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還未起身,已聽院內有人喧嘩。


    一人道,“眉兒,等會我們要三間屋子,我們哥倆一左一右,你住中間,好不好?”


    有女孩子清脆答道:“人家哪來那麽多空房子給你住,你不如幹脆說要個院子吧。”


    “我們師傅就是山莊莊主,這莊子這麽大,多住個幾間房子有什麽關係。”


    “阿落你老這麽自來熟,也不害臊。”另一人道。


    聽聲音卻是自己新收的那三個笨徒弟,慕容天又驚又喜,穿上外衣,走到門前。


    門一開,外頭挨個跪下了三個人,都如朝陽般笑著,抱拳齊聲道,“徒兒拜見師傅。”


    猛然間,見這毫無機心的三人,慕容天也不禁心情大好,驚道,“你們怎麽來的。”伸手扶起他們,抬頭卻見薛紅羽在三人身後,正微笑看著他。


    心中有些恍然,不禁對他也回了一笑。薛紅羽朝他點點頭。


    “師傅,我們其實老早就來了,天天都在門口轉悠……”眉兒道。


    卻被阿落接口,“眉兒你說得好沒出息,什麽叫轉悠,師傅,我們是想進來找你,可老被門口的護院擋著,那些人死活不讓我們進來。”


    眉兒被人突然打斷,心中不悅,狠狠哼了一聲,“奇怪了,這種說法莫非很有出息?怎麽我沒聽出來?”


    阿落見她動氣,自知失言,不敢還口。


    方磊笑道,“今天早上,我們正要再過來,在路上遇到這位相公,說能帶我們進莊。果然跟著他,那些護院就不敢再攔著。師傅,你可要換了那幫護院,簡直是目中無人。三言兩語不合就動手打人。”


    眉兒接道,“所以昨兒我們把他們狠狠教訓了一頓,給師傅你出了口惡氣。”


    其實這三人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麽敵得過李宣和曹子勁手下精兵,估計是被那些侍衛給教訓了一頓,不好意思,卻把事實顛倒來說。慕容天一笑,倒也不在意。心想,能換我也找換掉了,怎麽會自己窩在這裏受氣。


    三人拜了自己為師,自己半招也沒教,他們卻一路跟來,這份心意也是難得。隻是李宣這時候放了這三人進來,又是什麽意思?


    慕容天怔怔,卻不敢深想。


    轉頭去看,這麽大的響動,對麵李宣屋裏居然毫無動靜。


    ***


    薛紅羽果然給三人在客房中揀了三間相鄰的,緊挨著住下。


    那方磊阿落都是大喜,大力稱讚薛紅羽為人爽快,這人卻是榮辱不驚,隻淡淡笑著受了,也不多言語。


    有了這三個活寶攪和,慕容天倒覺得日子好打發了很多。


    過了幾日,他背傷好了大半,想著左右是無法出莊,又受三人師傅師傅的天天叫著,卻真起了性子要來調教他們武功。


    沒想到那三人所謂拜師,原來閑著無聊,沒事找事鬧著玩的。這一下見他動真格的,每日裏逼著他們立樁,站馬步,背劍訣,從早到碗除了吃飯睡覺不得休息,個個都是後悔不已,叫苦不迭。


