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一天, 林府的主人全都出動了。因是祭掃都穿的不豔,但所有人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隻是當孫氏跟著林老夫人走出來的那一瞬間, 仍覺“卓然野鶴入雞群”。不是林老夫人和二夫人太矮, 而是孫氏太高;不是她們太俗, 而是孫氏太雅。


    因為祭掃, 孫氏隻穿了一條素色的裙子,繡了菊花,白描勾線簡化為繁,尤見精細。層層疊疊中數不清有幾朵, 但都在她裙畔盛開。她隻抹了一層薄粉,描了兩彎柳葉,卻已經是容光逼人、莫能直視了。而她行走靜立間不見神態變化, 將端莊儀態刻到了骨子裏, 更顯出不可褻玩的氣質。


    林老夫人走在她前麵,銀霜染鬢、滿臉褶文, 她昨日收到大房的消息心中歡喜。但今日見到孫氏, 又戰戰兢兢不敢親近, 孫氏立她身後不過半臂,她卻連頭也不敢回一下。林老夫人做長輩的尚且如此,二夫人則更是“自慚形穢”, 本該與孫氏同行卻偏偏要落她半步。


    乘車坐轎,這三人同車, 卻一路無話。


    等到了祭掃的地方, 陰了一整個早上的天落了雨, 細細綿綿,柔和地飄落到臉上隻覺得春天的輕吻。林老夫人抱著自己亡夫的墓碑,替他除草擦灰擺放祭品,眾人行完拜禮。老夫人也沒舍得離開,反而坐到近前絮絮叨叨說這一年的瑣碎事情:反複念叨自己做了大官的兒子、高門大戶的兒媳、天資聰穎的孫子……


    婢女給她撐著傘,生怕老夫人的霜鬢被雨水擊著了。


    林老夫人有話要與亡夫說道,她的幾個兒子不便打擾,得了空閑的林父穿過人群走到女眷這邊,與孫氏說話。


    林淡穠和林冉華立在孫氏身後,聽林父先開口,道:“怎麽,累了嗎?”


    孫氏瞥他一眼:“一路坐著有什麽好累的。”


    林父柔聲道:“辛苦你了。”


    孫氏抿抿唇沒有說話,撇過臉去,隻是神態卻不見歡喜。


    林父似是不覺,見孫氏不理他,又問了幾句林冉華的近況,林冉華一一作答,語氣可見親昵。林父笑眯眯地誇獎她幾句,就將目光落到了林淡穠身上


    他自然是記得自己這個庶女的,唯一養在孫氏邊上的庶出。相較於注定要嫁出去的女兒,林卓群更看重能繼承自己家業的兒子。孫氏與他則恰恰相反,與兒子感情淡淡,卻十分在意自己的親生女兒林冉華,吃穿住行教養學識孫氏皆花費了大量心血,最終澆灌出一個林冉華。林父愛屋及烏,對自己端莊大方的嫡女稱得上喜愛。


    至於林淡穠則正處於爹不疼、“娘”不愛的尷尬境遇,孫氏對她尚有幾分“麵子情”,畢竟內宅相見要稱一聲“母親”。但那個要被她稱作“父親”的人幾乎不問內宅事,一年也不過能見幾次,此刻林父與林淡穠打了個照麵,也隻是如往常一般囑咐一句:“淡穠你也好好和你姐姐、母親學著些。”


    林淡穠低頭應下,心想,他竟然沒有記錯名字……是了,這句話一年總要說個許多次,他又怎麽會記錯。


    林父目光又落到孫氏身上,道:“一會兒跟著你們母親,不要亂跑。”這是對冉華與淡穠說的。語畢,他頓了片刻,與孫氏說:“我很快樂。”


    他伸手去擼孫氏額前的鬢發,見孫氏沒有躲開,一順而下,摸到發尾露出個笑來……


    孫氏似有幾分心事,連林父的離開都沒注意。半晌她才回過神來,看了看林冉華,見她歡喜神情又默然無聲。


    清明雨一陣一陣落,等最後叩拜禮畢,雨還是不見大也不見下。下人們忙著收拾東西,主人們則走到一起。林老夫人還紅腫著一雙眼睛,對孫氏道:“下雨了……明、明娘。”她叫了一聲,就說不出什麽了。


