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喜歡聽斯坦朗讀這首詩歌。她甚至想用已學得不錯的英語親自朗誦這首詩,以及這位詩人的其他作品,這樣便於她背誦下來。不過,蘇菲犯了一點小小的錯誤。她聽漏了一個音,以為寫出這些令人心醉的精練詩句的美國詩人,與世界上另外一位流芳百世的小說家的姓一模一樣。


    因此,現在她在耶塔公寓裏,聽著馬勒憂傷的旋律,又一次想起這首詩。她決定在上課前先去布魯克林大學圖書館,瀏覽一下這位了不起的作家的作品。她同時認為,這肯定是一位男性作家。後來她對我說,就是這個無關痛癢的小問題,成為她和內森相遇的場景中十分重要的一幕。


    她十分清楚地記得,她從令人嫌惡的熱哄哄的地鐵中走出,來到陽光明媚的校園。綠草茵茵的草坪,來來往往的學生,四處的鮮花和綠樹,無不讓她產生一種自在平靜的感覺。這是布魯克林其他地方不能給她的一種美妙感覺。這所學校與她過去住過的那所古老的雅基羅尼大學十分相似:閃閃發光的天文鍾上的長滿苔蘚的日昝儀,成群結隊的自由自在的學生們,課間的嘈雜、擁擠,以及濃鬱的學術氣氛。這些都讓蘇菲覺得舒適,放鬆,就像回到家裏一樣充滿安全感。校園裏的花園十分寧靜,像嘈雜混亂繁華的巴比倫城裏的一片寧靜的綠洲。那天,她穿過花園一角向圖書館走去,無意中的一瞥永遠留在了她的記憶中。她不知道這是否與內森急不可待地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有著某種神秘的聯係。她所看見的並不算什麽奇事,即使用最正派的布魯克林大學的標準,或四十年代最保守的眼光來看,都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然而蘇菲的內心卻像被猛烈地攪動了一下。她十分震驚,好像這幕小小的,十分快速的,不顧一切的,帶有色情味的場景在她體內重新點燃了一團火,而她本以為這團火永遠不會再燃燒了。那場景隻是一閃而過,像一幅彩色快照:兩個年輕漂亮的學生靠在一棵樹幹上緊緊地擁吻。他們像兩頭饑餓的動物一樣,如饑似渴地吮吸著對方,舌頭在對方嘴裏貪婪地攪動。透過女孩子瀑布般濃密的黑發,他們的情欲清晰可見。


    蘇菲趕緊把目光移到別處。她覺得胸口像被針紮了一般。她急忙走到擁擠的人行道上,覺得自己的臉燒得通紅,心跳得很快,一股熾熱的性興奮漲滿了她的全身!這真是無法言喻!她在絕望的氣氛中生活了那麽久,麻木了那麽久,而此時此刻,她欲火中燒。那團火在她的內部,在靠近子宮的地方熊熊地燃燒起來。她已好多年沒有體驗到這種強烈的欲望了。


    但這種難以置信的激情很快便消失了。一走進圖書館,麵對著桌後的那位圖書管理員--一位納粹分子,它便消失了。不,他當然不是個納粹分子。這不僅因為那張黑白分明的胸牌上清楚地寫著他的名字:索羅姆o維爾斯,還因為,唔,難道在布魯克林大學圖書館裏一冊一冊分放人類文明智慧結晶的會是一名納粹分子嗎?但是,這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這個臉色蒼白、鬱鬱寡歡、長著一副好鬥麵孔、帶著一隻綠色眼罩的索羅姆o維爾斯,簡直就是一個冷漠無情、笨重遲鈍的德國官僚的翻版。這是她在華沙被占領後,在那裏見得最多的一種人。此時,這種形象無疑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刺激,使她一下子精神崩潰下來。她重又覺得極度虛弱。她膽怯地問索羅姆o維爾斯,她在哪個地方能找到十九世紀美國詩人"艾米o狄更斯"的作品目錄。


    "在目錄室,左邊第一道門。"維爾斯麵無表情地說,停了好一會兒又加上一句,"但是,你不會找到任何東西。"


    "找不到?"蘇菲隨著他的話音迷惑不解地問。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查爾斯o狄更斯是英國作家,沒有叫狄更斯的美國詩人。"那聲音十分刺耳,充滿敵意,好像雕塑發出的聲音一樣空洞。


