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的號聲伴隨著草原人強勢的攻擊一起到來,城牆上的屈狐仝頓時壓力倍增,不止要分兵阻攔城內拚死上城的人,還要與城外架起雲梯上城的草原人相抗。


    本不想消耗太多兵力的徐子東隻得喝令停止射箭,領著所有人衝向被擠壓在城門處的草原人。


    力扛城門的人並非哪裏都有,反正慕容長風手下沒有這等好漢。


    有心算無心之下,大半草原遊騎死在那幾輪箭雨之中,剩下的人再悍不畏死終究無法抹平人數上的巨大劣勢。


    一炷香之後,除開龜縮在城門正下方,背靠千斤鐵門的慕容長風和十來親衛,其餘的人已然慘死在東齊的圍殺之下。


    這樣的情況下,草原人的血性展露無餘,就這麽十來人,硬是死死堵在長風身前,既不跪地求饒,也不賣主求榮,就那麽護著身中三箭的慕容長風。


    “徐子東,放我大哥出來,今日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是我大哥有個三長兩短,慕容一族定會舉全族之力,掃平禦金,取你狗命。”大門外,女子威脅之聲斷斷續續的傳來,似是真的擔心自家大哥會死在城中一般。


    突然受襲曾讓慕容長風有過一陣慌亂,猜疑過自家妹子,但隨著手下兒郎攻城,這點猜疑便消去。


    但負傷以後,龜縮在黑洞洞的城門下,無法提刀搏殺的他,心中那些困惑重新襲來。


    最大的疑問就是,為什麽自己一進來,城門便落下,這顯然是早有預謀。


    他是個勇敢的人,也是個衝動的人,但這並不代表他勇而無謀。


    耳聽著城牆外小妹那焦急的聲音,慕容長風又想到一個新的可能,或者說事實才對。


    就目前的局勢來看,不管外麵的人攻勢再猛,哪怕能在半個時辰內打破城池,他都沒法堅持到那個時候。


    別說半個時辰,就是半柱香,都足夠他翻來覆去死上十次。


    反正是死,外麵的人裝模作樣打一場,以後回到草原也不會背上見死不救的名頭,更加不會有人懷疑小妹與徐子東合謀害他。


    心念一通,慕容長風苦笑著將身上的羽箭用力一推,好讓那箭頭從身體穿過,接著折斷箭杆,又反手將箭頭拔出。


    如此三次,身上的箭矢全部取出,鮮血順著傷口不停的流出,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痛,整個過程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一如拔出的不是足夠奪人性命的羽箭。


    不是那傷口不痛,而是比起心中的劇痛,那點肉體上的傷不值一提。


    手握染血的箭杆,慕容長風一用力,竟是直接將箭捏斷,搖晃的身形走到親衛身後,推開一個個麵容淒涼,一心等死的弟兄,丟去手中刀,低喝道:“徐子東,敢不敢出來一見。”


    十來親衛眼見主子都丟了刀,也不再繼續抵抗,接二連三的丟掉手中武器。


    棄刀意味著投降,這點規矩,東齊的人懂,不管不久之後這十來人是生是死,最少現在,他們要先停止進攻,等待下一個命令。


    看著一個個收刀的東齊甲卒,慕容長風坦然一笑,大聲道:“徐子東,慕容長風自知必死,不敢求活,隻求死個明白。”


    說話之聲中氣十足,半點不像負傷之人,死期將至,卻沒有半點惶恐,反而談笑風聲。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徐子東上前兩步,這樣的人他見過不少,通州蕭有為,虎牢孟拱,禦金蕭遠山,就連那卑鄙的譚植算在內,到目前為止,因為怕死而在他身前搖尾乞憐的人屈指可數,幾近於無。


    全都如此刻的慕容長風一般,坦坦蕩蕩。


    也不管吉利不吉利,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畫麵,倘若有一天自己也陷入必死之局,自已又會以怎樣的態度去麵對?


    能否如蕭有為那般大罵著慷慨而死?


    能否像孟拱那般明知無活路,卻還裝作不知,自盡而死。


    能否似蕭遠山那樣一笑置之。


    亦或是如眼前的慕容長風一樣,毫無畏懼。


    胡思亂想推到腦後,徐子東在慕容長風身前停步,平靜問道:“你要怎麽個明白法?”