    每天裏不是這個扭了腳,便是那個發了燒,第三個人的借口居然是要照顧病人,紛紛逃了不肯來練。


    慕容天隻覺有趣,把那些小把戲一一揭穿,笑著看三人麵麵相覷的窘態。


    那三人見此招不靈,便改變計策,變著法要往慕容天飯裏下迷藥。四人初見時,這一招已經不靈,此時慕容天更加是加倍留意,反把方磊、眉兒各迷倒了一次。


    試過種種計謀都不管用之後,這三人隻得死心練功。


    慕容天喜愛這三人天真,有心要教他們些真功夫護身,便想了些實用的劍招,一一教來。


    那三人其實天資不差,之前未得明師教導,是以功夫粗淺,此時卻是得了機緣,得窺高深武學門徑,才有機會成就日後威名。


    這一日,慕容天正教三人自己家傳劍法中“追星逐月”這一招。


    這一式招式並不複雜,講究的是個快和準,這意境卻是能意會不能言傳。


    三人練了十數遍,總也不到位。


    慕容天道:“這個一時半會也強求不得,多練幾遍,日後對敵多了,自然有體會……”正說話間,卻見林子外白袍一閃而過,心中一動,讓那三人自行練習,自己快步追了過去。


    ***


    走到林邊,慕容天放緩腳步,那白衣人韶秀俊雅,站在樹下,抬頭看著那鬱鬱蔥蔥的樹冠,良久,才幽幽歎了口氣。


    慕容天真沒料到是他,不由冷了臉,正要掉頭就走,卻聽李宣道:“既然來了,還躲什麽躲。”慕容天一震,自己已經盡量躡手躡腳,居然還是給他察覺,正猶豫著要不要見他。


    卻聽對麵一人道:“王爺好興致啊。”那聲音尖利,居然是數日未見的曹子勁,大搖大擺從樹後走了出來。


    李宣悠然道:“曹公公這幾日一直悄悄跟著我,豈不是興致更好。”


    曹子勁無言,麵色微紅,顯然被李宣給說中,暗下吃了一驚。


    隔了片刻,曹子勁道:“我聽下人說,王爺已得了那藏寶圖數日了,不知道二王爺是否已經知曉。”


    李宣笑了笑,“不知。怎麽了?”


    曹子勁咳了一聲,被他噎得有幾分不自在,又道:“其實王爺得了那藏寶圖也沒用,聽說這圖還配有兩句口訣,由那持圖的家族世代相傳,這兩樁少了一樣,東西便找不著。當年皇上就是不知道這事,派了無數的人去找,卻隻是白費了工夫。這事情王爺可不知道吧?”


    慕容天心裏怦怦直跳,卻見那李宣沉默半晌,道:“那家族姓慕容還是姓章?”


    曹子勁道:“不是慕容家便是章家。”


    李宣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曹子勁道:“王爺,你當真就此放過章家?二王爺卻是不會答應的。”


    李宣道:“這口訣我自然會問出來,我自有我的手段,你和二王爺都不用多管。倒是公公你,從此刻起若再跟蹤我,就休怪我不客氣。滾!”


    曹子勁怔一怔,眉間閃過一絲惱怒,卻隨即桀桀怪笑起來。隻聽衣袂響動,怪笑漸行漸遠。


    李宣皺著眉轉身,卻是不禁一怔,慕容天站在不遠處,單手扶樹,冷冷看著他。顯然不是剛到。


    兩人遙遙對望,各有各的心思。


    隔了片刻,李宣抬步朝慕容天走來。


    慕容天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眼皮微微垂下。


    那呼吸聲漸漸近了,那熱氣漸漸近了,他卻隻覺傷感,他突然想起那個荒廟中的夜晚,他也是這麽慢慢逼近自己,但那時候的自己絕對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念頭……


    我曾經很相信你。


    真的,很相信,雖然我自己並沒覺察。


    “嚓”的一聲輕響,鋒利的劍尖已點在了李宣喉間,那寒氣早滲入肌膚。


    慕容天歎息道:“……為什麽不躲。”


    李宣也不驚,似乎這一劍他早料到,“躲了你又會如何?”


    慕容天眼神一斂,“殺!”


    李宣凝視他,眉頭慢慢扭結起來。


    他輕輕道:“所以我不躲。”


    為什麽?慕容天看了他半晌,這個人他看不透,為什麽害人的人卻有這麽傷心的眼神,太無恥了不是嗎?


    “你答應過我不動他們。”


    “我沒動。”


    慕容天有些怔住,“你到底什麽意思?”


    李宣直直看著他,看了很久,“……你的意思是,口訣不在你這裏嗎?”


    慕容天這才發覺被他套了話,不由倒吸了口涼氣,不再回答。李宣越過他,往前走去。


    “李宣!”


    李宣回頭,銳風撲麵而至。


    ***


    三人,終於練畢時,才發覺師傅一直未歸,阿落道:“眉兒,你看怎麽辦?”


    眉兒撇撇嘴,“怎麽辦,去找唄。一個大男人居然來問我。”說著徑自前行,阿落痛心疾首道:“真是裏外不是人,討好也不是,不討好也不是,眉兒也太記仇了,一句話至於嗎。”


    方磊拍拍他的肩,表示同情,“看來她討厭你了,接下來該換我上吧,老實說,兄弟,我還真是高興啊。”


    “喂喂,等等我啊。”阿落抬頭看他們兩人背影,連忙邊喊邊追上去。


    三人行了不多久,卻見慕容天踉蹌著走進林子。


    “師傅!”三人驚道,迎了上去,慕容天見是三人,停下,調整了一下氣息,終於笑了一笑,“走吧。”


    四人走了幾步,眉兒突然道,“師傅,這不是回院子去啊?”


