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每一個屏幕, 每一處投影, 住家內的每一台聯網設備,都在瞬間切換出全新的界麵。


    幾秒鍾前才誕生的資料庫對他們開放了權限, 隻要點進界麵上的任何一個文件,就能看到聯盟這些年做過的所有篡改。


    有一直未解決的造假案件。它們現在一宗宗都被翻出來,其後的源頭在阿爾法無處不在的眼眸下, 被揪得幹幹淨淨。涉及人員的所有資料被羅列,標出了如今他們在聯盟中的任職。


    有多年前的藥品發放的修改記錄。那時惡疾蔓延在整個阿瓦隆, 新的治療藥品按照份額發往每個區域。然而實際發放量與係統上並不符合, 舊城區拿不到合量的藥劑, 有了大規模的死亡。其後“節省”的資金,流入了諸多不同的賬號。


    有被屠殺的情感機器人的影像, 包括如今他們的殘破軀體,在能源中心供能的畫麵。有舊城區橫流的汙水,倒閉的藥店, 死去的孩子。


    聯盟一直在絢爛燈光下掩蓋的,城市的另一麵, 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麵前。


    有飛揚跋扈的高官子弟,有暴虐成性的將軍,有花天酒地的貪汙者。所有人的事跡清清楚楚, 曾被掩藏的罪行水落石出,阿爾法按照如今的聯盟法案, 每一人檔案上寫了應有的判決, 直待執行。


    這隻是龐大資料庫的一角, 光是以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顯示的目錄都無窮無盡。


    黎朔的判斷是對的,隻有如此猛烈的變革,才能徹底把爛了的根燒毀。


    街頭的巨大屏幕,開始循環播放最惡劣的事件,閃過的光猶如銳利的劍,直刺入這個星球的統治結構之中,讓那些自認為地位無法撼動的統治者們,陷入無盡的震驚與恐慌之中。


    驚惶與憤怒開始席卷這片大陸。夏一南自高處垂眼,看見底下躺著的屍身。


    那其中有很多穿戴白袍的信徒,這次星都之行,克萊爾幾乎傾盡了剩餘機器人的所有力量。在剛剛的地麵,正是他們及時擋住了趕來的大量軍隊,讓夏一南有足夠的時間來到控製室。


    眼下克萊爾站在能源中心內,入目竟是自己同胞的軀體,那些未死的眼睛在注視著她,訴說著痛苦。


    她在這時也看到了外頭,巨大的屏幕和醜惡的事跡,於是知道一切終於成功了。幾乎在瞬間,情感壓過了穩定運行的程序,她眼中充滿了淚水。


    聯盟完全慌亂起來,而攜帶著能量前往深空的支援艦隊,此刻在夏一南的操控下,完全無法進行返航。又或者說,他們的一切係統都癱瘓了,炮台與機槍被自動鎖死,飛行器無法升空,就連戰士們的外骨骼都進入了休眠狀態,無法動彈。


    武裝力量消失,通訊係統完全失效,阿瓦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隻是和平下是驚濤萬重。


    站在高塔頂端,終於俯瞰一切,夏一南並沒有忘記最原初的目的。


    阿爾法的資料庫在刹那,已被他全部讀取。這本該是足以壓垮任何一人思維的龐大信息量,而他隻覺得自己融入其中,毫無阻礙地接受一切。


    在那其中,他沒有找到任何和“夏一南”有關的信息。就連記憶中的白塔,也僅有幾句話的介紹。


    和往常一樣,故土仍然如此地遙遠。


    這也在他的預料內,於是目光向南,以全新的角度,看往阿卡迪亞。


    克萊爾懷疑,阿爾法這個係統,本就是發明出來研究神明的。因為神明的光輝人類無法直視,唯有用絕對的理性與邏輯去分析,才有可能得到祂們的部分知識。


    眼下夏一南終於證實這個懷疑。曾經看不到的一切,都在麵前展開。以機械的角度看世界,有種奇異的美感。


    阿卡迪亞內,落雨以每秒四米的速度落入水窪,風的腳步是二十七千米每小時。積雨雲在狂風中迅速飄散,二十一分鍾後就會離開這個區域,與正席卷而來的海上風暴迎麵相撞。


    一個沒帶傘的姑娘踉踉蹌蹌走過,高跟鞋是在據她五百米開外的店裏買的,有點磨腳,因為小指處差了大約零點三厘米。她的指甲油褪色得差不多了,剛打完兩通導致分手的吵架電話,租房欠費了三個月,健康水平因為多種激素紊亂,不大理想。離她最近的醫院在新城區深處,費用她負擔不起。


