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十八年春夏交接,桃子染了百日咳,一到晚上,咳個不停,那咳嗽聲扯得顧昭心裏撕心裂肺的難受,恨不能替孩子咳去。


    桃子是常嗮太陽,常見風的孩子,顧昭並未像古代的寶貝蛋兒一般在家裏精心養育,他幾乎把現代人能知道的所有育兒經驗都拿來用了。


    奈何,一個小人長成大人,這其中的波折,艱難,是不能用語言來輕易描述的,以前常有一句話,叫生恩大還是養恩大,顧昭現在以個人的立場來說這個問題,這個就是,養恩比生恩大,時間越長,恩情越大。


    一個小兒自幾月起,夜夜不得安眠,雙足不落地,父母便如身上掛著一塊肉到處走一般,最可怕的是,這塊肉還要長大……


    桃子病的很重,顧昭本就清瘦,如此便又瘦了一圈去,他不是不信任那些奶娘,他隻是認為人的每一天都應該跟自己最重要的人在一起,這樣才最正確,不是說你有能力了,就將情感取了巧。


    住在軀殼裏的心是不會騙你的。


    顧昭待桃子自然是萬分精心,可桃子依舊生了病,最初隻是小小的咳嗽……


    五六個太醫來診過了,說是得了風寒,一連好幾天,甜的什麽枇杷膏、雪梨汁吃下去沒見效,顧昭又咬咬牙給娃灌了苦巴巴的藥湯子,仍不見起色,眼見小桃子睡不好覺,吃不好飯,一天到晚咳得小臉通紅,啼哭聲漸漸暗啞下去,若是其它還好說,顧昭能感覺到他的心疼的直抽抽,就恨不得以身代之。


    桃子這一咳便沒完沒了,從初春竟走到了夏末,到了後來竟是夜裏低燒,來來回回折騰個沒完。


    到了這個時候,顧昭已然全然不顧,他覺著這時候誰能幫幫孩子,就是給他一半家業他也是願意的,孩子太受罪了。


    桃子的乳娘見孩子哭得實在心疼,郡王爺又急得沒辦法,便跟顧昭說:“我們鄉下有這樣的說法,若孩子不好養,帶孩子找棵槐樹認個幹爹就能順順當當,長命百歲。不是奴婢多嘴,這小兒啊,生下來嬌嬌弱弱,本就難養,可偏偏咱家小世子以後又要抗這麽大的家業……”


    可憐顧昭來自現代社會,啥玩意都懂,啥玩意兒都知道,偏偏現在他做了父母,竟什麽批判意識也沒了,俯視的角度也不見了,一個三十出頭的奶娘講的封建迷信的話,她竟聽住了。


    “老話說得好,金木水火土,這五行平衡了,還要講究個八字兒相合,郡王爺許是小王爺那裏輕了一點,依著奴婢看……郡王爺贖罪!”


    奶娘忽然想起什麽,頓時臉色刷白。


    顧昭看奶娘有些不敢說,畢竟,這個有關於神婆子,陰陽八卦什麽的,到底是犯忌諱。


    他便笑笑道:“你也是為他好,疼他才說,沒事兒,你說吧,恕你無罪!”


    奶娘猶豫了一下,又看著桃子可憐,她全家的前程可都壓在小主子身上,再者,養到現在,那也是真有了感情,是真心疼。


    咬咬牙,奶娘便低聲道:“我們鄉下興這個……因那槐樹易種好活,又常常能長千百年,再者,人不好養,樹可好種易活,認個槐爹也能騙騙……”


    奶娘指指上天,一臉神秘。


    顧昭這一刻,幾乎是沒有多想的,他立時便變成封建迷信的擁護者,馬上追問細節道:“可有什麽講究?”


    奶娘見堂堂郡王爺都信了,便立時有了些成就感,此時她帶著一絲可見的虛榮感道:“那能有啥?不難!也就是找村裏識字兒的先生看看,跟著八字兒,算出天氣時辰,到時候,尋上紅布準備好祭品,到日子帶著娃兒,尋有年紀的老槐,圍了紅布,獻上祭品,認了槐爹,以後逢年節,生日都要去獻祭……”


    顧昭連連點頭,打發走奶娘之後,他正要尋人去找趙淳潤問問,卻不想,他家阿潤竟在下朝的時候指了欽天監的常大人過來。


    直到此刻顧昭方覺悲哀,這古代,就是皇帝的孩子得了病,那也是虐的你不要不要的。


    床上的孩子又咳嗽了幾聲,顧昭過去低頭看他,此時已然會冒幾個字兒的桃子可憐巴巴的看著顧昭,這孩子精靈,他先看的是顧昭的手,見沒有藥碗,小臉上竟然泛出一絲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這才多大?怎麽這麽聰明啊!怎麽這麽精靈啊!怎麽這麽可憐啊!