    慕容天停步,“不用回那裏了,我們馬上出莊。”


    ***


    月朧星淡,燭影搖窗。


    李宣放下手中書卷時,薛紅羽正抬手敲門。


    “進來吧。”


    門沒拴,薛紅羽推門而入,垂手而立。


    “走了嗎?”


    “走了。”


    “王爺你的傷……”


    李宣摸了摸脖項上纏著的白布,“不礙事,皮外傷,幸好躲得快。”


    那一劍,真是毫不留情,慕容天逼急了,也是會殺人的。


    李宣不再開口,伸手拿了桌上剪刀,取下軟緞宮燈罩,去剪那中間過長的燭心。


    薛紅羽抬首道,“王爺,你把這莊中之人一個個都放走了,二王爺那裏怎麽交待呢?”


    燭花一跳,李宣緩緩道:“不用交待,曹子勁也知道圖已經在我這裏,可是……”他沉吟半晌,眉頭微鎖。


    薛紅羽道:“王爺為少殺戮,一片苦心,紅羽佩服。”說著,雙手攏袖,施了一禮。


    李宣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你錯了。”


    薛紅羽詫然抬頭。


    “他人的死活自有天命,我原本不能管也不想管。可二哥……他是個手段毒辣的人,慕容家既然被他找到,不管他們交不交出這圖,都隻有死路一條,慕容……”


    他的臉色突然溫柔了下來,盯著燭花跳動,眼神迷離,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隔了片刻才繼續道,“……我欠他太多,總該有還的時候,這便是我在還他了……二哥不久就該知道圖在我這裏,總不會繼續對無用的人追殺到底。”


    薛紅羽凝目看了他片刻,卻還是推手為揖。李宣皺眉道,“為何還是行禮?”


    薛紅羽笑道:“自然為了王爺這份舍身為人的情誼。”


    李宣一怔,“胡說。”


    薛紅羽笑而不語。


    李宣將臉別過去,片刻後,居然漸漸紅了。


    靜了一會,李宣突然想到某個要點,臉色一整,“此處再呆下去,怕是連屍骨都會找不著,我們早走早好。……你去通知他們,偷偷備好馬匹兵戎。等我命令,破曉前找機會出去。隻要到了京城,便不用再顧及二王爺和曹子勁的追兵。”


    薛紅羽道:“王爺,要不要找曹公公一敘?”他眉間含笑,卻似成竹在胸。


    李宣會意點頭,“恩,你去找他來。”


    ***


    “聽說王爺已經問出口訣了?”曹子勁站在薛紅羽剛剛站過的位置上,神情算不上恭敬。“原來口訣在慕容家?不知道慕容天現在何處?”


    李宣皺眉看著他,“你問題倒真是多。敢問曹公公,我們兩到底誰是王爺?”


    曹子勁恭順般點頭彎腰,麵上一半都隱入了陰影中,兩隻眼窺視般向上瞧他。


    “王爺如果什麽都不想說,不知道為什麽要找奴才來?”


    李宣嘿嘿冷笑,“曹公公這奴才做的真比主子還囂張,莫非我還不能叫你來?”


    “奴才該死。”


    李宣心念一轉,伸手自懷裏掏出那皮囊,扔在桌上,道:“這就是大家找得天翻地覆的地圖!”


    曹子勁伸手來拿,李宣一把擋住,“你拿去給二王爺。”


    曹子勁的眼睛滴溜溜的轉,縮回手,看了看皮囊,道:“王爺為什麽不親自呈給二王爺?”


    李宣道,“我還不想回京城,打算跟小天在四處去逛逛名山大川什麽的,也好避避暑,怎麽曹公公還不放行?”


