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聽見洛蒂咕噥著一連串音節,醒了。也許在做晨禱,用的是萊茵河流域的德國方言。布羅尼克把盤子放在她倆中間,說:“瞧!豬腿上還剩下什麽?還有肉,麵包也不少。還有好些白菜。昨天我聽說蘇莫瑟爾要來吃飯,就知道你們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頓了。”這個麵色蒼白的勤雜工瘦骨嶙峋,像隻螳螂似的,所有的肋骨、關節都清晰可見,光禿的頭頂在透進來的陽光下閃著銀白色的光。為了與洛蒂說話方便,他十分敏捷地從波蘭語轉為結結巴巴的德語。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洛蒂。“醒醒,洛蒂![1]”他嘶啞著聲音悄聲說,“醒醒,美麗的洛蒂,我的小天使!”如果蘇菲有情緒的話,布羅尼克和身體笨重的女教師之間的打鬧,差不多是一場輕鬆的鬧劇。


    “醒醒吧,我的小聖經蛀蟲。”布羅尼克繼續說著。這時洛蒂起身坐了起來,那張平板的臉上睡意朦朧,看起來有些怪樣,但卻很慈祥,像一個複活節島上的女妖。她一分鍾也沒耽擱便開始大吃起來。


    蘇菲忍了一會兒,她知道洛蒂——這個虔誠的教徒——在這段時間會盡情享用她的那份早餐,但不會動她的。她看著盤子裏的那些東西,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她感激地默念著蘇莫瑟爾的名字。他是一名黨衛軍的高級隊長,相當於陸軍中將,霍斯的上司,從洛克羅來;他要來的消息已在這宅子裏傳了好幾天。布羅尼克的判斷十分準確。他總是說,隻要有真正的大人物光臨這棟房子,霍斯就會舉行一次盛宴,然後剩下很多好吃的東西,連蟑螂也會吃得發吐。


    “外麵天氣怎麽樣,布羅尼克?”洛蒂利用咽食物的間隙問道。她和蘇菲一樣,知道他對天氣有著農民般的敏銳嗅覺。


    “涼爽,西風,晴間多雲,但雲層很低很厚。天空現在很陰沉,不過可能會好起來的。又有好多猶太人進入高煙囪。我親愛的蘇菲,請吃吧。”他說最後一句話時用的是波蘭語。他滿臉堆笑,露出粉紅色的牙齦,三四顆牙的殘根向外突出著,像幾顆白色的小碎石。


    布羅尼克在奧斯威辛的經曆和集中營的曆史十分吻合。出於偶然的原因,他成為這裏最早的見證人之一,在被監禁後不久便到霍斯這兒來幹活了。他原是北方的米亞斯特科地區附近的農民,牙齒在一次缺乏維生素的實驗中全部脫落。他像一隻老鼠或豚鼠,被有計劃地剝奪了抗壞血酸(維生素c)和其他一些基本元素的攝入,一直到滿口牙齒全部掉完。他還因此差點癡呆。但無論怎樣,他被超自然的命運撞個正著。這命運有如閃電,沒有任何道理地隨意落在某個囚犯身上。一般而言,在接受實驗後的某個夜晚,他的心髒會被注射一針,然後便會被扔到一邊等死。但農民的非凡生存力使他活了下來。除牙齒全部被毀外,他幾乎沒有一點壞血病的症狀——疲乏,虛弱,極度消瘦,以及在此特定條件下必然會出現的任何結果。他保持著公山羊般的強壯。這讓仔細檢查他的黨衛軍醫生迷惑不解,也間接引起了霍斯的注意。霍斯想看看這一奇跡,於是在他們的會麵中,布羅尼克——也許是因為他說的那些亂七八糟、滑稽可笑的德語——這個來自波美拉尼亞[1]的粗俗的波蘭農民引起了司令官的興趣。他把布羅尼克帶到他的宅子裏接受保護。從那時起,他一直幹到現在,為他在這裏的一點點特權沾沾自喜,不受監視地在房子裏四處轉悠,搜集閑話。隻有寵物和受寵之人才有此殊榮;而在奴隸社會,總會有這麽一些受寵之人。布羅尼克還是個東張西望、小偷小摸的高手,總能時不時地通過某個秘密渠道帶回一些令人驚訝的美食。更重要的是,蘇菲知道,盡管布羅尼克的外表給人頭腦簡單的感覺,但事實上他每天都可以和集中營接觸,是值得信賴的波蘭抵抗運動組織的消息提供者。


    那兩個裁縫在昏暗的另一個角落發出聲響。“你們好,女士們,早上好。”布羅尼克高興地叫道,“你們的早餐來了。”他朝蘇菲轉過頭來。“我還給你帶了些無花果,”他說,“真正的無花果,想想看!”


    “你從哪兒弄來的?”蘇菲問,看著布羅尼克遞過來的寶貝樂壞了。雖然包在玻璃紙中的果子已經風幹,但它們在她手中卻異常溫暖。她把它們捧到臉前,看著綠色果皮上凝結的果汁,使勁嗅著那芳香、濃鬱的甜香味,想象著這成熟了的果實的味道。好幾年前,她在意大利品嚐過真正的無花果。她的胃馬上咕咕地叫了起來。好幾個月以來——不,好幾年來,她都不敢有這樣的奢望了。無花果!“布羅尼克,我真不敢相信!”她不禁叫了起來。“留著以後再吃吧。”他說,又遞給洛蒂一包,“別一下子吃完,先吃盆裏的豬食,不過這是你們在很長以後才能再吃到的最好的豬食。我在波莫茲時常用這些來喂豬。”


