他動作搖晃,哪裏還控製得了聲音,不住呻吟,卻被突然一把捂住了嘴,把那喘息聲生生壓了回去,卻是李宣已經急紅了眼,他再是狂放,也終究還是怕過路有人聽到。


    倏然李宣加快了動作,慕容天被撞得頭暈目眩,情急間,對著那手掌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兩人都是吃痛,不禁大叫出聲。


    喘息良久,終於能各自平靜下來,兩人裸身躺在地上,想起剛剛的情景,也不知誰出了第一聲,終是笑成一團。


    波光粼粼,濺起的水花如銀片在空中閃耀著墜下。


    慕容天大笑,將李宣壓入了水中,李宣措手不及,跌了下去。片刻後,才衝出水麵,滿身水流落下,口中嗆得直咳,“不得了,有人想謀殺親夫,趕緊抓了報官啊。”說著撲了過去,兩人赤身打成一團,水花四濺。


    本來已奔近溪邊的一隻鬆鼠被這突起的喧鬧聲驚到,轉身竄入了草叢。


    半晌,兩人停手歇戰,都靠在石上,一人霸了一麵,頭觸著頭,望著高天流雲,李宣卻還有力氣用腦袋來頂他,慕容天躲開了,他卻又跟過來,良久才肯罷休。


    李宣將手舉過頭頂,抓住慕容天的耳朵,輕輕扯了扯,慕容天也不理他。“我想起一句話,隻羨鴛鴦不羨仙,小天,象不象?”


    慕容天定定看著那天空中白雲變幻,半晌,才終於低聲“嗯”了一聲。


    ***


    夜深,窗外已是萬籟俱靜,偶然幾聲蛙鳴更顯寂寥,月光從窗口瀉入,銀水般流了滿地,慕容天悄然起身,站在屋中央聽李宣平緩的呼吸。


    月光將他映於地麵的身影拉得瘦長,一切靜得如畫一般。間或風過,慕容天的散發被吹起,黑影上也是絲絲發動,才給這一幕添了些生氣。


    慕容天低頭,從懷中取出一張折好的素白紙箋,放在李宣的草枕邊,伸手在他發上輕輕撫了一下,李宣酣睡之中,卻仍有些知覺,口中喃喃也不知道說了句什麽,那聲音在靜夜中聽起來,卻是分外明晰,說完翻身又睡了。


    慕容天收回手,凝目看了李宣半晌,轉身卻又遲疑側頭,身後那人鼻息均勻,似乎一切平靜如昔,慕容天怔怔聽了片刻,終於悄悄推門而出。


    ***


    客棧中,早是黑燈瞎火,隻一間房的窗仍透著亮,慕容天遠遠一眼便已確定了去處。


    店門早關了,慕容天在牆邊,抬頭看了看頭頂那四角飛簷,足尖微點,猿臂輕舒,翻身上了二樓廊內。


    轉到那房間門前,依約敲了三聲,一輕一重再一輕,門“吱”一聲大開。


    屋中人隻著褐衣,卻已是豔光逼人,著實是個少見的美人,見她滿臉焦急迎了上來,道了聲,“師傅!”


    卻是他徒弟之一的眉兒。


    見了慕容天到來,眉兒滿心焦躁之情才見稍解,她探首,見廊上無人,這才關了門。轉頭道:“師傅,等你半天了,我們這就動身吧。我已經問過,此去京城快馬加鞭也得四五天,萬一,萬一……”說到此處,竟然是激動得說不下去。


    慕容天看看她,微一沉吟,道:“平晉王是出了名的手段狠毒,這一去危險重重,眉兒你一個姑娘家……”


    眉兒又急又怒,“師傅,我不在乎!你覺得不便,我扮成男人便是。他們,阿磊阿落他們……我們早發誓這輩子也不分離。阿落救我出來的時候,也原是可以跟我一起逃的,可阿磊,他被困在裏麵沒能出來,阿落不能拋下他,所以不顧性命又返了回去。他走時也是把我敲暈……你們這些男人,難道隻因為我是女子,便什麽事也不讓我做了嗎?”


    慕容天見她神情堅毅,心知再多說也是無益,頷首道,“好,那馬匹呢?”


    眉兒道,“這客棧後有個馬房,我們搶了就跑,把所有馬匹都放了,料他們也追我們不上。”


    慕容天靜了靜,正要開口。突然間臉色一森,一聲厲喝,“窗外何人?!”


    眉兒吃驚,轉頭去看,窗外竹影搖曳,卻哪裏有半個人影。心知不妙,正要回頭,隻覺身上一麻,再不能語,亦動彈不得。


    慕容天彎身將她橫抱起,走到床前,放了下去,扯了張薄被蓋上。


    眉兒滿心憤怒,卻連一根手指也無力抬起,那怒火無處宣泄,反漸漸變了一捧珠淚,在眶中轉來轉去,連眼前這個人也花成一片,再看不清。


    慕容天低聲道,“我知道阿落為什麽敲暈你,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最愛之人的性命,自然勝過自己的……如今他生死未卜,你更該珍惜他的心意。打打殺殺原是男人的事……就讓我們自己解決好了。”


    眉兒止不住的落淚,慕容天抬手要拭,想想卻又住了手,“穴道一天之後便解,你和阿落他們是同鄉吧?”