    曹子勁曖昧笑一笑,攏袖道:“奴才不敢,王爺本來是風流倜儻的人物,原該有享不盡的豔福,隻是那口訣……”


    李宣不耐,“你倒是忠心,半點水也不放,隻怕隔牆有耳,你卻附耳過來。”


    曹子勁盯著他看了看,似信似疑。


    李宣一拍桌子,“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滾回去,明兒我走的時候,卻不要再找這種事情來煩我,等回了京城,我自己跟二哥說便是。”


    曹子勁忙湊了過來,低聲道,“二王爺怎麽肯等那麽久?”


    李宣盯著他漸漸靠近的鬢角,輕聲道,“那口訣共有十四個字,便是……”說著聲音更低了,曹子勁又往前移了移。


    耳邊卻是再無聲息,曹子勁驚覺不對,正抬頭時,卻是腰間一麻,整個人便木了。


    他心知中計,口中卻道:“王爺你這是在玩什麽?”


    李宣笑道,“玩什麽,玩金蟬脫殼。”說著,拿了繩子來捆他雙手,片刻便捆成個粽子。再一腳踹到他胸前。


    曹子勁四腳朝天倒在地上,被踢得怒火蓬生,心念電轉,道:“王爺,你居然敢背叛二王爺?!”


    李宣不語,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曹子勁突然笑了起來,“王爺,二王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你以為能逃得了。”


    李宣哼了一聲,“他遠在京都,我為什麽逃不了?”


    曹子勁也不說話,隻是笑。


    李宣一怔,心中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不禁心驚。


    立即揚聲道:“紅羽!紅羽!”


    叫了兩聲,薛紅羽急匆匆的奔了進來,“王爺!”


    李宣猛然轉頭,“準備得如何?”


    “就等破曉了。”


    “不用再等了,馬上就走。”


    “王爺?”薛紅羽不解,“雖然已綁了曹子勁,可此刻走,守衛必然生疑,敵多我少,難免廝殺啊。”


    李宣眯眼,沉聲道:“二王爺已經在來此的路上,我們怕是等不到天明了。”


    ***


    兩人剛走出房門,卻見莊門處一片白光,竟似走了水一般,兩人對視一眼,均見對方臉上的駭然。還不及開口,便有人急報,二王爺一行人馬已到莊前。


    難怪火光衝天,也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


    “來的好快……”薛紅羽喃喃道。


    李宣鎖眉不語沉吟片刻,轉身回屋,見曹子勁已掙紮著起身,正在瞧著他,麵上不自禁的得意。


    “王爺,你此刻放了我,也許二王爺還能饒你。”


    李宣冷笑,出手如電,閉了他周身大穴,曹子勁一驚,已是口不能語,手不能舉。


    “你覺不覺得我殺了你,反更易自保?”


    曹子勁眼珠子幾乎都瞪了出來。


    “紅羽!”


    “王爺!”


    李宣掃視屋內一番,沉聲道,“看來現在是出不去了。等明日一早,我便麵見二王爺,找個借口出莊。你交待下去,大家都給我準備著,不得有一絲鬆懈……半點破綻也能叫大夥死無葬身之地,生死就在這幾個時辰裏了。”


    “遵命。”薛紅羽瞥了一眼曹子勁,“王爺,既然他已經知道我們計劃,那留著便是個禍害。”


    曹子勁聞言不禁露出懼色。


    李宣思忖片刻,“殺他不難,不過他此刻已經受製於我,留著或者能有他用。”


    薛紅羽點頭退下。


    李宣“呼”一聲吹熄那燭光,月光從窗子照了進來,他轉身,一雙眸子在暗中隱隱發光,宛如獸類。


    曹子勁渾身一寒。


    ***


    次日,李宣果然一早便起身,帶著幾人,來到李緒住的院子。


    雖然才旭日東升,晨風初起,李緒居然也已經梳洗完畢,正待出門。


    兩人正巧在院門口遇上。


    李緒大笑,“九弟,我正要去找你,怎麽突然就自己來了?”說著來握他的手。


    李宣瞧他麵上並無異色,也不知道曹子勁之前到底報了些什麽,把他給引了來,微微笑道:“二哥旅途勞頓,自然該我來拜見二哥。”


    “進來說話,來,來。”兩人持手入房,李緒轉頭對身後侍衛道,“你們再去找找。”


    “二哥找什麽呢?”李宣好奇道。


    “曹子勁這閹人,飛鴿傳書給我說是急事稟告,我人來了,他卻不知跑哪裏去了。居然此時還不來見我。”


    李宣心念電轉,“曹公公,他昨天下山了,說是有點私事要辦。”


    李緒不滿道,“他此處無親無故,哪來什麽私事?”