    顧昭哭笑不得,又是難過,又是心酸,想起上輩子小孩子一見白大褂就哭的景象,此時,白大褂換成藥碗,藥勺子效果竟然是一樣的。


    為了哄桃子吃藥,顧昭已然神經了,胡說八道不算,他這張雲淡風輕的臉,已然能擠出六小齡童的絕技,竟是什麽麵皮都不要了。


    卻說常大人早在宮裏聽說了寧郡王府的事兒,說老實話,這欽天監人才多,幹啥的都有。


    不過這位常大人卻是做皇帝出行,大軍出征,祭天這樣的大事兒的。


    如今陛下忽然指他來,雖他心裏不高興,可到也沒帶出來,欽天監就是那麽個芝麻綠豆兒的前程,五品頂了天了了,得了!就當是結個善緣吧!


    常大人到了寧郡王府,顧昭親自接待了他,寒暄沒幾句,顧昭便很直接的說出奶娘的話。


    這位常大人頓時鬆了一口氣兒,心道,奶奶的,老子是算天氣兒,算國事的,總算是你家有個章程,這不用擔責任了。


    顧昭涎著臉跟這位常大人講:“大人您一向做的是觀天象,測天下的大事,本王這也是……急病亂投醫,實在是沒轍了……”


    常大人想,這位郡王爺並不像傳聞那麽可惡,至少這片愛子之心不虛,於是微笑著捋捋胡須道:“寧郡王言重,您一片愛子之心,加之小世子又是獨苗兒,難免就慌了心神,老夫看來,這法子卻也不錯,其實上京周圍有這個風俗時來已久,是早就有的法子。”


    顧昭頓時驚訝了,睜大了眼睛問道:“是麽?這樣啊!”


    常大人笑笑,又摸摸胡須道:“不止槐爹,小臣老家那邊還有認石爹,土地爹的,這法子時來已久,想是頂用的,不然也不會傳承了這麽些年……”


    顧昭鬆了一口氣一般的連連點頭,確信無疑,他已然開始自己騙自己了。


    常大人繼續道:“槐,樹之壽者也,時有千百年之材,且‘槐’與‘魁’相近,兼有舉仕奪魁之吉,有如長處,世人依之傍之效之,甚爾認槐為父之事,亦有情由。”


    顧昭聽得連連點頭,隻問:“這認父之禮,可有講究?”


    常大人道:“自然是有的,勞煩王爺取小世子八字來與下官看看,看完,咱們再做打算。”


    顧昭忙命人回後堂取來。


    這位常大人看了一會便閉上了眼睛。


    顧昭此刻便想,嗯,這會子倒是有些街頭算卦的風範了……


    常大人掐算一陣,提筆寫:“上京鬆風河,西岸,出東門,向北二十裏,有一株三百年老槐,那邊方向與小世子八字互補……”


    常大人如此這般的吩咐了一遍,顧昭自己怕記錯了,還命人詳細的寫了下來。


    卻說那一日卯時五更鼓前,天色還黑漆漆的,寧郡王府便傾巢出動大搞封建迷信活動。


    按道理,此時城門還不得開,沒事兒,咱家後門大,顧昭懷裏揣著一張開城門的手令,穿著棕紅色的袍子,帶著家裏祭祖的時候帶的冠子。


    他背著捂的嚴嚴實實的桃子,手裏舉著一個桃樹枝枝,那枝枝上還掛著紙剪著的紙錢。


    這錢也是買路錢,不過不用人撒,是隨風吹,若有吹出去的,便是路上有et或者什麽拿去買燒餅了。


    新仔他們在後麵抬著烹好的大牛頭,大豬頭,大羊頭,外加燒雞,燒鴨,點心等就不一一列舉,總之,這掛鬼祟的隊伍足有半裏地那麽長。


    按照常大人吩咐的,這一路,從顧昭到家人是不許隨意說話,不許隨意與人搭腔的,據說是要騙過上天,如此,這一行人俱都穿著軟底兒鞋子。


    因上京是龍宿之地不得驚擾,他們必須步行出京城。


    顧昭出門之後便開始擔心,咋辦?他見天跟龍同居,早就驚了,這龍還夜夜不得安眠,這可如何是好。


    帶著這樣的擔心,顧昭越發態度誠懇,聽著身後包裹裏桃子的咳嗽聲,顧昭渾身都露著一股子虔誠勁兒。


    都敢編神仙,偽造神跡,假封神,杜撰降世錄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虔誠個什麽勁兒。


    許,這就是天下父母,跟別人一臉認真的描述,我家孩子是要做科學家的心情是一樣的吧?