    眉兒看著他,淚眼朦朧。


    “你回家等三個月……能回來的自然會回來。”


    慕容天如此說,顯見是自己把握也不大。


    眉兒心中直跳,淚也漸漸止住了。遇險之後,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師傅慕容天,這時候仔細一想,慕容天孤身一人,卻如何鬥得過那勢力如日中天的二王爺,救出那一大幫子人。


    “至於師傅……隻要他不說出那句口訣……”慕容天突然住了嘴,心中道,那二王爺心狠手辣,自己弟弟也能下手殺了,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師娘及師妹,還有小憶都落在了他手中,師傅就是不死,卻能支持多久,說了或者不說,那李緒都未必放得過他們。


    思及此處,猛然站起。


    瞥了眉兒一眼,轉身將房門栓死,再走至床前,眉兒駭了一跳,瞪了眼看他。


    慕容天伸手將床幔放下,站在床頭道:“眉兒,你我師徒一場,你們三人卻未認真聽過我一句話。可這一次……你若還當我是師傅,就不要跟過來。”


    繼而,燭光一晃,眼前倏地黑了下來,隻聽窗子一響,屋內已是悄然無聲,再無動靜。


    眉兒靜靜看著床頂紗幔,隔了片刻,卻聽樓下有人大聲喊叫,“不得了啊,馬都跑了,快追啊!!”喧嘩吵鬧聲頓起,窗外眨眼已是燈火輝煌。


    半晌,喧鬧聲才漸漸遠了,眉兒閉上了眼,淚珠無聲,滾落到枕上,浸出指頭大小的一個濕印。


    ***


    李宣睜眼時,正側著身,眼簾打開便看見枕邊那折成方型的信箋。伸手拿起,心中卻是有些怪異的感覺,起身四顧,屋內寂靜無聲,不禁心中微微發慌。


    靜了靜,將那信箋展開,乃是之前邪神醫以行書寫就的那張方子,邪神醫字如其人,狂放不羈,雖隻是張藥方,單論字卻已是難得的佳品。


    頁箋左下角,卻有人用楷書新添了一句詞,一筆一畫,凝重工整,顯是時間充裕時慢慢寫的,不似匆忙趕製。


    “別後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最後那個“中”字,最後一筆力透紙背,拖了老長,似是留字者心情激動,一揮而就,可他原來寫的楷書,這一劃過長,破了這字的形,反毀了這張帖子。


    李宣坐著,默默將這幾個字翻來覆去看了數十遍,隻覺得腦中昏昏沉沉,這麽簡單的一句詞,一時間竟然難解其意。


    這是他第一次見慕容天的字,卻哪裏料到展開信箋,看到的居然會是這等決斷般的句子。


    思及昨日慕容天的隱忍及熱情,心中方有些明白,是了,他那時候已經決定要走了,才做了這場戲,那似是而非的水乳交融,原來隻是我一人的想法。一輩子的話語,我以為是不能輕易出口的,他卻說了,說得那麽簡單,卻原來,是說來讓自己寬心的,可笑自己居然拿它當了真。


    走到門前,輕輕拉開那兩扇門,屋外已是陽光普照,似乎萬物都是盎然生機,隻他孤身停在暗處。他一身白色褻衣,立於門內陰影中,似乎連衣也灰了,視野中一片金黃色的菜花,山坡上卻一個人也沒有,靜謐讓人發狂,許久才聽得一聲鳥鳴。


    此處原來如此寂寥,為什麽自己從不知道?李宣怔忡垂頭,雙手漸漸成拳,那紙被他捏得幾乎要碎了。


    小天……為什麽要騙我……


    你不愛便不愛,為什麽卻拿著我的一片心隻做兒戲……莫非我為你做得不夠麽?


    當日我若死了,你會感動麽?又或者其實你是鐵石心腸,我為你下油鍋,上刀山,你也不會有一絲動容?


    你愛過我麽?那是同情吧?我早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你居然以為這樣便能補償我。那呼吸,那氣息似乎還在身邊,真是讓人銷魂的交合……這太可笑了,我的小天,你以為區區幾天,就能讓我為你如此犧牲嗎,你以為屈指可數的幾場歡愛,便能換的你一生自由嗎?


    小天啊小天……你可還記得,與你的江湖草莽不同,我卻是堂堂當朝天子的九子,禦筆親冊的同欽王李宣!!!


    ……那麽,你以為,能逃到哪裏去。


    李宣緩緩眯眼,細長的雙眼中,由開始的傷心欲絕轉成茫然失望,最後竟漸漸變了滿是狠毒戾色。


    這一刻,他終於又再成了當初萬民之上、眾人景仰的同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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