    “下雨了,”孫氏低頭看她,平靜地說道:“母親不妨直接去莊子裏坐一坐。”


    林老夫人忙不迭點頭,連聲說:“好好好”。


    於是又起轎,行了約莫三刻鍾,到了孫氏在郊外的一個莊子。管家立在外麵,恭敬迎過孫氏,便去給初次到來的老夫人等人介紹起來。


    這原是孫氏的一處陪嫁來的溫泉莊子,京畿附近有幾處有產溫泉,這裏正是其中之一。溫泉水量不大,故而周圍一圈莊子也不多,有些偏遠但卻是個極為幽靜的地方。


    孫氏未出嫁時喜歡泡溫泉,但出嫁之後就基本沒來過。得了孫氏那邊的允許,管家就將這溫泉莊外延用來種菜,雖擺設沒動,但原本種的花草全換成了蔬菜,藤上爬的也變成絲瓜、黃瓜之類。


    林老夫人見了覺親切,道:“我已經許久沒見過這些了,年輕時我也是種地的一把好手。我瞧你這溫泉溫應當不高,否則也種不了菜。”


    管家忙道:“正是,老夫人好眼力。”


    他正好誇到了點上,林老夫人聞言哈哈大笑,一時竟也未注意孫氏一瞬異於平常的神色。那是詫異和無奈,但更多的是恍如隔世的歎息。


    這莊子承載著她許多年輕時的回憶,雖然想要丟棄,但真正站在這“物是人非”的時候才發現還是不能平靜無波。但那前塵往事和種種思慮終究在一閉眼、一睜眼間,被孫氏壓在心底。


    總歸是回不去了,沒了也好,沒了也好。


    她一反常態,去問道:“這裏種的是什麽?”管家見主人沒有不高興,連忙一一作答。


    ……


    林冉華聽著對答,道:“這倒也很有趣呢,我竟不知這些東西都是這樣長出來的。”她想了想又道:“與種花不同。”


    林淡穠抿唇笑道:“自然與種花不同。”


    林冉華又看了幾眼瞧了個新奇,也漸漸失了興趣,賞菜終究沒有賞花好看。


    一行人過了外延到了裏麵,才見著了這莊子的巧思。外延到裏麵,留了大片白,隻為了那不遠處連綿的竹舍。


    是山石、溫泉、冷竹,忙裏偷閑、也不可失了意趣。


    管家走在最前麵領路,邊走邊解釋道:“夫人前幾年雖說讓我們隨意弄這莊子,但我們也不敢放肆。前麵改了種菜創了些收成,但這莊子裏麵的沁竹居我們卻沒有敢動,”他先走一步,推開正中一扇竹門,是間書房,一行人走進去,孫氏多看幾眼慢一步,管家等她進來,才討功道:“尤其是這書房,我們每日勤掃,不敢有半分懈怠。陳設擺列也沒有動過,夫人若是不信,可以瞧一瞧。”


    孫氏被叫到名字,一怔,下意識地去看林父,卻見他立在一邊正抬頭看牆壁上掛的一幅畫,等孫氏看清畫上是什麽,頓時臉一抽。林父端詳片刻後,取下那幅畫走到孫氏近前,看畫又看人,終道:“慚愧,為父這麽多年來,竟然未給夫人畫過一幅小像。”


    林冉華上前一步也去看,輕輕“呀”了一聲。畫上麵的孫氏是她從沒見過的樣子:梳著少女的發髻,捧著一朵山茶花,笑得爛漫天真。


    “娘年輕的時候可真美呀。”她似是有些疑惑:“不過我怎麽不記得娘喜歡茶花呢?”


    孫氏麵色不動,手腳卻有些發冷。林淡穠站在她背後,幾乎能看到對方豎起來的汗毛,然後她聽到孫氏說:“……年輕時候喜歡,後來就不喜歡了。”


    林父倒想得不多,他細細去看畫像,片刻後歎道:“這畫工倒是不錯,不過怎麽也沒有落款。”


    孫氏冷靜地說道:“當時路過的一個無名畫師畫的小像,連個章子都沒有,自也沒有落款。若是這次不過來,我都快忘了。”


    林父又看了一會畫,還是覺得這畫工極妙,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抬頭對孫氏道:“我回去給你畫一幅更好的,明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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