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風決定去找導演好好聊一聊, 建議前麵的戲重拍,後麵的也不能這樣拍。


    雖然到底該怎麽拍, 是導演職權範圍內的事。陶清風也理解, 演員不該越俎代庖。陶清風本來該像傅音忠告裏的“放鬆玩耍, 導演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度過了這三個月, 三百萬到手裏,其他的根本別管。


    可是,陶清風心想,等劇拍出來,被罵的,是他自己。


    路人不會看這種雷劇,但自己的粉絲陶瓷一定會看,陶清風不是個在意別人看法的人,但他不能不對粉絲負責。自己既有為往聖傳道之心, 做好承擔演員的社會責任的準備, 這種片子的實質價值在哪裏?不求思想性,起碼它得看上去美觀,故事好歹講明白吧。


    陶清風覺得自己之前對木飛客原作小說看法太嚴苛了,雖然人物前後精分,好歹故事反轉精彩,也從頭到尾起承轉合講完了, 閱讀感受是很不錯的。


    可是這網劇拍出來——導演承諾會把各組的畫麵剪在一起——但陶清風都不相信那能給他人完整故事的觀感。更別提天天改劇本, 前後各種大小矛盾, 這豈是配音老師念一遍台詞本能彌補的?


    導演有三個,a組導演是總導演,bc兩組導演是副導演。陶清風去找的是總導演。


    總導演對陶清風收工後還來找他感到奇怪——自己又沒有潛規則或被潛規則的特質。總導演這幾天按部就班地拍,和他以前拍手撕鬼子那些戲的進展差不多。陶清風現場乖乖配合,看得出來還背了很多台詞,都讓總導演特別滿意,覺得省心。


    沒想到陶清風來找他的第一句話就把總導演嚇懵了。


    “前麵想全部重拍。”


    “重拍”的要求,總導演不是沒聽過,但一般那是某場通告,比較有責任心的演員,提出來,這裏或那裏拍得慢一點,摳得細致一點,這位導演也會聽的。


    但是直接像陶清風這樣,提出來“全部重拍”的要求,還是讓總導演覺得,他吃錯什麽藥了?三天已經了四十條了,照導演“老練”的剪輯技術,都可以剪出個十分鍾的長片花,去忽悠投資商了——雖然現在並沒有投資商要忽悠,這部藍莓網站投資的已經確定在他們視頻網播——這也是導演拍得心不在焉的原因:已經賣出去了,不怕。


    “為什麽?”總導演問陶清風,他不敢直接對男一號露出不耐煩表情,陶清風雖然之前是十八線,但是今年搭上《歸寧皇後》,又改名字後,聲勢好像有了些變化。星輝公司如果不想栽培,就不會給他男一號了。雖然這種網劇的男一號比不上電視劇,但好歹是個“男一號”的番位。


    “因為,”陶清風那一瞬間想說很多,他想說,原作薄薄紙片裏,有一片雖殘缺卻還是閃爍了零散精神光輝的靈魂碎片;他想說,一部戲要對觀眾負責;他想說,演員有自己的社會價值和責任所在……可是看著總導演那雙渾濁的眼睛,陶清風忽然想到了,上輩子遇到的,心智未開化的,麻木而愚昧的鄉民。


    陶清風又想到了,在《歸寧皇後》拍攝時,烈日頭下扛著機器的鍾玉皎。


    陶清風深吸一口氣,覺得她那句“我就是不要臉,想再來一次”的話,說得真好。雖然他上一輩子,限於身份,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但是,一旦發掘了能說出來的動機,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這是他第一次掙脫出“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所以必須克己複禮,馴順服從的皮囊——


    “因為,我,就是想再來一遍。”陶清風在門邊站得筆直,對總導演說。


    同時有一個聲音,在腦中震耳發聵地告訴他:其實這,就是聖賢口中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啊。


