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半夜,桃子不知道如何竟是怎麽都不睡,才在懷裏困下,被奶娘一抱就哭聲震天,抱回來在顧昭懷裏顛睡了,再抱走,繼續哭,再回……


    周而複始……


    顧昭簡直扛不住,隻能抱著他倚在床頭的木欄上半睡不睡,趙淳潤看著瘦了三圈的阿昭,已經心疼暗悔了不知道多少回。


    醜時末刻,熟睡的桃子忽然就若被誰掐了一把般的尖聲啼哭起來,顧昭猛一睜眼,站在地上正要繼續顛,卻不想外麵孫希積極喘喘的聲音傳來。


    “萬歲爺,郡王爺!宮內起火!”


    趙淳潤猛的坐起大聲道:“來人,去探!”


    門口不知道誰應了一聲後,顧昭雙手緊摟著桃子,心裏跳的撲通撲通的!


    他也不知道想起什麽來,忽然隔著窗戶對外吩咐道:“熄燈!”


    門外得令,沒多久,家裏所有的燈火全然熄滅,寧郡王府墮入黑暗。


    此時桃子終於不哭了,安慰的握著小拳頭睡在繈褓內,顧昭憐惜的用臉貼著他的臉,隻覺著心裏一片柔軟,他笑著道:“這孩子,竟是知道什麽了!”


    趙淳潤從後麵抱住他輕笑道:“孩兒眼清心明,誰能想到這個小東西這般精怪!”


    桃子夜驚這件事頓時令趙淳潤覺著,這個小家夥倒是有些來曆,從此待他更是不同。


    皇宮內大火越燒越大,暗衛過去探查沒多久回來稟道,太監□□了,看方向人流竟是往宮內皇帝修行的大殿去了。


    趙淳潤不緊不慢的命人侍奉他穿衣,還不緊不慢的選了衣裳的款式,一邊穿他一邊輕笑道:“怪不得找不到呢,朕竟不知道他們竟躲在朕的外宮……嗬……”


    在一邊侍奉的孫希不敢言語,甭管裏宮外宮那都是他的錯兒,哎!


    顧昭將熟睡的桃子放在奶娘的懷裏,命她們遠遠的抱走莫要驚了。


    待那群人走遠了,顧昭這才回頭吩咐:“來人,派人守住那邊的假山口,侍奉本王更衣!”


    天承帝這些年壓根不去後宮,因他廢黜後宮,除處理政事,他便在宮內修身養性,拈香念經。


    民間管這位皇帝私下裏叫出家皇帝。


    那會子顧昭還嘲笑他倒插門,可不是出嫁到自己家了麽!


    寧王府的暗衛從未這般露過臉,他們聚集在院中的假山密道口,不管宮中大火如何燃燒,這郡王府都一片黑暗。


    一直到卯時初刻,天蒙蒙亮那會子,密道口才出現幾條人影,暗衛一擁而上捂嘴套麻袋的捆到一邊。


    卻說,昀光聚攏了自己在外宮多年的力量,帶著一二百人在四處點火殺人。


    最初他們還能遇到一些反抗,待殺入內宮之後,卻不想內宮是那樣的景象,幹淨!幹淨的人跡罕見,幹淨的到處都是空殿。


    宮女,嬪妃,這些曾花團錦簇的景色早就被趙淳潤收拾的幹幹淨淨,竟隻剩了幹雜活的內宮宦官。


    原想殺些大魚攪亂春水的昀光此時方覺不對,卻也無所謂,他帶著一眾太監又呼啦啦的往皇帝修行念經的永安宮殺去。


    這次到遇到了阻礙,一直折騰到天明時分,昀光才殺入永安宮,卻不想,這裏除卻佛像,皇帝竟然不在?


    此時,昀光早就殺紅了眼睛,逃了?沒門!他安排人一邊找密道,一邊四處點火……


    毀了吧,毀掉這座深宮!皇上!您看到了麽,老奴給您報仇了!


    皇上啊,老奴將這座城燒給您,這是您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


    熾熱的火映紅了天空,外宮侍衛的喊殺聲隱約著傳來,不知道誰喊了一句:“找到了,在佛像後麵呢……皇帝老兒從這裏逃了……”


    昀光一擺手,那些人便一躍而入,順著密道追去……


    昀光抬起頭看著純然慈悲的佛像,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前朝民不聊生,想起家鄉饑荒,他阿奶抱著人牙子的腿一邊哭一邊求道,阿爺行行好,帶他去吧,讓他活吧,他吃不太多又勤快……


    大雨裏,一群小太監跪在青石板上,邊上站著提著板子的師傅,一邊抽打,一邊喊著,跪!起!跪!起……,昀光跌倒在地,師傅提著板子沒頭沒臉的往他身上打,雨水夾著鮮血衝洗著宮裏的青磚……


    那一年自己多少歲來著,昀光忘記了,他自己的先帝就如太陽神一般的出現了,前朝滅了……


    那一刻風停了,雨住了,先帝穿著鎧甲,手上的冰刃還往下麵滴答血,前朝就那樣沒了


    先帝頭頂上頂著金光,救了自己,還給自己起了名字……


    他又想起……先帝拿著毛筆在紙張上寫著“昀”!


