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粉紅色寓所幾個星期之後,我又收到父親的一封來信。當時我還未意識到這封信會對那個夏天發生的所有亂七八糟的事,以及我和內森、蘇菲之間的關係產生影響,但這信本身已很令人稱奇。它和我引用過的有關瑪利亞.亨特的那封信一樣與死亡有關,又與父親更早的那封與阿提斯特有關的信一樣,給我帶來有關遺產的一些消息。我摘錄了其中的大部分內容:  兒子,十天前,我親愛的朋友兼政敵弗蘭克.霍布斯在船廠的辦公室裏猝死。事情很突然,我想是因為腦血栓發作。他剛滿六十歲,正是剛剛開始對生命有所領悟的黃金時段。他的死令我極度震驚,我感到深深的遺憾和痛惜。當然,他的政見也十分可悲,我應該說他比墨索裏尼還´右´十英裏呢。但不管怎麽說,他還是那個在我們鄉下備受稱頌的"好家夥"。我失去了一位笨重、慷慨還有些執拗的夥伴。弗蘭克在許多方麵都稱得上是一個悲劇人物。他是一個鰥夫,孤孤單單,一直為失去惟一的兒子而悲哀。可能你還記得,就在不久前,他的兒子小弗蘭克在阿爾伯.桑德的一次捕魚事故中溺水而死。老弗蘭克身後沒留下一個親人。這是我寫這封信的主在原因,我想讓你明白我為什麽先要寫這麽多。


    弗蘭克的律師幾天前來拜會我,並通知我說,我是弗蘭克遺產的主要繼承人。這太讓我吃驚了。弗蘭克沒有什麽積蓄,也沒有投資。他和我一樣,不過是靠工資吃飯的高層人士,一直在有如巨大的遠洋輪一樣的風險四伏的生意場上跌跌絆絆。這也是我的後悔之處,我早該給你寄去一張金額足夠的即付支票,以減輕你在文學園地裏辛勤耕耘的壓力。多年來,弗蘭克一直是南安普頓縣一個小型農場的"遙控"地主;自南北戰爭以後,那裏便成為霍布斯家族的領地。弗蘭克留給我的就是這個農場。他在遺囑裏說,我當然可以隨意處置農場,但最好能像他那樣繼續種植。這六十英畝花生地不僅能帶來一些微薄的利潤,還擁有令人愉快的蔥鬱的田園風光,以及一條魚肥水美的美麗小溪。那個地方我曾去過好幾次,弗蘭克一定知道我是多麽喜歡它。


    不過,弗蘭克這個非同尋常令人感動的決定卻讓我左右為難,因為即使我願意遵循弗蘭克的遺願,盡我所能不賣掉農場,但卻不知道在經過這麽多年之後,我是否還適合經營農場(雖然在北卡羅來納蛙,還是孩提時代的我曾十分熟練地使用過鋤頭和鐵鍬)。即使像弗蘭克那樣隻做個"遙控"農場主,也需要付出相當多的精力和心血。弗蘭克對農場十分珍愛,可謂費盡心血;而我現在在船廠也幹得得心應手。但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這都是個很誘人的建議。那兒有兩個能幹、可靠的黑人佃戶,農場的設備也還不錯。住房也修繕一新,就靠近那條滿是魚兒的小溪。花生現在也是一種賺錢的經濟作物,尤其是在戰後,這種豆科植物開發出了許多新用途。我記得弗蘭克把收獲的大部分花生賣給蘇福克的種植園主,讓那些飽食終日的美國饞貓們飽享花生油(醬)的清香。當然還有一些豬,都製成了最好的火腿。另外種有幾公頃大豆和棉花,都能賣個好價錢。所以你該明白,這些經濟因素,再加上田園美景與休閑生活的吸引力,使我在告別牲口棚和農田四十餘年後,又一次想重操舊業。當然,我不會因此而富裕起來,因為你那些在北卡羅來納的姑姑們已快把我榨幹了,但收入總會有一點點增加。不過,前麵提及的那些疑惑和困難又讓我望而卻步。斯汀戈,我因此想到,你可以解決這個兩難問題。


    我的意思是說,你到這農場住下來,我不在時由你充當農場主。我幾乎可以想象出你看到這兒時的懊惱,你的眼神中肯定已流露出"可我一點兒也不懂那該死的花生是怎麽種的"之類的意思。我很清楚這一切對你是多麽不適合,尤其是你在北方世界裏已選擇了文學之路後。但我還是請你考慮這個意見,不是因為我不允許你獨自旅居野蠻的北方,而是出於對你的牽掛。從你最近寫來的幾封信中,我可以看出你在精神上並不快樂,而在經濟上似乎也未能超凡脫俗,不為其所困。你不必為這個農場操一點點心,因為雨果和劉易斯這兩家黑人已在那兒呆了很多年,經驗很豐富。你隻須表現得像個文明的農場主,然後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我想,你想做的一定是寫小說,你告訴過我你已開始著手。還有,你不必付房租。而且我保證,我可以為你增加一點額外的補貼,還有……(現在我不想多說)。我想請你考慮的最後一個也是最誘人的因素,就是古代的預言家那特曾住在離這農場不遠的地方,這個神秘的黑人曾使弗吉尼亞備受驚嚇。沒人比我更了解你對先知那特有多著迷。我一直無法忘記,當你還是一個高中生時,就那樣整天忙著擺弄那些地圖、圖標一類的東西,以及你能收集到的有關這個非凡人物的所有資料。霍布斯農場離這個預言家作他那恐怖的血腥布道的地方僅一步之遙。我想如果你在此定居,一定能為你的創作獲取更豐富的素材,並能親身體驗更濃厚的故事氛圍。我始終相信你最終能寫成這本書的。請一定考慮這個建議吧,孩子。當然,我不必掩飾我個人對此事的興趣和想法。如果要留下這個農場的話,我確實迫切需要一個人幫我照看它。然而,如果你能實現我曾那麽渴望但未曾實現的作家夢,能有這麽一個機會住在那塊土地上,去親身感受、觸摸、欣賞給予那個悲哀、傑出的黑人以生命的土地,我同樣無法掩飾我的快樂。