    布羅尼克不停嘴地說著。蘇菲一邊貪婪地啃著豬腳上的筋,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他嘮叨。那豬蹄烤焦了,味道令人惡心,但她卻覺得有如神仙的食物。她貪婪地吮吸著每條骨頭縫裏的一點點油腥,那是她的身體所需要的;腦子裏想象著昨晚的盛宴,布羅尼克像餐館的跑堂在那兒忙碌著:富有貴族氣派的烤乳豬,各類餡餅,蒸土豆,粟子白菜,果醬,魚凍,鹵肉,油膩的牛奶蛋塔……伴著匈牙利紅葡萄酒,映襯著從東部戰線某個博物館洗劫而來的沙皇銀製酒具的華麗奪目的光輝(它們隻出現在高級隊長之類的顯赫人物出席的宴會上),被送入黨衛軍們的喉嚨和胃裏。蘇菲意識到,布羅尼克正在用一種很得意的聲調敘說著一個不祥的消息。


    “他們想顯得很高興,”他說,“有好一陣子他們的確很高興,但後來他們說起了戰爭,全是些悲慘的事。蘇莫瑟爾說,俄國人正準備重新壓回基輔。他還說,俄國前線傳來許多壞消息。意大利也盡是壞消息,英國和美國正朝那兒進發,死的人像虱子一樣多。”布羅尼克站起身來,端著另一個盤子朝那兩姐妹走去。“但真正重大的消息是,女士們,你們可能覺得難以置信,但它千真萬確。魯迪[1]就要走了!魯迪馬上就要調回柏林了!”


    蘇菲正把一塊軟骨的肉吞到一半,聽到這裏差點噎住。調走?霍斯要離開集中營?這不可能!她一下子站起身來,抓住布羅尼克的袖子。“真的嗎?”她問,“布羅尼克,你肯定嗎?”


    “這是其他軍官離開後,我聽蘇莫瑟爾對魯迪說的。他說他幹得不錯,柏林總部需要他,所以他得馬上準備上調。”


    “你是說……馬上?”她還在追問,“今天?下個月?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布羅尼克回答說,“他隻說很快。”他的聲音裏有一種不祥之兆。“哦,我告訴你,我對此一點也不高興。”他頓了一下,“我是說,天知道誰會來坐這個位置?一個虐待狂,也許吧。要不就是暴徒、打手?然後也許布羅尼克會……”他兩眼一翻,用手指在脖子上橫著一比劃。“他本可以把我趕出去,像對那些猶太人那樣給我放點毒氣——他們天天這樣做,你知道的。但他卻把我帶到這裏,像對人一樣待我。不要以為魯迪的離開不會讓我難過。”


    此時,蘇菲完全被這條消息震驚了,根本沒注意布羅尼克在講些什麽。霍斯的調離令她感到驚慌失措。她意識到她必須馬上行動,設法引起他的注意,以通過他完成她準備要幹的事。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裏,她和洛蒂一起洗著霍斯全家的衣服(宅子裏的犯人不必像集中營那樣,每天必須經受那折磨人的沒完沒了的點名;幸運的是,蘇菲隻需洗滌從樓上拿下來的一大堆衣服——一般很多,這完全歸咎於霍斯夫人對汙穢病菌的懼怕),幻想著她與司令官之間可能發生的一些幽默短劇式的動作表情,以及最終陷入的親密關係,這時她便可以向他傾述她的身世,以便能夠從他那裏贖身。但現在時間開始與她作對。如果她不馬上行動,或者出一點點差錯的話,他就會離開,她的整個計劃便會前功盡棄。她的心忍受著痛苦的煎熬,而且還莫名其妙地混雜著一種饑餓感。


    她把那包無花果藏在工作服裏一處鬆開一道口子的縫邊裏。快八點了,差不多是她到四樓那間閣樓辦公室去的時間了,她再也忍不住想吃點果子。她偷偷躲在樓梯下的一個很大的木架子裏(在裏別人看不見她),迫不及待地撕開了玻璃紙。當小小的果子伴著一股淡淡的香甜味滑進喉嚨時,她忍不住流下一串淚水。她一個接一個飛快地吃著,非常興奮,顧不得為手指和下巴沾上的粘粘的果汁而害躁。她的眼睛迷糊不清,心快活地亂跳。她多站了一會兒。等無花果全部沉入肚子,大腦也稍稍清醒之後,她才開始慢慢往樓上走去。但這段不長的曆程卻被兩件難忘的非常事件所打斷,使這段記憶永遠刻上了霍斯家陰霾的早晨、下午和夜晚的可怕印跡……


    有兩處樓梯的轉角處——分別在斜頂小屋的下麵和地下室的上麵——向西開著窗戶。每次從那兒經過時,蘇菲都會移開目光,但卻從沒有做到過。這裏能看見一些無法形容的景象:近處是一片棕色的光禿禿的地,一小片木頭搭建的營房,外麵是一圈電網和一排極不協調的白楊樹;但車站的月台,即每次“選擇”進行的地方也出現在這一畫麵裏。每次都有一列列棚車停在那兒,成為整個畫麵的暗褐色背景,與模糊不清的凶殘、暴力和瘋狂的場麵混在一起。那個月台距離霍斯家不遠不近,近得無法忽視,遠得無法看清。蘇菲後來回憶說,它可能就是她自己到奧斯威辛時駐足的那個水泥站台,於是她總想避開這場景,想把從這個位置上看到的有如陳舊的無聲紀錄片似的景象從記憶中抹去,抹去高高舉直的來複槍托,從車廂裏拽下來的死屍,以及被踐踏在地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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