    寫完,他笑笑對自己抬頭說,昀,是日照,是光彩,以後你就叫昀光吧……


    從此他就有了名兒。


    多少年過去了呢?


    昀光微微的搖頭,他都記不得了,這些年,他無數次夢到先帝,他早就想著跟著去了,可又不能去啊!!


    那個不爭氣的東西,一沒本事,二沒膽量,而今想起,他竟一絲半點不若先帝,最後聞聽大事,竟自從樓頂躍下。


    趙元項不知,他這輕輕一躍,便毀滅了昀光後半生所有的念想。


    昀光就是再恨他不爭氣,他也是先帝血脈,也是昀光舉起的大旗。


    這孩子是他一手養起來的,竟也是他一手逼迫跳樓的,昀光無法麵對,萬念俱灰。


    想當初,他是如何想的,他得活著,必須活著!先帝爺死了,得有人替他說話啊!他得告訴這天下人,這天下是他的先帝打下來的,為了這天下先帝爺殘了一隻眼睛,為了這天下,先帝爺嘔心瀝血……


    他的先帝爺才是正統,那位子上的隻不過是個弑兄篡位的謀逆而已,他是偽帝!偽帝!!!!!!!


    昀光想告訴天下人,趙淳潤是偽帝,可是又有誰信呢,誰會聽他說呢?


    也許,這才是馮裳說了之後,一腔怨氣全部潑在護帝六星上的根本原因吧,在昀光看來,六星有今日,全是先帝爺的恩典,恩德。


    可是結果是什麽呢,這些人竟無有一位為先帝喊冤……


    昀光一直咬牙活著,他覺著,世上總有報應的,老天爺睜著眼呢!


    他得活著!他要看看這個人的下場,他要看著他不得好死……


    最重要的是,先帝還有血脈,他得守著,他得養著,他得陪著這條根兒一天天的煎熬啊……


    可熬到後來,六星是假的,降世錄竟也是假的,鬧大最後……趙元項竟跳樓了!


    心有百誌,年老體衰,途末奈何……


    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烈,昀光在屋內找到盆子,給自己端端正正的洗了臉,他將偽裝在臉上的假物一點點的摳下,正式露出他大內總管太監的那張真容。


    那些假物在他臉上帶了許多年,很多竟如長在臉上一般,昀光仿若不覺疼,連著假肉帶他的皮子一起強拉下來。


    鮮血滴答,滴答的從臉上流下……


    昀光端正了自己的衣冠,從一邊的神台上取下香,點燃了香,他慢慢的走到院裏插好,對著天空嘟囔道:“先帝……昀光老了……等不到下場了……”


    “先帝啊!您的兒子不爭氣啊!!”


    “先帝啊!您的江山,昀光幫您搶不回來了……”


    “先帝啊!您還記得我嗎?可別忘了我啊……”


    先帝啊,老奴老了……老奴就要去了……您可別忘了我,記得老奴啊……


    您可記得接我啊……


    昀光步履的蹣跚的磕了幾個頭,從懷裏取出紙錢四處撒去……


    一邊灑,他一邊道:“過路的神仙!買路嘍……買路嘍……”


    他念叨著……慢慢走入密道……


    昀光並沒有燒這座宮,許是因為此地有佛,普度眾生,他而今要去了,便不敢得罪神仙吧……


    誰知道呢……


    昀光扶著密道的牆,走呀,走呀……前麵越來越亮,他沿著光芒而去,終於……他走了出去……


    當眼睛適應了光線後,昀光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穿著四爪蟒袍,相貌俊秀的人……


    此時,顧昭坐在假山外的椅子上已然喝了三盞茶,吃了七八塊點心,他等啊,等啊,到了最後,卻萬萬沒想到,竟等出一個沒有麵皮,臉上全是血的怪物!


    吃著點心的手,停頓了一下,顧昭吸吸鼻子,呆呆的看著這怪物……


    他道:“什麽鬼!”


    那怪物發出桀桀桀桀的笑聲,笑得一會子,他竟無比驕傲的說:“老夫昀光是也!”