    無可否認,在某種程度上它確實是誘人的。父親還在信中附寄了幾張柯達膠卷拍的照片,整個農場被茂密的山毛櫸林籠罩著,一幢十九世紀中葉的農舍坐落其中。除了需要為它刷上一層油漆之外,那裏的一切對一個想成為傳統南方農場作家的人來說,都顯得那麽舒適、愜意。到處飄著高梁的清香,一群鵝搖搖擺擺地從夏日茂盛的草叢中走過來,帶有回廊的門廳寂靜無聲,老雨果或劉易斯從泥濘的拖拉機車輪那兒衝著我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齒和粉紅的牙齦盡顯無遺。一連串南方的田園風光在我的腦海裏閃現,這種誘惑確實令人難以拒絕。我忍不住又把信看了兩遍,心裏盤算著那幢房子,還有那片草場。所有這些似乎都像懸浮在半空中的田園詩畫,有一種過度感光的膠片效果。這封信打住了我的心,但我也知道,我應該從現實出發,克製自己,我必須回絕父親的邀請。如果這封信早幾個星期寄到我手中,特別是我剛被麥克格雷炒了魷魚,正落泊、失意的那個時候,或許我會去試一試的。但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而我也心甘情願地忍受周圍的環境,於是我隻好給父親回信婉拒他的好意。現在再回頭看那段日子,我發現有三種因素使我突然產生那種令人驚奇的滿足感:第一,我的創作前景突然湧現出一線光明,而此前則一直處於黯淡之中;第二,我發現了蘇菲和內森;第三,我第一次預感到,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可能會在真正意義上滿足我對性的渴望。


    我想從我準備著手寫的那本書開始說起。在我的作家生涯中,我總是鍾情於那些可怕的題材--自殺,強奸,凶殺,軍旅生活,畸形婚姻,以及奴隸製等等。即使在早期,我也意識到我的第一篇作品就會充滿某種病態的情感--一種浸透在我的骨髓裏的情感,或許可以叫它"悲劇情結"。但說實話,這僅僅是個模糊的打算。這些東西令我十分衝動,想要寫它。而且,一個有價值的故事因素--地點已在我的腦海中浮現。那風景、聲音、氣味、陰影,還有潮汐的漲落,都在催促我快點把它們用文字描述出來,而我也幾乎抑製不住強烈的創作衝動。這個故事或許能讓我把這些生動的形象與過去的生活聯係起來。然而,我卻沒能找到故事的內容和人物。我隻有二十二歲,自我感覺不過是一個瘦骨嶙峋,六英尺高,一百五十磅,神經質的,找不到什麽要說的家夥。我知道自己缺乏邏輯和謀篇布局的才能,所以原本隻打算做一個可憐的模仿者,像詹姆斯.喬伊斯在他那令人驚歎的微觀世界裏曾經做過的那樣,描繪一個難以名狀的南方小鎮。就我那時的年齡來說,這個野心並非一錢不值,問題是即便我的追求十分有限,似乎也無法創造出斯蒂芬.迪道拉斯的新奧爾良爵士樂和不朽的勃拉姆斯的複製品。


    但那時--噢,確實有許多作家的成就建立在他人的悲劇之上--瑪利亞.亨特來了(或者說去了),正在我的靈感最需要驚人的心靈震撼時死去了。於是,當死訊傳來幾天,震驚漸漸消退,她那奇異的結局能夠令人正視之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寓言般的感覺。我一遍又一遍地研究父親寄來的剪報,發現瑪利亞和她的家人完全可以做我的小說人物。女人氣的父親,因長期酗酒而健康極度受損;有些神經質的母親,一個冷漠的虔誠的基督教徒,與丈夫的情人長期相安無事,並因此在中產階層、鄉村俱樂部和高極基督教徒中享有盛名;最後是那女兒,可憐的死去的瑪利亞,一個誤會、仇恨和複仇的犧牲品。這個中產階級家庭一直處於極端痛苦的境況之中。這個構思讓我感到好一陣興奮和激動。我想,我的上帝,這真是天賜的禮物!我高興而又不自覺地發現,這篇小說的第一部分已經構思好了;我把那篇珍愛至極並翻舊了的《列車之行》又讀了一遍,讀得十分專注,然後放進我的主人公的身影,讓它完成女主人公的屍體從紐約的公共墓地挖掘出來,然後用列車運回她出生城市的死亡之旅。這太完美了,根本不像是虛構的。唉,作家們是多麽傾向於不動聲色地敘述這些恐怖的情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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