    大概!


    此時,上京禦街兩邊的一些專門為上早朝大臣服務的早點鋪子,才將將開了板兒,雖這些權貴大臣都素日庶民並不得見,可禦街兩邊兒的起大早的鋪子,可見得都不帶見了。


    卻說這天早上,定嬰大人起了個大早,他沒在家裏用早膳,是直接去了禦街的,像他這樣的國公也依舊有庶民情懷,每次接地氣的時間他都十分珍惜。


    沒辦法,平時前呼後擁的,這樣安靜的出來,安靜的吃一個豆沙餡兒的燒餅,外加一碗豆腐湯,對他來說是一天最清閑的時間。


    加之年紀越發老邁之後,他越要勤奮,越要比任何人都起得早,越要顯示自己無需告老,還渾身都有精神。


    定嬰大人坐著家裏的轎子到了燒餅鋪外,才剛剛下轎子,就差點摔個狗啃泥。


    無它!任誰見到鬼子進村一般的隊伍,都會唬上一跳!更何況此時天色昏暗,搞不清狀況的許還以為是刺客呢!


    定嬰大人被人圍在中間,支著腦袋看著越來越近的隊伍,然頓時瞪大了眼睛……


    顧昭早就看到了前麵的大轎子,他心裏一慌,便開始默念:


    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他們就這樣鬼祟的飄了過去……


    定嬰是個有年歲的老人,頓時便明白了。


    可明白了,他也不能失禮啊,於是他扒拉開人群,咳嗽幾聲對著黑乎乎的天空開始大聲道:


    “哎呦!今兒天氣不錯啊!老夫總是第一個上朝,王記!嗯,燒餅最好吃,尤其是豆沙餡兒的……”


    王尼瑪個頭!黑乎乎的天氣不錯個頭!


    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又走了沒多一會……顧昭頓時發現了個新世界,他看到莊成秀跟雲良鬼鬼祟祟的從一個小巷子裏出來,一個往街對麵的鋪子去了,一個一邊拍打袖子,一邊上小巷子口的馬車?


    可憐莊秀成大人一生最重他那張偽君子的麵皮,大清早的猛的被嚇了一跳,馬凳沒踩好,莊大人一腳邁空趴在了車上……


    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顧昭繼續往前走著……卻不想身後傳來一聲吟詩歌般的聲音道:“咳……嗯嗯……今兒天氣不錯,昨晚我跟雲良大人秉燭夜談,賞月吟詩喝小酒……人生得一摯友!嗯……快哉!快哉……”


    有□□有□□……不對!


    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又走得一會子,迎麵遇到一群轎子,沒辦法,大臣們也愛紮堆上學去……


    這下熱鬧了,這是一群低階官員,他們先是觀察,接著看到是超品的郡王爺,還是當今最大的寵臣,權勢滔天,管著陛下的私庫……


    總之招惹不起,他們便急急的的下了轎子,分列兩隊在路邊鞠躬……


    跟送烈士英靈一般的啊……


    哎!你們別看我,我也別看你們……


    看不見,看不見……統統看不見……


    就這樣,兄弟哥倆好在路邊吃油餅喝油茶的顧茂德兄弟倆果然假裝沒看到,可憐顧茂德新作的官服,卻被他弟弟一口油茶噴個正著……


    這一路真可以說是走的千難萬難,好不容易走到上京東門,拿著手令舉了個高高,此時顧昭的臉上已然熱辣辣的可以攤雞蛋了……


    卻不想,剛在大臣們麵前丟了人,這東門一開,那門外齊刷刷的站了兩排人,今兒常大人沒算錯,吉日!大吉日!因此,這城裏的城隍老爺還辦了廟會。


    那城門外早就有各路客商,還有等著開城門的來趕廟會的人等。


    於是,顧昭他們繼續裝聾作啞,很鬼祟的往外走……


    此時,天約莫明了起來,那等待進城的隊伍裏,忽然拉出一輛驢車,驢車內,馮裳撩著簾子看著天空道:“嗯!今兒天氣不錯,某本想進城訪友,看著天氣,卻正是踏青的好日子,如此便不去了!踏青去也……”


    顧昭狼狽的上了城門口預備好的車子,車子後現如今還跟了馮裳。


    他們呼啦啦席卷了三十多輛車往城北二十裏處,尋槐爹去了……


    不說,古人的智慧,那還真有大智慧。


    雖尋槐爹丟了一次臉,可自打認了槐爹,沒兩天,桃子他竟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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