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林卓群假期完了還要上朝, 林府眾人隻在別莊歇了兩夜,並沒有多呆。返程前, 林老夫人帶了一堆莊子裏種的作物,特辟了一輛馬車來裝載。孫氏、林冉華與林淡穠就擠在了一件馬車裏,林冉華慢來一步,上了馬車見兩人端坐各不聲響, 先是一怔,旋即笑著打破了凝固的氣氛,她稱呼道:“母親, 姐姐。”


    她瞧瞧左邊又看看右邊, 落座在中間空的老大的一個空位上。孫氏見她來, 握住她的手, 道:“回來了?道好別了?莫要失禮了。”


    “是的, 我已著管家去說一聲。”林冉華點頭,又補充道:“不過我想郡主她們也不會久留, 大約隻會比我們晚一些。”


    孫氏“恩”了一聲, 就不再說話了。


    林冉華轉到另一邊去,道:“妹妹?”


    林淡穠應了一聲,又稱呼“姐姐”。


    林冉華歉然道:“最近這些日子因結社的事情都沒有顧得上你, 本想來了莊子我們姐妹能一道敘敘感情。不想遇到了郡主,竟還是留你一個人了。”


    林淡穠安慰道:“姐姐說笑了, 家裏母親、父親、奶奶都在, 還有許多姐妹, 怎麽就是我一個人了?”


    林冉華見林淡穠神色並無不快, 放下心來,道:“本想叫你,不想你卻不過去。”


    林淡穠解釋道:“郡主隻邀了你,姐姐不過是疼惜我才叫我,我怎好厚顏過去呢?更何況,姐姐與郡主是有事,若我覥顏過去,豈不是礙手礙腳。”


    林冉華點她額頭:“你這丫頭,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林淡穠討饒笑笑。


    兩人相顧無言,又漸漸靜默下來,實在是許久不交流,各有各的事情,一時竟不知道從何再起話頭。孫氏偏頭瞧了自己的兩個“女兒”,就又轉過頭去。她掀開簾子看外麵,林父正在上馬,見孫氏看過來,對她招了招手。


    下一刻,他就腳踏人背上了馬,仆從抖了抖身體又走到前麵給他牽馬,帶著走了幾步……


    孫氏瞧了一會兒後,就放下簾子,就看見林冉華背對著她,開口說:“淡穠,我記得你是也讀過東山先生的書嗎?”


    林淡穠答:“是的呢,記得當時還是姐姐薦我讀的呢。”


    孫氏深吸一口氣,不去聽這些事情,又掀開簾子繼續去看林父拙劣的騎藝。卻不想她方掀起,車廂一個劇烈的晃動,孫氏連忙用手扶著額頭免得磕碰上了木板。


    ——是車隊動了。路麵太抖,車子晃得實在厲害,孫氏終是上了年紀,暈得不行,幹脆消了先前的打算,倚靠著廂壁閉目養神。


    那廂兩個少女卻還有些精神,晃著晃著便湊到一起繼續說話,隻聽林冉華道:“先生不日就能到了,隻盼著這次能一晤先生風采。”


    林淡穠道:“姐姐與郡主關係這般親近,自然會有機會的。”


    林冉華笑一下,道:“到時必然也帶著你。”


    這種事情變數太大,故而林淡穠隻是說:“姐姐有心就好了。”


    “你也真是太乖了,”林冉華歎息一下:“對了,我聽說這次先生的子侄也會隨先生一道來。”


    林淡穠一怔,不知林冉華提起這個做什麽。


    林冉華瞧她神色,知林淡穠必然沒反應過來,撲哧一笑:“先生的子侄,就是魏公子筆下的’知交好友’呀。”


    林淡穠恍然大悟,也得了趣,發笑道:“如此,便能將這’三人’全見了。”


    這三人為主的一本遊記紅遍大江南北,也算的上文壇的一個另類組合了,且是雅俗共賞共知的。能一下見到三個也是一件趣談了,林淡穠想到那場景,便忍不住發笑。


    隻魏琅一人便已經得了許多目光,倒是三人站在一起就不知該是如何矚目了。他們立在一起的畫麵,再寫上幾個大字,就可以直接做宣傳海報了。林淡穠這般想到,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這個時代沒有這種東西。


    林冉華道:“也不知趙先生的子侄該是如何的風采,畢竟是文泊趙家的人。百年來能力壓文壇,稱冠冕的,多半都出自趙氏一門。”


    林淡穠道:“想來應名不虛傳。同是先生門下,隻看魏公子便可知一二了。”


    林冉華一愣,解釋道:“魏公子是東山先生的關門弟子,這位趙公子未拜東山先生為師,隻是與魏公子一道求學。”


    見林淡穠有些吃驚,林冉華道:“我也是聽郡主說的,倒不知道這是為什麽。興許是關係太親近的緣故吧。這位趙公子乃是東山先生的兄長、文泊趙家家主的孩子,該叫東山先生一聲’叔叔’的。不過,東山先生也說過魏公子會是其關門弟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許是因此才沒有將自己的子侄收作弟子吧。”


    林淡穠聽她許多猜測,點了點頭,覺得都很有道理。


    林冉華意識到自己多言,略有些羞澀,又添一句:“我都是亂說的。”


    “我也是隨便聽聽,過耳即忘。”林淡穠笑了笑道,卻又有個疑問:“不知東山先生這次因何而來京呀?”