    那是聖王的心學:知道該如何做,並且去做了,便是“知行合一”。知道了什麽是對的,就堅持這份心,便是“致良知”。


    身為儒門弟子,他很清楚什麽是本,什麽是表。但是上一輩子,學統道論服從於封建統治,陶清風其實很少有機會能“知善知惡是致知”,酣暢地傳達本心的寄望。


    縱然身死,學絕未斷,道統未消。重活一次,他的心,不會淪亡了。


    總導演看著陶清風那副淡然卻堅定的樣子,心中咯噔一聲,難道遇到了那種“擰巴”的演員?這位手撕鬼子專業戶導演,最怕和那種演員合作,出了名的折騰。想不到陶清風也是這種折騰的德性。


    總導演試圖搶救一下,委婉道:“清風啊……所有工作人員,都會挺為難的……你這樣,不太好吧?大家,本來都挺喜歡你的……”


    陶清風站在原地,聲音不大,卻非常清晰。


    “我演戲,不是為了劇組喜歡。這戲,是觀眾要看。”


    導演心想:又遇到了個理想化的新人,傻乎乎的,這種劇哪有幾個人會認真看?能順利打包賣出去,已經謝天謝地萬事大吉了。什麽衝播放量或者吸引觀眾,那是視頻網站需要操心的營銷。


    但他也沒有反駁陶清風的要求——這個導演拍手撕鬼子那麽多劇,深諳萬事和稀泥的做事原則:別人要偷懶,他尚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人要努力,那也隨便唄。


    “清風啊。我知道,你追求,比較高。這也是好事。但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麽有名導演,實在能力有限,拍攝任務也是很緊張的。要不這樣吧,接下來拍的時候,你不滿意就自己ng,你嫌戲份不對就自己改,你嫌台詞不好就自己和編劇商量,我絕對不幹涉了。”


    導演眼珠一轉,又說:“但是,在日程內,絕對不要超過每一條通告的時間,絕不要連累大家加班。之前三天的戲,你想改,也可以,但不能占用進度時間,你自己和其他演員、攝影、燈光、道具、服化商量,看他們願不願意晚上陪你加班改咯。”


    這個總導演,也是老奸巨猾的。陶清風一個名氣不大的年輕演員,怎麽可能指使得動那麽多部門的人,人家憑什麽聽他的,憑什麽陪他加班改戲?他心想:陶清風很容易就碰一鼻子灰,然後乖乖放棄。至於自己那邊,還能樂得輕鬆,陶清風自己演了負責,總導演甚至可以在片場補瞌睡了。


    陶清風愣了愣,沒想到導演居然以這種方式,同意了他的請求。雖然這聽上去實在不負責任——毋寧說是一種責任的下放。但好歹,自己還是有機會的。


    陶清風見好就收,道:“謝謝導演,打擾您了。”便走了出去。


    既然導演的話擺在那裏,陶清風罕見地露出一點愉快的微笑,雖然他沒怎麽實施過,但並不妨礙,他上一輩子待在官場裏,見過這種字麵意義上的“授權方式”。他也聽聞過,那些有本事的能臣,是如何去做的。他雖然和他們差得很遠,陶清風心想,照葫蘆畫瓢總還是會的。


    對不起了,陶清風一邊往編劇房間走去,心中想,這一次,就讓他稍微任性一下,做點俗稱“雞毛當令箭”的小文章吧。


    編劇四人,分住在三個房間。有過經驗的那兩個編劇,一人住一個房間,剩下兩個剛畢業的新編劇,合住一個房間。


    他們的劇本是分工寫的。陶清風很容易看得出來,劇本很多地方的台詞風格,甚至對人物的理解,都不統一。所以雖然劇本上並沒有標注“這一段是誰寫的”,但是陶清風明顯看得出來:其中有個編劇,對原作了解比較多,把木飛客的很多原台詞,巧妙地嵌進去了。但是其他的編劇,就是在尬寫了。


    有一個編劇,估計是專門尬寫男女主角的感情戲的。寫得那叫一個狗血淋漓,看得陶清風扶額頭疼。


    陶清風去敲那個有經驗的編劇的房門,她開門時還驚訝了一下,估計也是和導演一樣,奇怪自己其實既沒有潛規則也沒有被潛規則的價值,就是一流水線古偶編劇,陶清風下班之後來找她做什麽?


