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她感覺不到一點暴力的跡象,隻有一個秩序井然的可怕印象:排列整齊的人群順服地形成長隊慢慢地消失在視野中。那月台太遠了,聽不見任何聲音。犯人樂隊迎接每次列車到來時的音樂聲,衛兵的叫喊聲和狗吠聲都被距離抹去了,整個畫麵啞然無聲,隻偶爾傳來一兩聲槍聲。這幕場景像在真空中上演的啞劇,沒有悲慟的哭號和驚恐的叫喊,沒有人們來到地獄門前時發出的一點聲音。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蘇菲在上樓時總是忍不住會瞥上一兩眼,感覺自己正在爬上一個永無止境的山峰。現在也是如此。她看見一列列剛剛到站還沒開始卸“貨”的棚車,黨衛隊衛兵們迅速地圍上前去。她從霍斯前天收到的清單中得知,那天有二千一百個猶太人將分乘兩列火車從希臘而來。


    看得差不多時,蘇菲才轉過身去推開會客室的門。她必須經過這兒,走到通往樓上小屋的樓梯。那台斯特朗伯格•卡爾森留聲機正傳出一個女低音哀怨的歌聲,威爾曼恩——那個女管家正站在那兒傾聽著。她一邊跟著哼哼,一邊用手在一大堆絲綢內衣裏粗魯地翻弄著。她一個人站在那兒,房間裏灑滿陽光。


    威爾曼恩(蘇菲急著快速通過時注意到)穿著一件女主人賞給她的舊晨衣,腳趿一雙上麵綴有巨大粉紅色絨球的同顏色拖鞋,染成棕色的頭發全是卷兒,粗糙的臉上泛著紅光,哼出的曲子完全跑了調。蘇菲從房間經過時,她轉過身來,用一種並非不愉快的眼神看著她。那神情裏有一種說不清的詭計,因為那張臉是蘇菲見過的最令人不快的臉。(我在此的描述缺乏說明力,因為我隻能引用蘇菲的原話。在那個夏天,她對這個女人做了摩尼教式的回憶:“如果你真要寫的話,斯汀戈,你就說這個威爾曼恩是我見過的惟一美麗的人——不,其實她一點兒不漂亮,而是街頭妓女常有的那種好看而冷峻的長相,唔,或者說是因內心的邪惡而造成絕對醜陋的漂亮女人,是某種完全醜陋的人。我看了她一眼,全身的血一下子變得冰涼。”)“魔鬼[1]。”蘇菲小聲嘀咕了一句,想從她身邊溜過去。但威爾曼恩突如其來的一聲尖叫抓住了她:“等等[2]!”雖然德語本身發音響亮,但這聲音幾乎是吼叫。


    蘇菲轉過身麵對著她。奇怪的是,雖然經常見麵,但這是她們第一次說話。那女人臉上的表情並不可怕,相反地還有著某種鼓勵的親切感。但蘇菲覺得兩隻手腕上的脈搏狂跳不已,嘴也幹了。“不為愛哭泣”[3],房間裏仍響著這首歌,滿是淚水的哀怨聲在四麵牆上回蕩著。光彩斑斕的灰塵在斜射進來的晨光裏,在堆滿裝潢精美的大衣櫥、書桌、鑲金沙發以及櫃子椅子的寬敞房間裏飛揚。蘇菲心想,這不是一個博物館,而是一個巨大的倉庫。突然她注意到這間會客室和她身上的工作服一樣,也散發著消毒劑的味道。那女管家突然怪怪地說:“我想給你一點東西。”她聲音很輕,微笑著,用手指撫弄著那一堆絲綢內衣和柔軟細滑的絲綢內褲。這些東西看上去剛洗過,放在衣櫃上麵;那櫃子又大又笨重,大理石麵,裏麵襯以木板,飾以銅條卷花的線條,可能是從凡爾賽宮偷出來的寶貝。“伯羅尼克昨晚直接從洗滌組拿過來的,”她繼續用唱歌一樣的聲調說,“霍斯夫人想把這些分給犯人們。我知道沒發內衣給你,洛蒂總是抱怨那些工作服磨破了她的下身。”蘇菲舒了一口氣。一個念頭在她的腦子裏像麻雀飛過似的一閃,沒有驚奇,無所謂,甚至沒覺得是什麽新發現:這些都是從死去的猶太人身上剝下來的。“它們都非常非常幹淨,有的還是用很好的透明絲做的。自從戰爭開始後,我還沒見過這樣好的東西。你穿幾號?我打賭你自己也不知道。”她眼裏透出一股下流的神情。