    見到回話的少年,慕容長風頗為失望,至少比起他想象中的人,相去甚遠,不過這並不是最重要的事。


    至於那你為何不守盟約,悍然對盟友出手的質問,他也不好意思問出口,因為入城之前他滿腦子想的是見到徐子東之後怎麽說話,怎麽翻臉,怎麽搶禦金。


    人家隻不過先他動手而已,說起來都不是好東西。


    “徐子東,我隻想知道,這一切是你的意思,還是別人的意思,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計劃?”笑容隱去,慕容長風開門見山道。


    “誰的意思對你來說很重要?”徐子東反問。


    “人最怕的不就是死的不明不白?”慕容長風欺身向前,似笑非笑道。


    “好像是這麽個道理。”徐子東點頭讚同,視線越過慕容長風,指著那十數親衛道:“他們也要求個明白?”


    “那倒不必。”慕容長風回過身,衝著十數親衛道:“諸位兄弟可願先行一步。”


    十來人相互看過一眼,齊齊半跪道:“那我等就先去為將軍探探路。”


    言罷紛紛撿起刀,無一人有半點猶豫,彎刀抹向脖頸,霎那間全部倒地。


    下屬身亡,長風好似不知,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依舊平靜道:“現在可以說了?”


    徐子東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心中波瀾卻是如大江洪水決堤而來。一言定生死,且死無所怨,這樣的事早前聽楊象升提過,這是做將軍做到某種境界才有的資本,也是人間武將最想要的東西。


    往日聽聞慕容長風打破上京,砍下西金皇帝的腦袋,徐子東一直以為是慕容龍城的功勞,但現在看來,估摸著該是慕容長風自己的本事。


    有萬千兒郎願意為他而死,打破一個上京又算什麽?


    這一次要不是靠著詭計將慕容長風困在城中,真要擺開人馬對戰,周武陵所謂的草原人三不敵一怕會成為徹頭徹尾的笑話。


    這也難怪慕容十文要除去他,這樣深得軍心的人的確是攔路猛虎。


    輕輕點點頭,徐子東收起思緒,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意味深長的道:“你有多久沒有收到慕容龍城的命令?”


    長風先是不解,但細細品味之後,便已明白話中深意。


    老爹的命令要送過來,一定會穿過小妹的駐地,這麽久沒有命令,要麽是沒有,要麽是送不過來。


    “我懂了,果然如我想的一般。”長風輕歎一聲,複而感激道:“多謝。”


    徐子東指指殺聲漫天的城牆:“不用,明白之後若是無事就去找你兄弟吧,我還指著你替我擋下外麵的攻勢。”


    長風順著手指望去,黑暗中隻能看到零星的火光,並不能看到其他,唯有那殺聲能夠在腦海中轉化為真實的畫麵,一如看到城牆外不停衝擊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倒下。


    既然拿不下禦金,又何必讓這些兒郎為了小妹的詭計而死?長風苦澀道:“是不是見到我的屍體,她才會退去?”


    徐子東輕輕點頭。


    “全屍還是首級?”慕容長風四下張望,想要找一件趁手的兵器。


    徐子東遞過新亭侯,輕笑道:“這倒沒有要求。”


    接過寶刀,慕容長風的手並未收回,而是打量著眼前人,似是在考慮有沒有製住徐子東的可能。


    隻是身上隱隱作痛的箭傷令他打消這個念頭,默默的拔出刀,調轉刀身,刀尖正對自己胸口,將刺不刺。


    掙紮間似有話說,欲言又止的樣子,頗為可憐。


    徐子東倒是不急,也不催他動手,反而好意道:“有什麽話要我帶的?”


