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寬離開之後,羅義仁與霍崇搭上話,“陛下,我在禮部教課,突然有些感悟,忍不住想與陛下聊聊。”


    “怎麽講?”霍崇很有興趣。


    羅義仁本想直接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忍不住調整一下思路,這才嚐試著講述自己的感受。


    “陛下,百姓出身的禮部成員,不,是預備成員。他們對事情的看法不一樣。說起來有點是不接地氣。”羅義仁原本不想用不接地氣這個詞。畢竟太土了。然而還是用了,畢竟這是上層裏麵不少人用過的詞。


    “同樣的事。讀過書的人感覺還是和沒讀過書的不一樣,我對此感覺很強……”羅義仁說著自己作為老師的感受。


    等羅義仁說完,霍崇笑了笑。以前霍崇的感覺與羅義仁差不多,然而這麽多年過來,霍崇總算是有了自己的新看法。而且對這個看法也有點自信。


    “小羅。人想成為社會中堅,有人教,輸得起。所謂輸得起,就是得有本錢可輸。你覺得為何我要在軍中先推行禮部製度?”


    羅義仁搖搖頭。這件事表麵上的說法是,霍崇認為軍隊有組織有紀律,最適合先推行禮部製度。然而羅義仁總覺得這話有哪裏不對頭,尤其是霍崇現在的提問,定然有些沒辦法公開說的道理。


    “軍隊是個很公平的所在。尤其是現在的戰爭時期。哪怕是背後有天大的本錢,都要靠個人的資質。打輸了就會死,便是沒有死在陣前,也逃不過軍法。自己無能,或者讓部隊受到損失,或者白白的損失戰機。這麽多人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因為這些人就是在損害部隊的利益。一旦完善了軍中的禮部製度,有禮部這麽一個渠道。大概是不用想在戰爭期間一手遮天。隻要沒人能夠一手遮天,那些不適合的人還是被抓出來,踢掉。”


    羅義仁沒有在軍中幹過,也是用了很大的思緒,才根據文字大概勾勒出一個他認為的模式。


    看著羅義仁的模樣,霍崇忍不住笑了。羅義仁的反應就是讀書人的反應,或者說是受過還算不錯的教育,有一定能夠構建模式的人才有的反應。


    也就是從概念到概念。


    而從概念到概念,正是這些人受過教育的成果,也是這些人不接地氣的原因與表象。


    理工男們之所以會形成理工男支持的工業黨思維,大概就是因為理工男們本來就是從概念到概念。但是又通過實驗,非得親身一點點的幹起來。


    這就有了理工男們的工業黨思維。然而文科這玩意是可以脫離物理實驗,因為文科這玩意大多是以人類的社會學反應為對象。便是到了21世紀,雖然理工男們倒是有種簡單的基於人類生理反應的人類思維模式的想法,卻還沒出現一個真正被普遍使用的科學確定模式。


    如果文科生考慮人類的反應,處處都從人類最基本的生物學基礎作為出發點,並且能夠去學習或者自學生物學與醫學知識,這樣的文科生就是工業黨而非情懷黨。


    霍崇覺得自己就是個工業黨,因為此時霍崇忍不住想用羅義仁做一個實驗。於是繼續對羅義仁說道:“在軍隊中想輸得起,可不是不容易。因為代價太大,這是多少條人命的代價。你明白麽?”


    羅義仁稍一思索,爽快的答道:“明白。”


    “但是在其他部門就不太一樣。他們想輸得起,相對代價小。隻要本錢厚,就輸得起。另外,我問你,你覺得應該給這個本錢起一個什麽名字?”