    “那就不知道了,等他回來二哥再問問吧。”李宣含糊道。


    李緒不語。


    “對了,那圖。”李宣省醒,笑道,“我見二哥到來,心中一喜,居然把正事給忘了。”說著,自懷中掏出那皮囊,雙手捧著遞給李緒。


    李緒大喜,小心接過,把那皮囊,層層解開,拿出那薄薄透明的圖,看了半晌,“簷陰翻細柳。澗影落長鬆。這不是上朝薛道衡的詩嗎,怎麽在這上麵?”


    李宣搖頭,“到手時就有了。”


    李緒點頭,看了半晌,“聽說還有兩句口訣?”


    李宣道,“那口訣卻是薛道衡另一首詩中的,‘今來承玉管。布字改銀鉤。’”


    李緒皺眉,“這口訣說也跟沒說差不多,叫人無從猜起。”


    李宣點頭,“我聽著也是,幹脆留給二哥手下那些文人們去想,平日裏花銀子養著他們也不是白養的。”


    李緒笑了笑,“說的也是。”將那圖紙層層包好,放入懷中。


    李宣見他心情大好,趁機道:“二哥,我來了這麽許久,簡直要悶死了,打算今兒帶人去打獵,你去不去?”


    李緒看他一眼,“你不是有個慕容天陪著的嗎,怎麽會悶?”


    李宣笑一笑,“那個人不解風情得很。”


    李緒也笑,“哪裏人人都跟你一樣,使不盡的手段。好啊,我也手癢了,跟你一起去好了。”


    李宣微怔,他原本想著李緒昨夜剛到,又得了藏寶圖,該不會有心情跟著自己去圍獵,自己領著下屬正能溜掉,正是千年難遇的機會,礙於麵子,也不能不邀李宣。本是隨口這麽一說,沒想到李緒卻應了。


    “好啊,”他反應也快,馬上答道,“那半個時辰後,我在山莊門口等二哥。”


    浩浩蕩蕩的隊伍自從山莊內行了出來。


    為首兩人高頭大馬,一身戎裝打扮,身負弓箭,談笑風生,都是俊美華貴,引人側目,正是李宣李緒兄弟兩人。後麵薛紅羽等人也著勁裝跟隨,一行四五十人,卻還是李緒的手下居多。


    這山莊其實已是位處山中,眾人卻嫌不夠僻靜,隻揀那樹木高深處行進,走到後頭,小路也沒了,荒草叢生,兩人下了馬。


    李宣道:“看來接下來隻能步行了。”他見李緒跟來,便想著法挑樹多處前行,隻為這種視野不闊處,處處行為受阻,對方追起來難度也大。


    李緒“嗯”了一聲,笑道:“在這種地方行獵,果然別有風味。”


    李宣招手,薛紅羽喊了數人帶著往林中去了,不多久便聽那幾人在樹叢間大聲吆喝,聲音震耳欲聾,驚起無數飛鳥走獸。撲翅聲不絕於耳。


    倏然,見灌木間竄出了兩隻狐狸,卻是被那幾人的震天聲響給嚇出來的。猛一見此處人更多,驚得滿地亂跑,李宣大喜,取弓瞄準,箭如閃電般,正中一隻狐狸的後腿,那狐狸在地上翻了個滾,打著跌奔遠了。


    李宣得意道,“二哥,看來我卻要贏了,我們分頭,看誰先獵到那狐狸。”


    李緒笑一笑,“好。”


    李宣領人追了過去,跑了一柱香時間,回頭隻見樹幹重重,再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些人聲喧嘩了,才停下。數了數,身邊還有七人,都是跟著自己多年的侍衛,個個都稱得上忠心耿耿。眼見馬上便能逃出生天,李宣心中不由激動,低聲道:“逃回去,每人都賞黃金百兩,走!”


    這話出口卻是眾情激昂,一個跟著一個,無聲快速的穿過叢林。


    行了不久,卻聽身後一聲慘叫,眾人都是一驚,回頭。


    卻見走在最後的侍衛撲倒在地,被人一刀從背後幾乎劈成了兩半,滿身血泊,有人去探,那人已然氣絕。


    眾人均是大駭,麵麵相覷。


    李宣停下身子,抬頭環顧,那風吹得樹枝搖曳,沙沙直響,眼前除了自己人卻再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他心中卻是如捶鼓般砰砰直跳,頭皮直發麻。滿心隻有一個念頭——追兵就到了,好快!!