    林冉華方欲答,馬車恰過一塊落坡,晃得天翻地覆,孫氏靠著廂壁,尋了個抓物,一個騰空又很快依了回去。


    林冉華坐在中間,無所依憑,一時失察險些摔了出去,好在林淡穠一手抓著廂窗一手握住了對方,這才穩住了。林冉華驚魂未定,下意識抓得緊了對方的手,好一陣才平複下心情,隨即靠到林淡穠那邊去,想來是有些怕了。


    十指纏握,林冉華輕輕呼一口氣:“這路真難走。”


    “姐姐靠著我吧,免得一會又摔出去了。”


    林冉華“嗯”了一聲,收拾一下心情,又繼續小聲地與林淡穠說話:“妹妹應當知道上官氏的事情吧。”見林淡穠點頭,她解釋道道:“除上官氏以外,仍聘有其他妃嬪,文泊趙氏長女也在其列。東山先生他們本是回文泊送嫁,不想陛下……”


    “冉華,”孫氏打斷:“慎言。”


    林冉華立時收了聲,羞慚地低下頭,準備聽孫氏□□。卻不想對方隻是抓住她的手,淡淡地說了一句“別說話了,好好休息吧。”就倚回了廂壁繼續閉目養神。


    但饒是如此,林冉華也已意識到自己的忘形之舉,十分羞愧。她鬆開林淡穠的手,慢慢倚靠到孫氏的懷裏。孫氏撫摸了一下林冉華的脖頸又拍了拍她的烏發,母女兩人就這麽相依相偎地睡著了。


    路途顛簸,勞乏筋骨、滿室寂靜,林淡穠很快也撐不住了,靠著另一邊閉上了眼睛。但她的腦子清醒極了,也淩亂極了。一團亂麻裏麵,抽出的是昨夜的月光烏墨、筆走龍蛇。她忍不住去探出手去拿信的時候,已經輾轉反側了半夜,躺在了床上舉著信紙,用了個極不健康的姿勢。


    映著月光,紙的顏色很淺、幾乎被月色同化。字的顏色很深、墨黑如油,在月白裏肆意流淌……


    孽債是孽債的原因,終究是因為自己的孽根拔不盡。林淡穠狠狠一握,指甲嵌進肉裏留下白白的月牙印子,她對自己說:我要努力把這根拔幹淨才行。天底下誰都行,就是這個人不行。


    ——因為活人爭不過死人,而人也避不開自己,陳衍一人占了兩樣,可謂“兩全”。這樣的“兩全”的男人,聰明的女人是不會去碰的。


    這一路坎途起伏、翻天覆地,林淡穠到了後半程才半睡半醒,仍被震得頭暈腦脹、難受至極,眼角滲出些微涼意,又很快幹了。


    等馬車行到林府的時候,日頭正烈,這顛簸的一路下來誰都不好受,興致盡了身體的乏累就湧了上來。林老夫人尤甚,她年紀大了受不得遠途,腰酸背痛,下了車一路叫嚷著“誒誒誒”地就被攙扶進了屋子。


    孫氏敲了敲太陽穴,強撐著與春娘子說了會話,將一切安排妥當後就帶著林冉華回屋子裏去補覺了。


    主人家尚且如此,更況乎幾乎有一半路程是走著回來的奴婢了。魏春與南山幾乎要跑斷了腿,林淡穠回了自己的小院就將兩人趕去休息,自己將東西都收拾了。


    等她忙完,已是響午大錯,主人家都在午睡,下人們也趁機補個覺,整個林府寂靜無聲。天不熱還有颯爽涼意,於是連蟬鳴也聽不到,隻有樹葉嗦嗦的叫喚。


    林淡穠翻出臨走時和南山已經做的差不多的鞋子,給它收了尾,她今天手很順,完工時天色尚早。於是斟酌一下,將鞋包裹好,從偏門走往末條巷去了。


    清明方過,這座破落的小院門前插的柳枝還帶著幾分青蔥,林淡穠尋到那瘦高個少年,將鞋子遞給他,對方一怔:“這是……”他摸了一下輪廓就知道了。


    “啊,是南姐姐說的鞋子…”


    前段時間,南山見對方鞋子不合腳的厲害,便給量了尺碼、準備勻些布料給對方納鞋。這東西不能久留在林府裏麵,林淡穠恰巧有空就送了過來,她點了點頭道:“去試試吧,南山說做的偏大了一些,免得過段時間就又穿不上了。”


    那少年抱著鞋、低下頭,地上暈開一片深色道:“謝、謝謝……姐姐們。”


    “你去試鞋子吧,我去屋子裏麵看一看就走了。”林淡穠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徑自走向吳姨娘的故居。物是人非,已經不見了伊人痕跡。林淡穠不知不覺就走到最裏麵,摸撫著窗沿,慢慢推開窗戶,往外麵看去——


    雲壓得有些低,怕是又要下雨了。


    清明呀清明,總讓人斷魂。


    她歎息一聲,準備離開,誰料一轉身卻幾乎被嚇得魂飛魄散。


    直挺挺的一個人就這麽立在門外,看到林淡穠,對方竟也是一臉驚詫。


    “林二姑娘,”魏琅道:“竟然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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