    “叫本錢不就很好麽?”羅義仁不解。


    “不。這個本錢是普通人能明白的,其實還有更好的解釋。你來試試看。”


    聽霍崇這麽問,羅義仁試探道:“陛下,請容我再想想。”


    霍崇點點頭,拿了份文件就開始看。最近事情比想象的要多的多,尤其是對外貿易獲得了巨大的收益。


    以前霍崇看過一個關於西班牙的視頻,裏麵提到一點。現在的……哦,是21世紀的西班牙隻有原本西班牙帝國不到5%的土地,或者是西班牙帝國丟失了97.5%的地盤。


    具體數字是多少,霍崇早就忘光光了。也沒興趣去考證。然而在1733年的現在,西班牙依舊是世界上殖民主義國家裏麵的強者。


    所以西班牙船隊此次前來,帶來的除了柏油之外,還有另外一樣貨。冰銅。


    銅精礦經熔煉,產生冰銅(也叫銅鋶),銅鋶以硫化鐵硫化亞銅聚合物(fes·cu2s)為主,並含有金、銀,不同熔煉法含量不同。冰銅主要作為吹煉爐生產粗銅的原料使用。


    冰銅是在銅的冶煉過程中生產出的中間產品,主要是硫化豫銅、硫化亞鐵所構成的一種互熔體,共含量約為:銅20-25%,鐵20-40%,硫22-25%。


    原本霍崇對西班牙的印象就是占據了南美大部分,還有加勒比地區以及墨西哥。


    或許是看的影視劇太多,霍崇的印象中,除了原產此地的土豆、玉米、仙人掌、還有羊駝等特色動植物。霍崇能想起的隻剩下石油與古柯葉為基礎材料的特殊製品。


    所以西班牙人這次的大船隊運來了除了有柏油之外,還有上千噸的黑糖,也就是比紅糖根本沒有過濾的甘蔗榨汁後的直接產品。另外就是冰銅。


    看西班牙人的意思,是覺得上次來的時候沒有滿載而來,幾乎是空船而去。他們是準備舍生忘死的要滿載而歸。


    不管是黑糖或者是冰銅,都是當下華夏朝廷需要的產品。尤其是冰銅。當下中國的銅產量遠不足以滿足需要,霍崇即便開始鑄造銀幣與銅幣,也開始大量使用紙幣。這樣的做法也隻能大大緩解華夏朝廷當下的貨幣緊缺。


    為了能夠讓百姓手裏有錢可用,也為了維持華夏朝廷當下控製區的人民群眾不會被新政策所嚇到。自然不能把銅錢拿回來回爐重鑄。


    海關署這邊給了個數字,這幫興奮的官員們表示這次搞不好會從順差變逆差。


    霍崇看著海關的報告後麵,那幫海關官員們很含蓄的建議,是不是可以通過軍火輸出,把這筆貿易給弄平。起碼也不能讓華夏朝廷用白銀向一直對中國輸出白銀的西班牙人支付貨款吧。


    如此公文看的霍崇很想笑。這事情也未免太搞了。於是霍崇拿起筆,正想批示。就聽羅義仁開口說道:“陛下,我有個詞。”


    “哦。說說。”霍崇還是想把這批示給寫完,就提筆繼續寫。


    “能不能叫資本?”羅義仁說出了他苦思冥想後得到的想法。


    霍崇這是真的寫不下去了。放下筆,看著對麵的短期實驗對象。或者說是考察對象。


    “小羅,你為何會這麽想?”


    “這個,也是我聽課時候的聽來的。還是陛下所講。”


    聽羅義仁說的這麽謙虛,霍崇笑了笑,這有點不像以前的羅義仁。以前的羅義仁雖然也不是完全不知好歹,卻是個頗有闖勁的小夥子。這麽謙遜的表態的確不像他以前的作風。


    想到這裏,霍崇問道:“為何是資本。”


    “因為資本可以交易。本錢雖然是常見說法,卻不是那種任何地方都能交易。本錢這個詞,我總是覺得是一種描述。資本這個詞,感覺就是可以交易。”


    聽到這裏,霍崇心中忍不住歎口氣。看來羅義仁果然是受教育階層,普通人能理解到用來交易,就算是比較厲害的。因為普通人基本不擁有資本。他們所有的除了他們自己的身體,以及這具身體擁有的一點技能之外,很缺乏能夠交易的東西。