    陶清風便說:“我想請教編劇們一下,關於劇情的問題,不知能不能請你,讓幾位編劇都過來一下。”


    古偶編劇一號很快鎮定下來,點頭道:“他們就在隔壁,我去敲門問問。”


    走到裏麵傳來“哈哈哈”播放視頻聲音的房間門口,敲了之後,那兩個剛畢業的新編劇穿著睡衣開門,看到陶清風立刻又魂飛魄散地“砰”把門關上,結結巴巴:“不好意思,我們,先換個衣服。”


    古偶編劇一號又去敲了同層另一側,寫過抗日雷劇的編劇二號房間門。這回門是很快開了,那個男編劇手裏捧著個switch,一看來的居然是主演,也嚇得趕緊把遊戲機放回去,緊張地抓了把頭發,跟著他們出來。這時兩個剛畢業的編劇也換好衣服了,一群人站在走廊中間,看向陶清風都露出一絲無措迷茫,他不得不主動提議:“要不……找個地方,大家坐下來?”


    他們最終坐在了開放的功能廳圓桌旁,四個人都直勾勾打量陶清風。


    一般來說,演員對劇本有問題,找編劇探討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這個網劇,他們自己寫得都不走心,所以顯得很緊張,生怕陶清風問了問題,他們忘記自己寫過的劇情細節,那就更尷尬了。


    好在陶清風關注點都是大方向,但很快他們笑不出來了。


    虞山海和梅忘雪在原作裏根本不認識,但是為了串成一個網劇,就把虞山海和梅忘雪身世改了,改成了小時候的青梅竹馬,兩心相許,長大後分散了。


    作為劇來改編,這種設置無可厚非。事實上,這也是陶清風唯一覺得,為了加愛情戲而改動得還算自然的地方。後來的劇情線,才是他想要探討的地方。


    梅忘雪要刺殺魔教教主(這是《魔女丹心》的劇情),虞山海攔住了她,阻礙了她的刺殺計劃(這是新增的劇情)。


    陶清風談到這一段時,很誠懇地問編劇們:“我其實不太明白……虞山海為什麽要阻止梅忘雪,難道不該是裏應外合地配合她嗎?魔教改成了敵國的國教,臥底難道不該幫同袍一把?不說聯手刺殺,起碼提供點情報?”


    寫這段的是古偶編劇一號,愣了一下:“因為梅忘雪,不信任他啊。虞山海提供情報,她也不會領情吧?”


    虞山海和梅忘雪重逢後沒能再續前緣,卻反目了,因為梅忘雪覺得虞山海為了榮華富貴投奔敵國,變成了個大奸大惡之人,虞山海有苦難言(這也是新增劇情)。


    陶清風道:“不管她領不領情,虞山海有沒有想幫她提供情報,是不一樣的。”陶清風又說:“如果全程沒交流還罷了。兩人在‘此間亭’明明有單獨相處,也確認周圍沒眼線的片段。幾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臥底誤會,卻……”


    卻全程都在尷尬地互煽“我恨你”“你變了”苦情戲碼,簡直是在愚弄觀眾的智商。


    古偶編劇一號聳肩道:“怎麽能那麽快解釋清楚誤會啊,要是說通了。虞山海之後怎麽抓梅忘雪啊?”


    虞山海為了取信於敵人,“證明自己的清白”,把梅忘雪綁了交到了敵國皇帝手裏(這也是新增的劇情)。


    陶清風本來就對這段劇情的意見很大,他皺眉道:“老實說,我真的覺得……難道不是想辦法放走她後,再動用智謀巧妙地洗脫自己嫌疑嗎?親手抓了她交上去,這實在太過分了,後麵做什麽都彌補不回來了。”


    偏偏那個古偶編劇一號還說:“清風啊,現在觀眾就愛好這一口狗血。”


    陶清風心想,他雖然不敢說完全懂得現代人的口味,也不敢說現代沒有欣賞這種劇情的觀眾。但從最普通人的良心出發,這種劇情實在無法接受——敵國皇帝看上了梅忘雪,要納她作貴妃,成大禮那天把她綁在婚房裏調|戲。虞山海就在門外,心如刀絞地聽了一|夜牆角。


    陶清風更覺得難以理喻了:“如果記得沒錯的話,虞山海臥底的身份,是他要刺殺的王爺的幕僚吧。他怎麽,怎麽聽得到敵國皇帝納妃的牆角呢?”