    蘇菲突然一陣眩暈,兩腋像被許多針紮一般一陣刺痛。她漠然、奇怪地看著維爾斯的臉,那張慍怒、僵硬、像雕塑一樣的臉輕飄飄地,好像要從他的脖子和領口上飄起來。像對著一個無形的醫生,她自言自語地說:我病了,病得很厲害。但她又掙紮著對那圖書管理員說:"我確信一定有一個叫狄更斯的美國詩人。"她想,那些蕩氣回腸的詩句,那悲切的死亡與時代的旋律,任何一位圖書管理員都會十分熟悉的,就像熟悉他家裏的陳設,熟悉國歌,熟悉他自己的肉體一樣。蘇菲感覺自己張嘴在念那首詩:"因為我不能為死亡停留……"她暈得太厲害了,已無法意識到在索羅姆o維爾斯狹隘的目空一切的眼裏,早已認定她是那麽笨,那麽蠢。她還沒念完這句詩,便聽見他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響起,陰森森地回蕩著。那是一種強壓著憤怒的嘶啞的聲音,帶有十分明顯的惡意:"聽著,我來告訴你,"那聲音說,"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個人!你想要我給你畫出來嗎?我現在就告訴你,聽見了嗎?"


    索羅姆o維爾斯完全應該知道,他的話幾乎殺了蘇菲。她極度虛脫,倒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而他的話仍在她的腦海中回蕩。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他衝她大叫後,她便暈了過去。一切都是那樣糟糕,她差點兒搞不清自己在哪裏。圖書館?是的,是在圖書館。她似乎極不舒服地躺在一張長椅或是窗下的椅子上,就在離她剛才倒下之處不遠的地方。她覺得全身癱軟,身上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烘烘的酸味。後來,從外套胸前濕漉漉的痕跡,她才知道自己把剛才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出來,胸前滿是嘔吐物,像一灘肮髒惡臭的汙泥。


    但她的知覺開始慢慢恢複。她把頭無力地動了動,注意到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洪亮,有力,正氣憤地對著一個畏縮的人影怒吼著。那人影斜對著她,不過從額頭上斜帶著的那隻綠色眼罩,她隱約認出那是索羅姆.維爾斯。而那人的聲音嚴厲、威嚴,聽上去十分憤怒。從她的角度她幾乎無法看見他。她覺得一種好奇的快意浸到背部,盡管她還是那麽虛弱無力地躺著。"我不知道你是誰,索羅姆.維爾斯,不過你的行為太可恥了!我聽見你對她說的那些話。我就站在這兒!"他吼叫道,"我聽見你對那女孩講的每一句粗魯的話,還有那些髒字!你難道看不出她是個外國人嗎?你他媽的蠢豬!"幾個人圍了過來。蘇菲可以看見那圖書管理員哆嗦著,像狂風中的稻草一樣瑟瑟發抖。"你是個豬,維爾斯,猶太豬!你讓猶太人背上了這個罵名!那姑娘,那可愛的姑娘有點小小的語言困難,問你一個完全合乎情理的問題,你卻像地痞一樣地對待她。我真想揍你這該死的!你該去當一個管子工,而不是在這裏與書本打交道!"蘇菲突然大吃一驚,她看見那人猛地把維爾斯的眼罩拉了下來,那東西像膠片一樣吊在那兒搖搖晃晃。"你這肮髒的蠢貨!"那聲音充滿蔑視與嫌惡,"你真讓人惡心!"


    蘇菲一定又失去了知覺,因為後來她記得的,便是內森那溫柔、有力、極富感染力的手指在急速地移動。那手指沾著她吐出來的髒東西,把一個濕濕的冰涼的東西輕輕地放在她的額頭上。"你會沒事兒的,親愛的,"他小聲說著,"你會沒事兒的,別擔心。噢,你真美。你怎麽這麽美?別動!你沒事兒,隻不過是暈了一下。好了,現在感覺怎麽樣?想喝點兒水嗎?不,不,別說話,放鬆,過一會兒你就會好的。"那聲音一直喃喃說著,像一個溫柔的獨白,像一首輕柔的催眠曲,把一種平靜的感覺注入她的身體。僅僅過了一小會兒,蘇菲就不再為那陌生人沾上她的嘔吐物而覺得難堪了,但她後悔的是,她睜開眼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那麽傻:"噢,我想我要死了。""不!你不會死的。"他又用那堅定有力的、耐心的聲音說道,手指不停地往她額頭上放一種涼涼的東西。"你不會死的,你會長命百歲。你叫什麽名字,甜心?不,不用現在告訴我,就這麽躺著。你這樣看上去很美。你的脈搏很平穩。來,喝點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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