    慕容長風先是搖搖頭,接著又點點頭,將死之際還是沒有半點害怕,隻是有些心痛。


    既然心痛,何不心死,死了就不痛了。


    “不麻煩的話,煩你告訴妹妹一聲,真要有下輩子,我還願意做她大哥。到時候若是想要什麽,就明說,別暗裏搶,沒這個必要。我雖然不喜歡她搶,怕她搶,但她真的想要,我都可以讓給她。”


    新亭侯插入心髒,交代完遺言的慕容長風向前栽倒,到死沒提一個恨字。


    扶住屍體,徐子東在他耳邊道:“不麻煩。”


    ————


    城牆外,慕容十文騎在馬上,時不時會摸摸腹部,一旁的第三鷹卻是沒有這個動作,那點疼痛還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攻城的聲勢浩大,但主力其實還是那些僥幸留得性命的奴隸。


    反正聽命於慕容十文的遊騎還沒有一個上過戰場,都是在後麵叫的凶,離著那城牆還有好幾十丈。


    一直跟著慕容長風的那個年輕人心急如焚的跑到十文跟前,怒氣衝衝道:“慕容十文,你為何見死不救。”


    一雙碧藍的眼睛在黑夜中出奇的明亮,女子記得這個名叫慕容長武平日裏可不敢這麽叫自己的名字,故作訝然道:“這不是在救麽?”


    年輕人怒氣更勝,“大哥還在城中,你不讓遊騎攻城,反而讓奴隸上,你還指著那些甲胄不齊的奴隸打下禦金?慕容十文,你到底打的什麽鬼主意?”


    十文扯了扯嘴角:“我還想問你們打什麽鬼主意,今日我才得知父王先後四次下令撤軍,你與大哥親近,為何不勸他撤回草原,以至於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撤軍,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年輕人氣惱回過一句,繼而急道:“都什麽時候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救回大哥,其他事回頭再議。十文,讓遊騎兵攻城,我願第一個衝上去。”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是我攔下的。”十文湊過腦袋,用隻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


    “你……”年輕人正要出聲質問,卻是再也說不出話,緩緩低頭發現一把刀穿胸而出。


    女子緩緩替年輕人合上他那閉不上的眼睛,在他耳邊小聲道:“大哥不用救了,我送你去找他。”


    年輕人向後倒去,身後捅刀之人立刻拔出刀,若是年輕人還活著,一定會認得這是一直跟在慕容長風身旁的親衛,還是被賜姓慕容的人。


    十文遞出一塊手絹,讓捅刀之人擦去刀上血跡,又從懷中摸出四個羊皮卷軸一並丟給那人,“回去之後該怎麽說,你應該明白吧?”


    那人將羊皮卷軸拿到鼻子前一聞,直誇好香,依依不舍的收入懷中,陰笑道:“郡主放心,慕容長風接到命令之後不願放棄,揚言要拿下禦金之後才會返回草原。末將勸過數次,他都不聽,這慕容長武煽風點火,已然伏誅。”


    十文厭惡的別過頭,提醒道:“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我爹不比常人,稍有差池都會讓他生疑。這次要是搞砸了,誰都別想活命。”


    “末將明白。”


    抬手打發走那人,十文盯著禦金,擔憂道:“師傅,這麽久了,徐子東為何還不上城,難不成他還沒有搞定?”


    第三鷹上前幾步,目光卻看著緩步離開的那人,這個人連他都不知道,不知道什麽時候徒弟竟然能在慕容長風身邊安插人手。隻能暗歎一聲徒弟越來越厲害,溫柔回道:“甕中捉鱉的仗都打不下來,那他徐子東也沒資格在這亂世統軍一方。我記得你當初可是說過他是不輸你爹的男子,為何現在對他這般沒有信心?”


    慕容十文不支聲,這話還是她第一次遇到徐子東的時候說的,師傅要是不提,她可能都忘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話確實不假,至少那徐子東不算太差,唯一傷神的是,往日徐子東不願跟她來草原,經曆這幾次的事之後,估計更不會了。


    “唉。”十文哀歎一聲,“師傅,你說我到底是不是狠毒的女人?”


    第三鷹聽得心疼,摸摸徒弟的腦袋,寬慰道:“狠毒也是別人逼的,不怪你。”


    “嗯。”


    輕嗯一聲,慕容十文突然看到禦金關上亮起無數火把,將城牆下照的猶如白晝。


    火光中,一具高大魁梧的屍體被人重重丟下,接著聽到關中有人喊道:“慕容長風已死,你等還不投降?”


    看著那落下的屍體,碧藍的眼中泛起淚花,慕容十文輕若蚊蠅道:“師傅,十文發誓,以後這大草原上,再也無人可以逼迫女子。”


    第三鷹摸摸自己比尋常人更為健碩的胸部,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跨入腦海,動容道:“為師信你,為師等著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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