    古偶編劇大大咧咧道:“他有武功啊。”


    陶清風奇道:“前麵不是介紹,他雖然有武功,可是皇室守衛森嚴,大內高手如雲,所以要裝什麽都不會的樣子伺機下手嗎?如果他能潛入敵國皇帝過夜的地方,為什麽不殺了他?”


    古偶編劇啞口無言,隻能說為了劇情設置強行如此,有事武功高強,沒事寸步難行,主要是為了聽牆角。


    陶清風說到這裏,語氣稍微有些激動:“何況,聽牆角這段……到底是要說明什麽?說明他為大義犧牲所愛多麽偉大嗎?他心如刀絞為什麽要聽一|夜牆角……”


    男人窩囊到這份上,有奇怪的癖好嗎?


    陶清風對於這段劇情,意見是非常大的。原作雖然前後人物性格精分,好歹沒這些莫名其妙又低級趣味的劇情設置。虞山海前期的形象,隱忍又機智的臥底俠客,還是非常正麵又有魅力的形象。木飛客的劇情寫得還是環環相扣,可圈可點。而且原作其實最可貴的地方就是:不亂搞戀愛關係。


    虞山海那一本《天朗玉樹乾坤俠》裏,從頭到尾都沒有正式的女主角,整本書主要寫的就是他的沉浮和掙紮。《瀚海東君錄》裏,東君前期也是片葉不沾身,從小就隻有個表妹,後期重心也不是和表妹談戀愛而是破案,最後結婚也隻交代了幾筆。《魔女丹心》裏,赤丹娘倒是有個很重要的戀人,可是戀人中途就死了,這才催化了梅忘雪手撕魔教三十六洞主的劇情。


    陶清風覺得,把虞山海和梅忘雪改成從小的戀人,他是能理解的。網劇要加愛情戲,讓觀眾喜聞樂見,他覺得無可厚非。至於虞山海去臥底,梅忘雪來刺殺,把原作嫁接到一起,大方向也是不錯的。但就是編劇自己原創的枝幹,實在太“低俗”了。讓人物智商下限、沒有良心,甚至……慫。


    陶清風覺得,他自己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也忍不了聽自己心上人被強迫的牆角,要麽為情愛衝冠一怒,要麽為大義崩潰遠避,哪一種反應都比傻子似的站著聽牆角更好吧。


    那個古偶編劇很難得地愣了愣,道:“原來清風你是這樣理解的啊……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嗎?”


    有個剛畢業的編劇也難得的,小聲附和了一句:“清風說的,不錯啊。”


    看來編劇之間,也不是意見統一。這就是陶清風來詢問的第二個方麵了。


    陶清風說:“我記得在後期,虞山海和梅忘雪重逢後,梅忘雪曾指著他鼻子痛罵他沒腦子,罵他慫,罵他軟弱……我還有第二種理解:以為前期那些劇情,是交代人物的缺點,後麵再成長起來的,卻沒有看到對應的劇情。”


    古偶編劇看了看她幾個同事,驚訝道:“後麵……是誰寫的?”沒人答她,她不好意思對陶清風解釋了一句:“其實我們手上,還沒完整的劇本。分開寫完後,就交給導演了。我沒看過。”


    陶清風簡直想吐血。原來如此,後麵的劇本,另一個編劇借著劇中人物之口,罵前麵編劇寫的人物很垃圾。但是也沒有相應的挽救措施,其實陶清風覺得,後期人物倒是比前期邏輯要順得多了,原來是有人意識到問題所在的。可惜前麵已經鑄錯難改了。


    而且搞不好,是那個剛畢業的新編劇寫的,她沒什麽話語權,也沒權利改前麵,隻好用這種方式抗議,雖然是種幼稚且不負責的抗議,但起碼看得出前麵有問題,不是完全無藥可救。


    於是陶清風定了定神,拋出了今天來的,第三個來意,也是他在了解清楚情況後,準備做的文章了:“其實是我今天和總導演商量後,他讓我來找你們的。我想,重新寫一版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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