    所謂學成文武藝,賣給帝王家。就是普通人,甚至是讀書人的最高程度。


    既然羅義仁明白了這點,霍崇就問道:“那麽你覺得你有能力把這個概念講清楚麽。尤其是給禮部的人員講清楚。”


    聽霍崇這麽問,羅義仁突然覺得有些後怕。便是明白霍崇是雄主,能夠容下許多事,羅義仁卻知道自己這個想法一旦講給人,那些人可未必就會如霍崇這般心平氣和的接受。


    在想明白了普通人與讀書人看世界的視角不同之時,羅義仁很激動。覺得困擾自己多年的問題得到了解決。


    可是霍崇對這個問題明顯看的更透徹,甚至把這裏麵更深層次的東西講出來了。更讓羅義仁自己聽明白了。


    到了這個時候,羅義仁被不同認知視角下看到的世界給嚇住了。


    原本羅義仁就是官宦子弟,所以很討厭家裏人根本不事勞動,隻想著如何利用土地盤剝佃戶。那種冷酷無情,是羅義仁最討厭的。這也是為什麽羅義仁雖然對於土地被沒收,卻還是能接受到霍崇手下效力的原因。


    即便是自己的家產,即便是被沒收後令羅義仁非常不爽。但是羅義仁也承認,這些土地維持在自己家人手裏,他們還是會繼續冷酷無情的利用土地盤剝。


    就如霍崇所說,‘華夏朝廷不反對華夏百姓擁有土地的使用權,並且利用手裏的土地搞生產,以謀取更好生活的權利。華夏朝廷反對的是利用擁有土地去剝削華夏人民的權力。’


    羅義仁見到的華夏朝廷是認真執行這個理念推導出的政策。所以不高興歸不高興,羅義仁覺得自己總算是麽有壞良心。


    然而霍崇現在所說的,所指出的,則是世界的冷酷現實。如果從資本的角度看世界,無情的利用包括土地在內的東西去剝削別人,才是資本的本質,也是資本唯一要做和能做的事情。


    如果讓禮部的人明白了這點,會不會讓很多人突然就覺得‘剝削有理’了呢?


    羅義仁心中壓力山大,忍不住喃喃的說道:“陛下,舊製度把人變成鬼,吃人鬼和窮困折磨到人不人鬼不鬼的窮鬼。陛下要創立的新時代,不就是要把鬼變成人麽?”


    麵對羅義仁的軟弱,霍崇點點頭,“對啊。如果你們這樣的先鋒隊自己都不明白資本是什麽,都不明白資本擁有的力量,不明白資本的內在邏輯,以及資本的弱點。你真以為糊糊塗塗的先鋒隊能夠創造一個晴朗朗的世界麽?”


    看羅義仁被突然看到的世界本質給嚇住了,霍崇笑了笑,給羅義仁倒杯水,放到他麵前,“小羅。資本運營是一種模式。資本是用於投資得到利潤的本金或財產,是人類創造物質和精神財富的各種社會經濟資源的總稱。資本可以分為製度或社會生產關係資本,它的提升或增值由社會政治思想等變革來實現。所以,你的恐懼是正確的,因為你看到了資本的很多方麵。”


    霍崇很滿意羅義仁,如果是窮人,能明白本錢就不錯了。因為裏麵有個‘錢’字。有了錢就能辦事,如果有很多錢,搞不好還能為所欲為。這就是普通人能夠接觸到的極限。


    然而資本不同。資本可以使錢,但是錢不是資本。因為社會關係,擁有的權力,本身也是資本的一部分。


    當年霍崇幹p2p的時候就很清楚,整個p2p行業固然是靠有人投錢搞起來的,但是搞這個基礎之一,或者說最重要的基礎之一,就是一道政策。


    至於能不能搞起來,背後沒有沒有關係,有沒有權力以及人脈,也決定了有沒有資格搞這個。在p2p上想輸得起,沒有人肯定是不行的。


    身為官員子弟的羅義仁見識過滿清官員之間的交易,那些交易並非是簡單的孝敬銀子那麽直白。更多的是權力背後的運作,結成盟友,對付敵人。官場上需要的是無形的東西,也就是無形的資本。


