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我縮縮脖子捧著手嗬了口熱氣,檢查著背包裏許久未用的東西,心裏多少有些興奮。


    畢竟,白天教書育人,晚上熬夜寫作,這種無限循環的生活,哪比得上曾經無數次驚心動魄的經曆?


    我摸出個裝著牛眼淚的小瓶,往眼裏滴了幾滴。此處既為凶地,千年前又發生過滅族慘禍,應著“封氣聚煞”的格局,難免會有某些東西。牛眼淚入目,可辨陰陽邪祟,小心些總不是什麽壞事。


    此時已近子時(夜間11點至淩晨一點),周遭早已空無一人,夜風穿過東邊荒岩,“嗚嗚”作響,草木隨風“悉悉索索”搖擺不定,總是有些滲人。


    我緊了緊背包,沿著白天遊客踩得野道,向老桃樹走去。野草摩擦著褲管,總感覺像是有許多人手摸著腿肚子。


    我暗自苦笑,南曉樓啊南曉樓,這麽多年經曆了多少凶險,脂肪長了不少,怎麽膽子就沒說是肥一點呢?


    還好滴了牛眼淚的眼睛沒看見什麽東西,倒也不至於把我驚得“嗷”上一嗓子。就這麽胡思亂想走著,我忽然覺得不對勁。


    房車停在距離古桃樹大約二百米的位置,我已經走了三五分鍾,可是和那株桃樹的距離,好像沒有絲毫接近。


    “鬼打牆”?


    我左腳跺地,右腳向前探了半米,兩腳間距沒有任何問題,就著月光回頭看腳印,筆直兩條沒有拐彎,沒有遇到“鬼打牆”原地繞彎的跡象。


    正疑惑著,一聲幽幽的女子歎息,由遠及近,在深夜空曠的野地分外清晰。


    我汗毛根根豎起,炸出一身雞皮疙瘩,再仔細聽,歎息聲傳自那株桃樹。


    緊接著,又是一聲滿是憤懣不甘的男子歎息,於樹中傳來。


    我下意識掏出軍刀反扣手心,一琢磨這玩意兒估計派不上用場,又別回腰帶。從包裏摸出幾枚月無華留下的桃木釘,一包糯米粉,左手右手握得滿當,心裏才略略踏實。


    “崔郎,你來了麽?”歎息聲方歇,幽怨的女聲,若隱若現在耳畔響起。


    “崔郎,你不該負我,對麽?所以,你來了,對麽?咯咯……”笑聲如同鬼魅,忽遠忽近地飄蕩,直至越來越嘈雜,我滿耳都是“不該負我……不該負我……”這句話。


    縈繞不斷的聲音如同千萬隻螞蟻,順著耳道鑽破耳膜,直入大腦。麻癢難耐,更難忍受的是,腦子裏像是倒了勺熱水,劇痛不已。


    我深吸了口氣,心智略略晴明,掏出兩張麵巾紙,攢成團塞進耳朵。


    一瞬間,風聲、草聲、蟲豸夜鳴聲,消失了。唯獨這句“不該負我”,綿綿不斷,越來越響。


    我的腦袋越來越痛,心髒像是被緊緊攥住,胸悶的喘不過氣,忍不住喊道:“你是誰?”


    “樹中一日,世上千年。多少癡男怨女,於樹前許願,願結為連理。諸不知,這棵樹,見證了人世間,關於感情,最虛偽的背叛。”


    老桃樹碩大的枝幹,無風自動,桃花“簌簌”落下,隨著女子越來越淒厲的哭訴,好似滴落不停的眼淚。


    不知為什麽,那一刻,我感覺不到疼痛,隻覺一股莫名的,沉重的悲哀,隨風撲來,如一塊巨石砸入心湖最深處,蕩起的波紋,逐漸幻化成一個女子的模樣。


    小九!


    我曾經以為忘卻,和我跨越千年愛戀,終於隻是書中人物的女子!


    “小九,是你麽?”我顫聲問道。


    彈指芳華,一瞬千年。


    小九,她是我心底最深的疼痛!(詳情請見即將出版的《燈下黑》最終季)


    我忘記了來這裏的目的,隻想走近那棵樹,擁抱它,使我的悲傷,有所依靠。


    “哎!你什麽時候才能成熟點兒?真讓我,操心。”女子啜啜哭泣聲,夾雜著一句男子微弱的歎息,卻如驚雷在耳邊炸響!