    李緒顯然已派人追上來了,他速度如此之快,隻表明一開始,這便是個圈套,狩獵是不錯,但獵物卻不是狐狸,而是李宣。


    此刻李緒不現身,不過是在冷眼旁觀,享受他的驚恐和痛苦,擊潰他們反抗的信心。


    他是個高明的獵手,懂得利用任何有利於自己的條件製造勝利,而自己,如何才能逃出這絕地呢。


    李宣猛然吸氣,全力平息住自己的驚慌,靜了靜心,抬首,那雙眼已滿是堅定,侍衛們見他鎮靜下來,原在眾人間不斷湧動的惶恐也少了許多。


    李宣道,“兩人一隊,背靠背,全力防禦,能逃一個是一個。走!”


    這麽一來,背後襲擊的確不容易實現,但速度卻減慢不少。大家都不出聲,那種緊張深入到每個人的心底,等在前麵的還會是什麽?


    如此走了大約一裏,眾人都微微輕鬆了些,這麽走了一段,一旦習慣,速度便提升不少,又不見有人繼續襲擊,心裏便漸漸升起了希望。


    卻突然,聽聞弦聲不斷,眾人還不及反應,有物勢如飛蝗而至,一陣箭雨落下,慘叫連聲中,侍衛又倒下了四個,剩下三人驚慌失措,麵麵相覷。


    李宣見身邊侍衛還不待兩兵交手,便已經損失殆盡,知今日劫數難逃,心如沉入湖底,冷得直發顫。


    頭頂風聲呼呼響起,卻原來盛夏之時,也能有這麽重的寒意。


    他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那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不期然想起前幾日,慕容持劍刺向自己,卻被自己急閃躲過時的情景,心中微微懊惱,為什麽那時沒趁機在他唇上偷個香呢,也勝過此刻至死後悔。黃泉路上,也難能安心。


    睜眼,靜靜看了一周,山林肅肅,靜如墓地。


    “二哥,你既然有心要殺我,又何必躲著不相見。”


    隔了片刻,一陣笑聲響起,在森林間回蕩,“九弟,我怎麽會不見你。”


    平晉王自樹後現身,風神俊朗。


    另有一隊兵士自他身後衝出,圍住那最後兩名侍衛。


    刀劍相擊的聲音隻來得及響了數下,隨著那兩個身影遲疑的頹然倒下,同欽王終於隻剩了孤家寡人。


    兩人靜靜遙對,李宣道,“你何時起疑?”


    李緒歎息,“不存在何時,我此番來便是來殺你的。”


    李宣瞳孔微縮,“為什麽?”


    李緒平靜道,“你知我目的,卻有異心,怎麽能留?”


    “你殺我,也不怕父皇知道?”


    李緒哈哈大笑,“九弟,這一點,卻要怪你太過風流任性的性子,獨身追那慕容而來,做得這麽神神秘秘,知曉此事的人此刻都已是死人,不能再說話了。”


    李宣聞言,知薛紅羽等人已喪身於自己之前,此人雖是太子一派,但為人平和可親,相處數月,不覺中已拿他當了摯友一般看待,此刻卻因自己慘死,也不禁低頭黯然。


    李緒笑道,“其實九弟你如能快幾步,或者黃泉路上還有不少人做伴,也不算寂寞。”


    李宣緩緩亮劍,李緒搖頭,歎道:“九弟你打不過我的,何必何必。”


    李宣不語,翻腕橫劍,身形一閃,快逾鬼魅,李緒不及抬眼,破空之聲已至身前。卻見他右腿一退,側身讓過鋒芒,這一躲身法不見得有多高明,偏偏就是躲過了那劍鋒。


    李緒朗聲笑道,“許久不見,九弟工夫果然高明了不少,可還是花架子太多,我老早便說過,有用的才值得練,好看的管什麽用?”