    不光她如此,整個街頭都是清晰的數據,從樓宇精確至毫米的高度,到路麵的磨損程度,到每一經過行人的人生履曆,清晰到沒有任何疏漏。


    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一切都變得可控起來,就像夏一南知道每滴雨落往地麵時,能濺起多大的漣漪。


    在萬千數據之中,他看見了耀眼的星光。


    那星光上半段極為璀璨,擁有夢幻的光華,而下半部分紮根在泥地裏,隻有一團汙濁。它連接著南方的很多人,從他們跳動的血脈中汲取養分,準備著升空的那日。


    情況比他們想象得嚴重很多,星之彩不光在阿卡迪亞蔓延,目前看來大量的色澤堆積在南方,隱隱還有向著北方去的傾向。隻要爆發的那一日,恐怕大半個阿瓦隆會變為死寂。


    這力量,確實值得被人以“神明”的名義敬畏。而根據周辰翊的理論,星之彩隻是其中較為弱小的存在。


    夏一南看到了它的核心,那是一團巨大的光團,其中色彩變幻莫測,如耀眼的星空,揉碎了世間所有華美的色彩,緩緩流動扭曲。


    深紫色與亮銀交融,幽藍旋著赤紅,那簡直像個小小的宇宙,其中色澤湮滅又新生。


    光團在如心髒微微跳動,明明沒有任何眼睛,夏一南卻知道,它此時正在和自己對視。


    夏一南是帶著敵意審度它的,而星之彩顯然知道這一點,在對視的刹那,它就發出了極為尖利的叫聲——


    這叫聲的頻段,人類是完全聽不到的。他們隻覺得什麽力量在空中掠過,攪亂了原本祥和的空氣,胸中的狂躁開始升騰而起,四肢卻是無力的。伴隨著心髒的跳動,某種東西在掠奪走他們的力量。


    那是星之彩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正在努力調動起所有的力量,迎接之後的戰鬥。然而此時夏一南離它足有上萬千米,置身於一座高塔之上。


    鎖定了星之彩的本體,接下來就該是根除了。隻是如今它在威脅下,不斷抽取著人體內的養分,整個南方的半空中,慢慢開始出現隱約的星光色彩,如浮油般懸在空中,有著詭異的美感。


    留給夏一南他們還有多少時間,誰也不知道。


    黎朔這時已攀爬上了控製塔,同樣從監控屏幕裏,看到了這樣驚悚的一幕,頓時明白了所有。


    夏一南想開口,隻覺得萬千聲響都在與他產生共鳴。就像有無數的他同時開口,聲勢浩大如千軍萬馬,從聲音低沉如雷鳴,到溫和而清亮,到尖利至刺耳,其中又夾雜了金屬的機械感,仿佛阿爾法同樣也說出話語。


    說不清是什麽奇異的嗓音,隻覺得像是某種審判殿堂上,判者的嗓音在回響。被敲擊的洪鍾與展翅白鴿,光是聲響就有著壓頂的威嚴,整個城市都在顫抖著聆聽他的話語。


    星之彩在這樣的聲音內更加狂躁,每一寸黑泥都在體內掙紮著,要衝往半空。


    夏一南對陌生的嗓音也很茫然,開口說了一個字以後,就愣了下,然後下意識說:“我靠。”


    這句髒話回蕩在整個琴德諾,帶著不可挑戰的威嚴,經久不衰。


    黎朔:“……”


    夏一南:“……”


    黎朔咳嗽一聲:“還是我說話吧,你好像……不大方便的樣子。”他正色,“我們如果繼續待在這裏,沒及時回到南方的話,星之彩就會帶走無數人的性命。但離開這座控製台,阿爾法就不再受你控製了,之後再回來琴德諾,基本不可能。”


    夏一南點頭。


    黎朔笑說:“所以,又到了抉擇的時候了。你來做這個選擇吧。”


    “我們回去吧。”夏一南說。


    如此爽快,黎朔倒是愣了一下:“你確定?”