    顧昭鬱悶的看著他,臉上充滿疑惑的問:“昀光又是什麽鬼?”


    昀光哈哈大笑:“老夫是索命報仇的鬼!”


    顧昭捏捏鼻子,搖搖頭:“得了!大太陽底下,甭嚇唬人了,還索命報仇呢,都這時候了……”


    昀光笑了一會,開始認真的上下打量顧昭。


    一輩子的深宮生活,見慣了這人世間的種種因果,仿若鬼使神差,昀光忽然就明白了,他若打通任督二脈一般的就明白了……


    趙淳潤是如何得到力量的,如何從寺廟裏掙脫出來的,他如何上位的,如何驅散後宮近二十年修身養性……


    是呀!他全明白了……


    有人踢了昀光一腳叫他跪下,昀光掙紮的又站起,又被踢倒……


    一直到麵前這人擺擺手表示不計較了……


    昀光就那樣站著,他歪著頭一臉鮮血的指著顧昭笑的撕心裂肺……


    竟是這樣啊!誰能想到呢……


    這世上竟有這樣的情義,竟有這樣的相守,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寧郡王二十年不娶,為什麽趙淳潤二十年修佛……


    這世上真的有這樣的情感嗎?


    他笑了一會,想問顧昭,你求的是什麽?想要什麽?想等什麽?


    可到了這會子,他卻什麽都不想問了……


    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到最後一口鮮血噴出……


    他躺在地上看著天空嘟囔到:“……先帝啊……老奴就是個太監啊……是麽……是啊……”


    顧昭左右看看,有些不明白這人發的是什麽瘋,怎麽就哭成這樣了呢……


    他走過去,蹲下身子,捅了捅這人,聽他嘟囔了許多話,可是到了後來他就聽明白一句……


    “下輩子……就做一隻鳥吧……”


    昀光死了,他說,下輩子要做一隻鳥!


    顧昭納悶的看著天空,半響之後他才搖搖頭道:“他向往自由!”


    天承十七年的紛亂終於過去,上麵說,是前朝餘孽禍亂。


    至於為什麽要找耿國公下手,自然是護帝六星守護帝星,謀逆之事自然先找六星下手才是正途。


    凶案有了結果,天下太平,於上於下這總算是有個交代了……


    至於真凶昀光,那又是誰?趙淳潤怎麽可能將他與趙淳熙的恩怨大白天下,這事兒,便隻能再次推到前朝身上……


    那些禍亂的太監,當夜就一起處死,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這年年尾,馮裳又騎著他家的老驢走在上京的石板路上,他去了一家當鋪,用當鋪贖出一個盒子抱在懷裏回了家……


    出當鋪的時候,一群鴿子飛在上京冬日的天空,馮裳看著天空,嘴巴裏念叨了一個名字:“昀光!”


    天承十七年,昀光的遺書是那樣寫著:


    某頓首再拜,思讚足下:


    與君結識,此乃命定,老夫常想,人生種種,莫若如夢。


    想老夫出生寒微,家業艱辛,前朝淨身入宮,得伴敬帝左右,伏先帝之恩,位至三品,總領從官,與聞政事。


    奈風雨無常,鄉園多故,遭變之時,橫被口語,本欲隨駕,以報殊遇,豈意得全首領,委身外園,殘喘於世。又聞太子遺世,幸寧心哉。


    事君猶事父與事天,父不可欺,天不可怨,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遙當年,燕王借密王之刀,圖先君之命,又屠密王,盜得世人之義;又辱主我之命,以厚其德,再廣寺興佛,以彰其仁。臨難苟免,非我本懷,偷生視息,更何所待,遂,重招舊部,廣納義士,擊楫枕戈,佐我公子,複我家國,雪我舊恥。


    護帝六星,縱有前嫌,國公之案一白,定當同仇,此際,敵散我聚,敵明我暗,務速速根除,一為斷敵手足,再可免除後患,誡身後諸公:毋貪瞬息之榮,須恪光複之誌。


    承誌之心,或為一己之願,印信之物,藏於上京合安當鋪,票據隨附。此物本當交付太子,奈太子懦弱,不惜自殘以明誌。公若無力,盡可聽任,自謀生路,從此雨萍風絮,微塵弱草,各無相幹。平國公一事漸已敗露,未幾必尋蹤而至,某以破敗之殘軀,負荷此事,以保萬全,切勿心傷,此後多舛,且自保重。


    敬布腹心,佇聞明教,江天在望,延跂為勞,書不宣意。抆血布此,不能更言。


    某此生俯仰諸事,無愧於心,大事終了,是時候麵聖了……


    知名不具。


    天承十七年,耿成走了,昀光走了,馮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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