    這無緣無故的關愛來得太突然了,讓蘇菲一下子無法反應,但她很快產生了一種模糊的想法,並開始警覺起來。像提防一隻潛伏的塔蘭圖拉毒蜘蛛從地窖中出現一樣,她提防著威爾曼恩的突然襲擊(她現在明白了她想幹什麽)。“那布沒把你的下麵磨痛嗎?”她聽見威爾曼恩在問,聲音有些發抖,比她的眼神有更多的暗示,甚至比她說的那句話更讓她警惕:“我打賭你自己也不知道。”


    “是的……”蘇菲惶恐不安地說,“是的,我不知道!”


    “過來。”她小聲說,把她拉到一個壁龕前。這地方正好隱在一架普利葉爾牌鋼琴後麵的黑暗裏。“來,試穿一條看看。”蘇菲無法抗拒地跟了過去,感覺到威爾曼恩的手指在她的囚服邊上摸索著。“我早就對你感興趣了。我聽見過你對司令官講話。你的德語說得棒極了,就像德國人一樣。司令官說你是波蘭人,可我不信。哈!你太美了,根本不像波蘭人。”她一邊連珠炮似地說著那熱得燙人的話,一邊把蘇菲拉進壁凹處的陰影裏。“這裏所有的波蘭女人都相貌醜陋,身材扁平,真是蠢豬,廢物。可你不同——你一定是瑞典人,是吧?有瑞典血統?你看起來更像瑞典人。我聽說許多波蘭北方人有瑞典血統。好了,我們現在呆的地方沒人能看見,可以來試穿這些內褲了。這樣你的屁股就可以保養得白白嫩嫩的了。”


    直到這時,蘇菲還懷著無望的希望。她對自己說,那女人的示愛可能隻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但現在,這麽近,她露出了貪婪好色的樣子:開始是呼吸加快,然後像發疹似的滿臉漲得通紅,一半像戰神的奴婢,一半像街頭妓女——她的企圖暴露無遺。那些絲綢內褲不過是愚蠢的誘餌。蘇菲在一陣奇怪的愉悅中突然想到,在這間秩序井然得有些病態的宅子裏,這可憐的女人隻能匆忙地交歡,也就是說,在孩子們吃完早飯去教會學校後和固定工作前的寶貴的幾分鍾裏,在這架巨大的鋼琴後麵的壁龕裏幹這種勾當,然後直到每天的最後一分鍾結束之前都被工作擠得滿滿的,於是這可憐的女人隻能如此,在黨衛隊嚴密的屋簷下不顧一切地品嚐幾口禁果。“快點,快點,我的甜心!”[1]威爾曼恩低聲說著,比剛才更急不可待了。“把裙子拉高一點,親愛的……不,再高一點!”