    “如果這是你的意願的話。”夏一南說。相處這麽久,他當然知道黎朔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他說過要幫黎朔做完想做的事情,那即便沒這麽關心這個星球上的人,也會盡力去拯救。


    “我不在乎。”夏一南想了想,又補充說。他這回徑直走出了控製室的範圍,詭異的嗓音也同時消失。


    本來鋪滿半個天空的全息投影閃爍了一下,全部消失,阿爾法回歸了最初的樣子,隻是普通的程序。


    夏一南說:“我不會死,即使再怎麽糟糕的結局,對於我來說也隻是睡了一覺。”


    “好像是這個道理。”黎朔笑了笑,和他並肩站在坍塌半邊的高塔上,看底下的城市。所有人都還在混亂中,吼叫、哭泣和軍隊的槍聲夾雜。陰雲壓在上頭,又開始下起了小雨。他說:“我隻是想,你可能會覺得不甘心,畢竟費了這麽大力氣才來到這裏。到最後關於自己的資料沒找到,還要繼續戰鬥。”


    “確實有點,但已經沒關係了。”夏一南搭著他的肩,挑眉笑道,“好了別廢話了,我們走吧。”他幹脆利落地往塔下行去,把龐大的、僅為自己所用的程序丟在了身後,輕巧到好似那隻是什麽不值一提的東西。


    兩人回到街道,克萊爾已在底下迎接。


    她似乎是想開口問,夏一南為什麽回來了,但終歸沒有開口。


    她隻是說:“阿卡迪亞那邊出事了。補給線被道格拉斯·沃克截獲,死了不少人,阿遠……也在其中。還有很多教友也犧牲了,在我們來這邊的途中,聯盟準備已久的伏擊終於發動了,現在城市就要陷落了。還有,”她猶豫了一下,“星之彩那裏,是發生了什麽事清?”


    “一言難盡。”黎朔回答,看了看遠處正趕來的軍隊,“先想辦法回阿卡迪亞吧。”


    “……我不回去了。”克萊爾輕聲說,“你們回去能解決星之彩,但我回去已經沒了意義。我來就是為了爭取公民權,這裏,”她揚手指向遠處高大的國會大樓,“是我最好發聲的地方。”


    黎朔愣了愣,急道:“他們不會聽你講什麽的,就算一切手續合法,他們也不會允許你正式站在法庭上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克萊爾將一縷碎發別在耳邊,“我的友人剩下的不多了,如果今天回去,我不再有機會來到星都。這裏是我很多同胞還未葬身之處,即使被埋在暗無天日的地下,隻要還有一點意識,我就不能拋下他們。”她退開半步,朝兩人鞠了一個躬,“說是合作也好,互相利用也好,我也不清楚了。總之謝謝你們陪我走到了今天。”


    “很奇異的是,”她的語速漸漸快了起來,“我從始至終最怨恨的人,還是黎雅信所在的那個組織。如果他們不曾為了私欲,覬覦力量,‘信’就不會來到世間,也就沒有了啟示病毒,也就沒有了一切永生的能源,人類不必被迫前往外太空。這樣我們這種怪異的存在,就不會降臨在世界。”


    “所以為什麽,”忽然淚水就盈滿了她的眼眶,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了,“為什麽是我們啊?!隻能用信仰當作寄托,願望永遠不能實現,那些高等存在看我們,究竟是怎麽樣的感受啊?!”


    她最後有些狼狽地抹了一把眼淚,用三四秒鍾收斂了一下情緒,低聲說:“抱歉,我第一次這樣發脾氣。”


    “我們可以理解。”黎朔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這才更像是真正的人啊。”


    克萊爾抽抽鼻子,扯著嘴角笑了笑:“或許吧,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你們快走吧,不然阿卡迪亞就要等不及了。”她不再言語,轉身麵對已趕來的大量軍隊。


    子彈飛舞在空中,“信”夾雜著流光而來。克萊爾伸手,暗藍色光芒凝在掌間,隨後巨大的屏障展開,朝街道兩邊迅速蔓延的同時,直通天際!


    絕對屏障隔絕了所有的攻擊,她的白袍在風中狂舞,手腕白皙。


    夏一南最後看了一眼這場景,和黎朔一起隱沒在了琴德諾的黑暗之中。這一晚注定是所有人的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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