    那是我無比熟悉,無數次困境中,帶來希望和勇氣的聲音!


    月無華!


    突然,眼中的景物像是被龍卷風卷起般不停旋轉,由清晰至混沌,又由混沌漸漸清晰。


    月色明亮,空氣很清新。


    眼前,是那株千年古桃樹,我的雙手,正摩挲著樹身溝壑縱橫,形似男女相擁的樹紋。


    不知什麽時候,我已經走到了老桃樹下。


    桃花依舊飄落,幾枚花瓣貼著臉頰,不肯離去。


    因為,我,早已,淚流滿麵。


    手中的糯米粉包,被粗糙的樹幹刮破,滲入人形紋理,勾勒出男女側臉。那幾枚桃木釘,早已掉在樹下,零七八落於露出地麵的老樹根縫隙裏。


    女子的麵部,恰巧有一處桃花眼形狀,沾滿糯米粉的樹疤。須臾間,“滋滋”響個不停,冒出幾縷白煙。渾濁的液體,從眼角位置緩緩滲出。


    老樹,哭了!


    “崔郎,你怎可這樣對我?糯米粉壓我靈智,桃木釘封我心神。當年,可是你負我,不是我負你啊!”


    我已分不清到底是老樹在哭,還是那個女子在哭。但是,我不得不做一件事。


    “樹魅,對不起。”我哆嗦著雙手,拾起一枚桃木釘,對著嘴角形狀的位置,狠狠插了進去!


    一股殷紅的液體,順著桃木釘,淌出。掌心,血液的腥膻味,很粘稠地湧入鼻腔。


    老樹如遭雷電,劇烈抖動,樹體傳出“劈啪”斷裂聲,許久方歇。


    樹身女子紋理,消失了。


    哀怨的女子哭泣,消失了。


    “小清,對不起。”我把沾滿手掌的紅色液體,擦回樹身,“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吧。”


    更讓我難過的是,我發現了一件絕對不願承認的事情!


    執行“異徒行者”任務時,我曾在古城圖書館,讀過一本《花樹異錄》的古籍——


    “草木皆靈,久,以人性通之。若橫死,怨氣不散,依附於花樹,經天地之靈,成‘魅’,是為‘樹魅’,花則‘花妖’。平日如常,於喪日前後七天,子夜時分,魅因怨而出,及至方圓百丈。生人夜行,受其音惑,神昏智濁,感其哀怨,行至花樹。氣虛者,心生死念,或吊於樹、惑臥於花,皆死。氣盛者,則虛像叢生,皆為人間至樂。兩者,陽氣均為樹魅所取,漸能成人形,有人聲。以糯米遮形,桃木封聲,須臾可破。”


    《聊齋誌異》中《聶小倩》一篇,後由港台改編成王祖賢主演的電影《倩女幽魂》,實則講的就是樹魅。


    我注視著僅剩的男子人形,細細碎碎的長發微遮眼睛,挺直的鼻梁勾勒著微微揚起的嘴角,瘦削的下巴微微揚起,和月無華如此相似。


    陶華講述的故事,陶安然因為奇裝異服少年的出現,才決定搬遷。


    那時,我隱隱猜到他是“有限的生命存在於無限的時間”,糾正我們所犯錯誤的月餅。


    我原以為,這兩道人形紋理,是小清和崔書生。可是,我真的沒有想過,這個“蠱族最強”、“一生不敗”、“笑起來會嘴角上揚”的男人,居然是其中一道紋理!


    月無華,死了?!


    媽的,化成樹魅,也不忘記嘲笑我!


    我一個大活人,連樹魅都解決不了麽?用得著你這千年老冤魂提醒麽!


    我狠狠踹了樹身一腳,就像踹進自己心裏……


    很痛!


    “我沒死,想辦法把我弄出去,趕緊!”


    我“嗷”了一嗓子,差點沒抱著樹身親一口,對著人形紋理問道:“月公公,你丫還健在啊?現在是千年樹妖還是木乃伊?”


    這場景,估計有人路過,瞅見我抱著棵樹又喊又叫,估計能立馬扭送精神病院……


    許久,再無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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