    李宣手腕翻轉橫掃,劍光雜糅,人影重幻,招招搶攻。


    李緒也不見多少動作,卻是不動聲色間,已把這些殺招一一化解了,退的位置不偏不祗,多一分便白費了力氣,少一分卻會在身上開個透明窟窿。


    李宣越打越是心驚,他方才幾擊已是準快穩均達及至,自己生平招數最淩厲,大概便是此刻了。李緒竟然是毫不費力的悉數化解,那功力實在高了自己太多,卻如何能贏得了。這麽一想,手中的劍便漸漸失了氣勢,一個不留神,被李緒一腳給踢中手腕,利劍脫手飛出,“啪”的一聲沒入樹幹。


    李宣翻身退後,被李緒一把抓住他肩頭,卻扯動前日舊傷,李宣忍不住痛呼了一聲,李緒更不容情,用力將他扯了回身前。


    “九弟受了傷?”語氣卻是關切溫柔。


    李宣咬牙不語。


    李緒見狀,笑了笑,“你那慕容公子,我也會送來陪你,隻是要找人,時間大概久些,九弟你在奈何橋上等幾天如何?”


    李宣聞言奮力掙紮起來,李緒用力製住,在他耳旁輕聲道:“怎麽?舍不得了?他那麽好麽?”


    李宣怒道,“你何苦做事做絕,這圖你也拿到了,為什麽一定要殺了所有的人!”


    李緒嘿嘿一笑,伸手探入他衣內,一番摸索,李宣一顫,心知這人實在太過高明,自己一舉一動都沒能逃過他的算計,也不再動彈。


    果然李緒抽出一張薄絹,單手持著看了看,揚一揚,那圖上山水赫然,“圖給我了??那這是什麽?”他笑了一笑。


    “你對李啟還真是忠心啊。”


    李宣睜開眼欲言又止。想想卻終於閉目不語。


    隔了片刻,突覺唇上一熱,李宣心中駭了一跳,睜目一看,卻是李緒吻了上來。正驚詫間,有什麽東西被李緒用舌推入他嘴裏,滿口藥香,居然是顆藥丸。不由一驚,舌尖一抵,正要努力將那丸子吐出去,脖項一緊,竟被人拎了起來。


    李緒單手掐住李宣,另一隻手卻解下腰間酒葫蘆,一口咬下塞子,將那葫蘆嘴對著李宣口中灌了下去。


    那酒嗆了李宣滿鼻滿口,已經溢出口中,這廂卻還在不停的倒。他幾乎窒息,瘋狂的咳了起來,不住搖頭,試圖擺脫那束縛,胸前發間被甩得滿是酒漬,藥丸早順勢落了肚,李緒這才鬆手,冷冷看他倒地狂吐不止。酒倒了滿地,濃香撲鼻。


    李緒拋下那葫蘆,“走!”


    空葫蘆咕嚕嚕滾到李宣腳邊,他喘息著躺在地上,也不起身,聽那腳步聲紛杳而去。


    原本華麗的衣裳此刻已是一片浪跡,不複原貌。


    李緒給他灌的是後宮常用的毒藥,喚做“酒散”,名不出眾,卻是遇酒則成劇毒,入肚即融,片刻發作,無藥可解。聽說服了此物卻是不受太多痛苦,片刻即可歸西。李緒此舉既除了他,也算留了情,保他全屍。


    李宣翻身坐起,靠著身後大樹,抬頭,鬱鬱蔥蔥的樹冠上透著一小片天,依然晴朗。


    他凝目看了半晌,終於長長的籲了口氣,閉上眼,“小天……我真的盡力了……”


    山林間,青翠欲滴,陽光明媚,那絲絲光線交錯下,他靜靜躺著。


    “小天,小天,小天,小天……”輕輕念著,一遍一遍數著。


    從他們相遇那一刻念起,每一聲慕容兄都要換成這個溺稱,他早該這麽喊,為什麽卻一直不能開口呢?太傻了,真的太傻。


    他真想看自己這麽叫的時,慕容生氣的樣子。


    一定很好看。


    氣息已經開始混亂,胸口悶得快要不能呼吸,他卻固執的要數下去,突然咳了一聲,便是滿口血腥,血絲從他嘴邊慢慢滑落。


    他沒有力氣去擦,但卻還在數。聲音漸漸的,漸漸的低落下去,幾不能聞。


    “小天……小天……”


    還不夠,肯定不夠,一定還有很多很多聲沒有叫……


    ……


    我真想見你啊,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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