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森有一次曾說,他和蘇菲的相遇就像電影情節,是那種"戲劇性的邂逅"。他是想說,他們不像一般人在學校、辦公室或社區之類的常見環境中結識,比如青梅竹馬、鄰居、同學或同事,而是像好萊塢白日夢中的那些陌生男女一樣,在非常偶然、十分愉快的氣氛中相遇,從第一眼偶然的相望中,他們的命運便就此交織在一起。比如約翰o加菲爾德和娜拉o泰勒,從他們在路邊咖啡店相遇的那一瞬間,便注定了他們不幸的命運;威廉o鮑威爾和嘉洛麗o蘭巴德的相遇更為離奇,在珠寶店裏,他們的手和膝蓋在取一枚鑽石時無意間碰到了一起。但蘇菲卻把他們的相遇歸之於按摩治療的失敗。她後來想,如果布蘭克斯托克的治療以及他那年輕助手斯莫爾o凱茨(下班後病人太多時他會留下幫忙)的護理奏效的話,如果那根手指引起的骶椎錯位和第五腰椎神經受壓在經達兩周的捶擊、牽引和敲擊後能產生令人欣慰的奇效的疾,隻會發生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情形。


    如果這樣的話,她永遠不會遇上內森。決不會的!但問題是,在經過所有這些剛勁有力的按摩治療後,她覺得情況更糟了。這讓她十分恐慌。明知道這會挫傷醫師的自尊心,她還是鼓足勇氣告訴他,她的那些症狀一點也未消退,相反還越來越厲害。"可是,我親愛的姑娘,"布蘭克斯托克叫起來,一邊搖著頭,"你已經在好轉了!"蘇菲盡量不讓自己說什麽。整整兩周過去了,她很不情願地向醫生提議說,她需要一次真正的醫學診斷。聽了這話,這位性情溫和、寬厚仁慈的醫師突然勃然大怒,蘇菲從未見他生這麽大的氣。"你要找一個醫生?他們隻會騙你的錢!我親愛的姑娘,你直接找獸醫得了!"更讓她著急的是,他馬上建議她接受電激器的治療。這是一種新研製出來的結構複雜的治療儀,形狀像一台小型電冰箱,裏麵有許多導線和儀表,據說可以用來重新排列脊椎骨的細胞組織。這東西是他剛剛從俄亥俄還是愛荷華(她總是把這兩個詞搞混)的一個按摩療法總部買來的。"花了大價錢的。"他說。這給蘇菲的英語詞匯增添了一個地道的英文詞。


    在準備接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電子儀器治療的前一天早上,她醒來時感到特別虛弱,不舒服的感覺比以前強多了。那天正好是休息日,於是她迷迷糊糊地一直睡到中午時分,醒來時已差不多十二點了。她後來清楚地記得,在那天昏昏沉沉的半夢半醒中,遙遠的克拉科夫和布蘭克斯托克笑容可掬的臉以及那雙工匠一般的按摩師的手神秘地纏在一起,與她那神情嚴肅、令人生畏的父親一起在夢裏糾纏著她。父親穿著衣領漿得很硬的襯衣和那件滿是雪茄煙味的羊毛外套,戴著橢圓形的無框眼鏡,一付學者派頭。他用德語訓斥著她,腔調與她從小聽慣了的一樣沉悶。他好像在警告她什麽?他很關心她的病嗎?但當她掙紮著醒來時,他的話像泡沫一樣從她腦海中消失了,隻留下那幽靈般的身影,嚴肅,冷漠,甚至有些令人恐懼。最後,主要是想要拋開那無所不在的幻象,她強迫自己下了床,去麵對風和日麗、生機勃勃的美麗夏日。她的腿軟弱無力。她意識到她又沒有食欲,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她早就知道自己十分蒼白,但那天早上在浴室鏡子裏一照,著實嚇了她一跳,一下子感到一陣難過: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慘白得像她在意大利教堂的地下墓穴中看到的那些古代教士們白森森的頭骨。


    一陣徹骨的顫栗傳遍她的全身,浸透了每根骨頭,一直到那毫無血色、瘦骨嶙峋的十指尖。她的心一下子涼透了,有些喘不過氣來。她趕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她深信自己就要死了,而且還知道這病的名字。她想,我得了白血病,我就要死了,就像我的表兄泰德茲那樣患白血病而死;布蘭克斯托克的治療不過是善意的欺騙。他知道我要死了,卻假裝一切來哄騙我。在躲過了無數的劫難後,我卻要死於一種莫名其妙的疾病,這真是一種諷刺。想著這裏,一種不知是痛苦還是狂喜的歇斯底裏的感覺抓住了她:難道隻有痛苦和絕望,才能使我的身體通過這種殘酷的方式走向毀滅,而這種方式是她自己無法親手實現的。


    不過,她還能把握自己,把這些病態的不健康想法通通拋開。她緩緩地從鏡子前挪開,又回頭瞥了一眼她熟悉的、十分固執地駐紮在那蒼白外表下的美麗。這讓她感到一些安慰。那天剛好是她到布魯克林大院上英文課的時間,為了能承受住可怕的地鐵旅途,還能有精力上課,她強迫自己吃下了一些東西。這讓她覺得惡心,想吐,但她知道她必須吃下去:雞蛋,火腿,一個麵包,脫脂牛奶等等。這些東西她都存放在那個狹小的廚房裏。她正吃著,突然產生一種靈感--至少有一部分是馬勒的交響曲帶給她的。當時,這音樂正在wqxr電台的中午音樂時段播放。說不清是為什麽,樂曲中間部分有一段憂鬱的和弦,讓她想起一首十分美妙的詩歌。那是幾天前的那次英文課快結束時,老師在課堂上朗誦的。這位老師是個熱情、認真、耐心、肥胖的剛畢業的研究生,都叫他年輕的斯坦老師。毫無疑問的是,由於蘇菲對其他語種的精通,使她在這個刻苦學習的各語種混雜的學習班裏出類拔萃。這些人大都是歐洲各地來的難民,說著各種語言,但大部分是依地語。蘇菲優異的成績引起了斯坦老師的注意;不過她也意識到,她的美貌也是吸引這個年輕人的一大原因。


    他顯然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他在她麵前手足無措,靦腆羞赧,除了十分笨拙地在每次課後請她留下一會兒,對她談上一些他稱為"文學精髓"之類的東西,還未敢做其他的接近。每一次,他都用緊張異常的聲音,慢慢地逐字逐句從惠特曼讀到愛倫o坡,再讀到普羅斯特,以及其他作家。他嗓音嘶啞,呆板生硬,讀不出這些詩歌的優美節奏,不過還算清晰。她認真仔細地聽著,常常被這些詩深深打動,並時常能從中感覺到一些新的細微的語言差別。而年輕的斯坦先生對她的那種縮手縮腳的笨拙激情,他從棱柱鏡般的高度近視眼鏡片後流露出的那種半人半神般的注視,也令她的心有所觸動。她發覺自己對這個乳臭未幹、昏頭昏腦的年輕人的感情既感到溫暖,也感到痛苦,她隻能對詩歌做出反應。因為,他比她至少小十歲,不過二十歲左右,而且在外表上也毫無吸引力:除了那雙長錯位置的奇形怪狀的眼睛之外,他還出奇地肥胖。不過,他對詩歌的理解十分透徹,幾乎能將它們的精華感悟出來,並傳遞給蘇菲,特別是一首令人感動同時也令人困惑的有著美妙韻律的詩歌。開頭是這樣的:


    因為我不能為死亡停留,他便好心地為我止步;馬車載著的隻有你和我,還有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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