    那女妖魔猛撲向前,蘇菲覺得自己卷入一團粉紅色法蘭絨的包圍中,籠罩在那粗糙的麵頰,棕紅色的頭發和一股刺鼻的法國香水味裏。那女管家瘋狂地動作著。她忙不迭地把她那貪婪的硬梆梆的舌頭在蘇菲的耳邊轉了一圈,急不可耐地摸她的乳房,粗暴地撫弄她的臀部,然後突然一下子縮回去,好像要痛苦地中斷那那強烈的性欲似的,接著又十分認真地重新開始。她猛地跪倒在地,用胳膊使勁抱住蘇菲的屁股,擠揉著。“瑞典小貓咪,美人兒。”她咕噥著,“啊,再……再高點!”這時,蘇菲決定不再抵抗。她明白自己不能動彈,也知道在任何情況下她都像一隻傷殘的飛蛾一樣無助——她任由自己的大腿被分開,那粗暴的畜牲的舌頭探進去。她處於一種下意識的反抗狀態:那裏幹幹的,像沙漠一樣沒有一點液體。她用腳後跟支撐住自己的身體,雙手無力地搭在腰上,隻覺得那女人瘋狂地亂摸亂抓,一頭火一樣的紅頭在她下麵像一朵巨大的罌粟花起伏著。這時,從房間另一頭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門被打開了,接著是霍斯的叫聲:“威爾曼恩,你在哪兒?霍斯夫人要你去她的臥室!”


    司令官本該在閣樓的,這次剛好有一會兒沒按作息時間行事。這個意外帶給威爾曼恩的恐懼一下子傳到蘇菲身上。威爾曼恩郝把她的雙腿使勁一抱,她以為她倆會同時倒下去的。那貪婪的舌頭和頭一下子僵住了,然後迅速滑開。有好一會兒,她那驚嚇過度的敬慕者呆在那兒一動不動,麻木了似的,臉被嚇得僵住了一塊冰,接著才放鬆下來,鬆了口氣。霍斯又叫了一聲,停了停,很快便離開了,踏著樓梯回到了那間小屋。女管家從她身邊滑開,像一個破皮娃娃似的一下子癱在黑影中。  直到後來,蘇菲走上通往閣樓的樓梯時,才開始對這次襲擊產生反應。她覺得雙腿輕飄飄的,渾身軟弱無力。她隻好坐了下來。她不是因為這次襲擊而心煩意亂——這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幾個月前她剛到這兒時,便被一名女看守強奸過;也不是因為霍斯上樓後,威爾曼恩因沒被發現的瘋狂尖叫而產生的反應。(“你千萬別讓司令官知道,”她說,可憐巴巴地求了她好幾次,離開房間時又嚇唬她說:“他會殺了我倆的!”)有一會兒,蘇菲覺得,她的妥協在女管家麵前贏得了一點點優越感。除非……除非(這個想法一閃而過,卻讓她一下子坐在樓梯上渾身發抖)這個在這棟房子裏有許多權利的偽造文件的家夥因剛才那次受挫的性交而惱羞成怒,把愛轉變為複仇,跑到司令官麵前胡編亂造告她一狀(比如說別人勾引了蘇菲),便足以毀掉蘇菲苦心營造的遙遙欲墜的未來。她知道,霍斯非常憎惡同性戀,如果這個醜聞傳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她感到恐懼有如一根尖針直刺心髒。


    她坐在樓梯上,手用力抱著頭,腰朝前彎著,滿腦子亂糟糟的。她心神不定,幾乎難以忍受。在與威爾曼恩幹了這些之後,情況會好一些還是更糟?她不知道。集中營的號又吹響了,尖利悅耳,b調,總讓她想起令人傷感的坦豪瑟裏的b小調和弦。號聲劃破早晨的寧靜,標誌著清晨八點的到來。她從沒遲到過,但看來今天要晚到了。一想到她的遲到和霍斯的等待——他總是用秒來計算耗費在每一件事情上的時間——她就怕得要命。她站起身來,繼續往樓上走去,覺得頭昏腦脹,渾身虛弱。就這麽一小會兒,如此多的想法向她襲來,哪些多的問題需要她清理,還有如此多的恐懼和擔心。她知道,如果不能控製自己,努力保持鎮定的話,她便可能像鋼絲繩上的木偶一樣摔下去,接著被主人拋棄,跌入永不複載的地獄之中。恥骨處一陣酸痛,她不由得又想起女管家那個肆意蹂躪她的火紅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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