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知道這些事的, 更何況這也不是什麽事情……


    孫氏驀地安下心來, 接過林父手裏的畫,端詳片刻,探手過去指尖輕輕描摹畫中人唇邊微勾的線條和眉目間肆意張揚的驕矜。


    孫氏不覺得林卓群能畫出更好的畫像, 他沒有這樣的畫技, 孫氏也回不到當年如花的歲月。


    若照她年輕時候的想法, 她是絕對不會嫁給林父的。孫家是高門大戶、公侯世家,孫氏出生的時候雖有些落寞了, 但依舊是“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孫氏是其唯一嫡女,聰穎美麗, 得到的是萬千寵愛, 入目的都是一等人物。這座陪嫁的莊子裏,埋葬的正是她曾經春風得意的過往。


    當一群同樣美麗高貴、才華橫溢、誌趣相投的年輕人聚在一起, 他們自然有說不盡的話, 做不完的事情。彼時孫家的一塊地開出了溫泉,因為地偏孫府主人不怎麽喜歡過去。孫氏卻有夥伴同行, 於是走到多遠也沒關係。這裏的竹屋正是當年一群人一塊設計的,他們在這裏一道吟詩作對、踏青出遊, 即便是“附庸風雅”也沒關係,因為總會有人與你一道。那是孫氏最好的年華, 她也在那最好的年華遇到了最好的人。


    是情竇初開, 就得遇君子。


    隻可惜結局, 孫氏嫁入了自己當年“不得入目”的人家, 她幾乎斷絕了當年的知交友人, 這竹屋也被塵封。


    林家娶孫氏娶得歡欣鼓舞,卻不知道這個新嫁娘上轎時卻是滿心的憤恨與不甘。家族定下的路,為了討好先皇,就將嫡女下嫁給他取的頭名。情郎求娶不能、阻止不行,於是奮而遠走。隻留下孫氏一個人在花轎上泣淚,心碎欲絕。


    這些往事在二十年前,孫氏每每想起都覺得唇齒發寒、舌根泛苦。初嫁到林府的每天夜裏仍舊要一個人在被褥裏回味幾遍這“痛徹心扉”,好叫自己永遠不忘記這些辜負了她的人。


    但如今過了十幾年的太平日子,卻反倒希望這些事情能永遠被塵封在這裏,不要打攪自己的生活。


    ——在她已經麻木、認命之後。


    十六歲的孫明與三十八歲的林孫氏終究是不一樣的,她有了丈夫、兒女和一大堆家事。畫裏一如往昔,但畫外卻已經物是人為。


    用力牽引一下臉上的肌肉想要模仿自己當年的笑,卻覺得整張臉都有些僵,不用照鏡子也知道必然是極為幹澀的。終究是老了,經曆過的事都掛在了眉眼上,牽掛多了就再也肆意不起來了……


    孫氏終道:“這畫沒什麽好看的,把它收起來吧。”


    林父輕輕握住孫氏的手,以為她在歎息年華,低聲道:“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最美的。明娘,我會讓你好的。”


    他知道孫氏的心結,林家是配不起她的。讓她從京畿中心搬到邊緣,即便宅子再大也終究比不得孫府禦賜牌匾和爵位。他無時無刻不想出人頭地,讓林家也披上那光輝。但可惜,他在先皇在時,還能得皇帝幾分青眼,有幾分重用;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今上,他雖熬回了京城也憑著資曆成了禮部侍郎,但這亦不過是在吃老本罷了。今上看不上他,他也無可奈何。隻可惜孫氏,陪他一道蹉跎。


    孫氏輕輕“恩”了一聲,不置可否。卻也沒有再像年輕時那般尖銳地去頂撞。人心終究是肉長的,與林卓群相對近二十載,日日被他望著、也日日看著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更何況對方也沒有那樣不堪。


    忽然一小廝跑了進來,附管家耳邊耳語幾句,管家得了信便去給主人稟報。同孫氏、林父道:“老爺、夫人,隔壁莊子有人求見。”


    孫氏問:“隔壁莊子?”她年輕時候,這裏莊子隻有這一間。


    管家道:“回稟夫人,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有人高價收了旁邊的一塊地,莊子就造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對方似乎也不常住這裏,隻是偶爾來落腳。”


    孫氏道:“這有什麽可見的,你去打發了不就好了。”


    管家道:“對方求見的是大姑娘。”


    孫氏看向林冉華,林冉華也是一怔:“我?”


    管家道:“我聽說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對方報的姓魏。”


    林冉華一聽這姓便曉得了:“男的是不是還叫女的姑姑?”


