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晃晃地爬上通往小屋的最後一段樓梯。平台上,那扇向西的窗戶半開著,外麵那幅景色恰好映入眼簾:田野一直延綿到那片憂鬱的白楊樹林,樹後是數不清的棚車,一排排地停在那兒,車身上滿是西伯利亞和匈牙利平原的塵土。就在剛才,她與威爾曼恩相遇時,棚車的門正被拉開,從希臘來的犯人們又站滿了月台。盡管蘇菲很快移開了視線,但仍然看見了一付死寂的病態畫麵。白楊樹和黨衛隊衛兵構成了大部分畫麵,她看不清那些希臘猶太人的臉,也看不清他們穿的衣服。她看見的多半是灰色。但月台上確實有不同顏色不時閃現:紅色、綠色和藍色,充滿地中海的明亮色調。對那地方的渴望深深地刺痛了蘇菲。除了從書上,她隻在幻想中見過那片土地。她突然想起一首兒歌,是在修道院裏學會的——瘦骨嶙峋的芭芭拉嬤嬤用可笑的帶斯拉夫口音的法語唱道:


    啊,多麽美麗的希臘群島!


    啊,大海沉浸在無花果的林蔭


    藍天下燕子啾啾,  歡騰在橄欖樹下!


    她以為自己早已熟悉了焚燒死屍的焦臭味,至少已習慣了,但今天第一次,那難以忍受的氣味直撲她的鼻孔,如此猛烈地使她感受到它,以至於她的雙眼直盯著遠處月台上的人群,想最後看一眼那集市般的場景。可那人群卻從她的視線裏消失了。她滿臉恐懼與惡心,不自覺地把手捂在嘴上。


    ……大海沉浸在無花果的林蔭……


    幾乎在同時,她明白布羅尼克的無花果從何而來。這些剛沉入胃囊的無花果馬上翻騰起來,直往上湧,全部從喉嚨冒了出來,吐在腳下的地板上。她哼了一聲,頭靠在牆壁上。她靠在窗戶幹嘔了好一陣子,然後抬起虛弱的雙腿繞過那堆汙物,撲倒在地上,痛苦地扭作一團。一種奇怪的陌生感和失落感攪得她撕心裂肺。以前,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我至今難忘蘇菲告訴我的這件事:她發現自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哦,上帝,救救我!”她大聲叫著,“我不知道我是誰?”她在那兒呆了很長一段時間,像掉進北冰洋似的渾身顫抖著。


    她的精神完全崩潰。幾步開外的圓臉愛米的臥室裏傳來布穀鳥鍾的鳥鳴聲。它至少晚了五分鍾——蘇菲傷心而繞有興致地發現了這一點,心裏是一種奇怪的滿足感。她慢慢站起身,開始爬最後一段樓梯,走進一個低矮的門廊,看著那堵牆上戈培爾和希姆萊的畫像。再往前便是小屋的門了。門半開著,門楣上刻著一句神聖的格言:“我的忠誠便是光榮”。在它的後麵,霍斯正坐在那兒,坐在他的主人和救星的畫像下麵,坐在那間他獨自出入,纖塵不染,粉刷得潔白無瑕的隱地裏等著。蘇菲步履蹣跚地走進去,那雪白的牆壁在秋日清晨聖光般的明朗陽光中熠熠發光。  “魔鬼,司令官閣下。[1]”她說。


    那天一整天,布羅尼克帶來的霍斯將調往柏林的消息一直在蘇菲的腦子裏縈繞。這意味著如果想實施她的計劃就必須趕快行動,於是那天下午她做好了準備,並默默祈求自己能保持鎮定。在等待霍斯返回小屋的那段時間,她發覺自己被海頓的《創造》所激起的情感已慢慢平複。她突然有了勇氣,因為司令官身上發生的變化鼓舞了她。他輕鬆的舉止,笨拙而真心的談話欲望,接著還有他們並肩看那匹阿拉伯種馬時他的手在她肩上的觸摸(或許她對此多心了?):這些對她來說,都是密不可破的冷酷麵具即將開裂的信號。


    還有就是他與給希姆萊的有關希臘猶太人狀況的那封信。在此之前,她經手的每一封回信都與波蘭事務或波蘭語有關。那些給柏林的文件通常由那個麵無表情的副官斯契夫勒處理,這是他的份內事。他就在樓下,間或到閣樓來,幫著霍斯仔細推敲給黨衛軍各級人物的重要信件,然後再寫出來。現在,她對寫給希姆萊的這封信有一種姍姍來遲的好奇心。他讓她參與到這樣一件敏感的事情之中,難道是暗示……什麽?當然,不管出於什麽原因,至少他已經允許她涉足機密。很少有囚犯——即使享有特權的囚犯也不敢有此奢望。凡此種種,使她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她能在這一天結束之前與他更接近。她覺得她甚至可能用不著那本小冊子(父女倆同此一心)自從離開華沙後,它就一直藏在靴子裏。


    他從門口進來,沒有注意她本來擔心會引起注意的那副樣子——又紅又腫的眼睛。她聽見樓下還在放《啤酒桶波爾卡》。他拿著一封信,顯然是樓下助手交給他的。司令官的臉因憤怒而漲得通紅,有些禿頂的頭上,一條蟲似的青筋暴露在太陽穴上。“他們知道必須用德文書寫,這些該死的家夥。可他們總是違反規定!這些波蘭傻瓜都該下地獄!”他把信遞給她,“上麵說什麽?”


    “尊敬的司令官閣下……”她開始念道,迅速地把這封信翻譯給他聽。這是一封低聲下氣、諂媚十足的信,是本地一位負責給集中營水泥廠供應碎石的承包商寫來的。他說,他的那片礦因嚴重浸水而塌方,工程進度因此減緩,所以他無法在規定時間內提供集中營所需數量的碎石,懇求司令官寬限。“如果尊敬的司令官允許的話(蘇菲繼續念著),發貨時間將改為——”但霍斯突然打斷了她的話,極不耐煩地用很大的動作點燃了一支香煙,一邊咳一邊大聲叫道:“夠了!”他的嘴唇繃得緊緊的,小聲咕噥出一句:“他媽的[1]!”接著命令蘇菲立刻將那封信翻譯一份給黨衛軍小隊長、集中營基建部的頭目威茨曼,並隨信附上一句:“基建部威茨曼先生:在這個偷懶的家夥屁股下點上一堆火讓他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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