    明末,東林黨禍國殃民,真的未必是東林黨自己之間互相給銀子。而是東林黨沆瀣一氣,在政策上構成了一個不交稅,把地主們要承擔的所有國家負擔都轉嫁給普通百姓,所以引發了明朝的係統性崩潰。


    之所以搞出改稻為桑的話劇,霍崇想在裏麵表達的東西遠不是那麽簡單。


    羅義仁此時喝了幾口水,稍微平複了心情,就問道:“陛下,既然資本如此凶惡,為何還要把這樣的東西教給人。”


    “我先把資本教給你。你聽完。”霍崇命道:“資本主義的資本是什麽?就是一套社會權力的計量手段,這是基於商品經濟的。資本不斷增值的特性,來自私有者對勞動者的剝削。”


    羅義仁連連點頭。他感覺此時心情已經不那麽激動,或許是因為已經開了門縫,或者是站在霍崇身後,所以有種受到保護的感覺。


    而且霍崇並沒有批判的語氣,雖然這樣的描述已經夠可怕了。勞動者的剩餘勞動作為資本積累在了資本家手裏。而資本家則運用這些資本爭奪控製生產的社會權力。這些對於地主一員的羅義仁再清楚不過。


    要是出租土地的目的根本不是簡單的糧食,而是那些佃戶能夠被剝奪的一切產出。


    就在羅義仁感覺到霍崇好像沒有說透的時候,就聽霍崇繼續說道:“購買商品不是資本增值的目的,資本對應的不是具體的商品,而是政治權力。”


    說到這裏,霍崇又強調了兩遍,“這是政治權力,政治權力。按資分配實際就是按對勞動者剝削程度進行社會權力的分配。誰剝削勞動者最有效率,積累的資本越多,誰就獲得控股權,成為首席決策者,按資分配的股份製度,完全可以拿貴族共和來形容——誰掌握的軍隊多,土地多,那麽誰就更有發言權,擁有最多土地,奴役最多農奴的大貴族則成為首席貴族,換到現代來說就是第一大股東。貴族按照土地來劃分權力,共同組成國家,而資本家則以資本來量化權力,以公司或國家的形式共同支配整個社會,他們的社會權力,都是由勞動者的血汗堆砌起來的。勞動者創造的剩餘價值積累成為了他們手中的權力。”


    羅義仁連連點頭,卻覺得沒有搞明白霍崇為何如此描述資本。因為這樣的描述簡直有種歌頌力量的嫌疑。


    “小羅。我們要搞的製度,本質也是要營運資本。因為我們反對的是剝削和盤剝。但是我們自己這些先鋒隊要為人民求解放的道路,我們也不可能赤手空拳。我們自己想要擁有武器,擁有學習的能力,也需要投入資本。而且我們要掌權,本身也是要擁有政治權力。這就像那些金屬工具,我們沒有工具,赤手空拳什麽都做不了。所以我們才更要認識資本,理解資本。並且學會駕馭資本。譬如,我如果讓你在禮部裏麵承擔重任,也就是將很大的政治資本交到你手裏。你若是一個不懂得資本為何物之人,我怎麽可能放心。”


    羅義仁又是連連點頭,覺得霍崇說的非常對。然而突然之間,羅義仁心中一陣,某種狂喜就冒了出來。按照霍崇所說,自己是很有可能爭取到禮部尚書的位置。


    有了這個地位,掌握著這個地位帶來的權力與政治資本,自己又能多大程度的實現自己的抱負啊!


    在這狂喜到暈乎乎的狀態下,羅義仁聽霍崇淡然的說道:“你別瞎想。好好幹,該由你承擔的責任,自然會交給你。若是你做不到,我也不願意害你。畢竟麽,想撈好處的人太多,有權力就有責任。到時候你錯了,可就輸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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