    管家不曉得,那小廝卻點頭道:“確實聽到那男子喊那姑娘叫姑姑,還說要找水仙。”


    林冉華一聽便笑了,肯定地道:“娘,當是文萱郡主與魏公子了,水仙是我在詩社的名兒,卻不知是怎麽與他們在這碰上了。原來隔壁竟是他們的屋子,也是趕巧了。”


    孫氏道:“既然認識那你就去見一見好了。”


    “好的,我去去就回。”林冉華應下,跟著先前來通傳的小廝急不可耐地離開了,眉眼克製不住飛揚,終究是年輕人,怎麽會喜歡一直與一群長輩呆在一道。


    孫氏歎息一聲,轉過去卷畫,林父湊她身邊與她閑話。


    兩人背過身去,成了一個小小的、獨立的空間。林淡穠悄悄退開,以免擾了二人情誼、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話,方退兩步,就聽管家的嘀咕聲:“這隔壁的人家不是姓趙嗎……”


    他語音方落,看到林淡穠走過來便收了聲,小聲地稱呼一聲“二小姐”便快步離開,回到林老夫人那兒,繼續給老人家逗趣去了。


    林淡穠瞧了一眼,便興致缺缺地去看這竹舍的擺設去了。


    林老夫人年紀終究大了,經不起太久的折騰,說了一會天就先行回了房。林父是孝子,一並隨人群去了。


    日頭漸漸落下,孫氏留在屋裏,尋了個位子坐下。林淡穠見狀,走上前去,就聽到孫氏說:“淡穠,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她立定,應下一聲,口稱“母親”。


    “你稱我一聲母親,這麽多年也沒讓我操心過什麽,可稱孝順了。阿美很喜歡你,甚至希望我能將你認到膝下……”孫氏一頓,道:“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


    林淡穠低垂下頭,摸著孫氏的心意說:“想自然是想的,卻知道是當不起的。”


    聞言,孫氏緩下神情,直接道:“我也覺得。”


    一時無言。


    氣氛凝結了一會,孫氏才開了口:“你倒是實誠,我知道人都是會想的,但倘若人人都要,就會亂了規矩。我不喜歡不本分的人……”她一頓,不知想到什麽有些糾結,低聲道:“不過上進也不是什麽壞事。”


    她話鋒一轉,又亮聲說:“我不是個喜歡去管東管西的人,你要想做什麽,我是不會管的。不過你終究姓林,叫我一聲母親。我便教你一句話:人要認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做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我隻有冉華一個孩兒。”


    林淡穠低頭受教。


    春娘子為孫氏奉上茶,好心勸道:“夫人,二姑娘從來是個本分人,這次事情她未必知情。”


    “我知道她本分,不過本分不代表不想。”孫氏說:“否則阿美年紀那麽小,這主意難道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嗎?”


    林淡穠知此時不是爭是非的時候,於是低頭認錯:“是我說話不注意。”


    孫氏順了口氣,也平靜下來,淡淡道:“回去以後,你也別總在屋子裏呆著了。有空陪我和冉華一道去孫府,阿美一月沒見你,很是記掛你。”


    林淡穠低聲應下。


    她們話說完沒多久,林冉華便回來了,外麵還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她淋到了一些,帶了些水汽進屋,看到孫氏與林淡穠站在一塊,先稱呼行禮:“娘、妹妹。”


    孫氏站起迎過,嗔道:“你這孩子,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林冉華羞澀地垂下頭,她頭發稍稍有些潮,但形容仍舊肅整。孫氏是關心則亂,替她攏順長發:“怎麽了,玩得這般開心。”


    林冉華笑一笑:“是的,郡主邀我去了趟隔壁的莊子,我們聊了很久。”她略微低頭,小聲說道:“我們玩鬧了許久,都、都很開心。”


    孫氏輕輕笑,聽林冉華繼續說:“對了,我問魏公子要了一盆花。”


    後麵撐傘的小廝終於跟了過來,懷裏摟著一盆花,落了一身的雨,但好在花還開著。金盤荔枝,托桂紅茶花,一盆枝丫上一半開得盛、一半害羞欲放。


    林冉華牽著孫氏就往前走:“我見這花與娘畫像上的茶花有些像,就厚顏向魏公子討要了。魏公子好心,便送給了我。”她有些擔心:“希望先生莫要怪他。”


    孫氏怔然被拉著往前走,那花色很紅,紅的似血,入目紮眼幾乎要刺到她的腦子裏,將當年的東西再翻出來過一遍,還滴著血淚。


    林冉華解釋道:“我也是才知道,隔壁的主人竟然是魏公子的師傅,東山先生。在郊外置業隻怕是擔心盛名累人,尋個清靜,實在非凡俗人。我聽魏公子說,先生將要入京,他們今日不過是恰好無事提前來給先生看看,卻恰巧遇上了我們。”


    她講完也不再多說,反而笑著說另一件事去了:“我先前在門口,本想讓郡主也進來坐坐,但還是郡主想得周到。她若是來了,隻怕父親母親奶奶還得給她行禮,於是反倒被她拉了過去。東山先生的莊子極美,種了許多山茶花。現在d陸續開了,得見了不少珍品……”


    孫氏強笑道:“我們進屋子裏去細說把……”


    林冉華笑著應下,兩人遠去,背影綽綽。林淡穠是旁觀者清,已看出了些門道,但卻興致缺缺。不過是旁人的事,也不過是陳年往事,更不過是情仇孽債,與她何幹?


    她回了自己屋,魏春與南山忙了一天,又替她整理了被褥早已累的吃不消了。魏春留在屋裏守夜,趴在桌上就睡著了。林淡穠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不欲擾她,走到床前,一腳踩上一封信。汙泥粘在潔白的紙上,分外醒目,她一下頓住。


    好了,我的孽債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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