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處處亂戰,獨獨西蜀和北燕算是淨土,至少戰火還沒有燒到國土之內。


    戰亂中,尋常百姓不識天下大勢,隻知道哪裏不打仗,就往哪裏跑。


    北燕苦寒,去之不易,是以最近半年,有的是人帶著全家老小逃往西蜀,隻求在那漢家高祖發跡的天府之國,找到一處安身之地。


    所以當一架馬車由蜀中出發,走山南道進入洛陽,而不是留在淨土西蜀,便顯得有些背道而馳。


    馬夫是個年歲不大的青年,駕車的技術算不得好,幸虧神駿的大馬不需要青年怎麽駕馭,就能讓略顯簡陋的馬車走的四平八穩。


    青年不怎麽認路,每到一個路口就得問問車廂中的人該往哪邊走。


    一到這個時候,就會有個年輕的婦人掀開扯簾,望望四周,給青年指明前行的道路。


    大道通暢,偶爾的顛簸卻是少不了。


    車子一抖,駕車的青年就會停馬,緊張的回過頭看看車廂內,直到確定婦人懷中的嬰兒沒有啼哭,才會繼續趕路。


    馬車背後就是天下第一雄城洛陽,一家三口的目的地好像不是此處,看那前行方向,似是往通州而去。


    婦人從車窗中探出頭,視線停留在洛陽高高的城牆上,沉默無言,久久沒有回到車廂內。


    充作馬夫的青年轉頭小聲道:“婷茗,好好看著孩子,以這個速度,再有個七八日就能到通州,離那禦金還有一個月的路程。這次不讓你來,你非要來,女兒這麽小,哪裏受得了這等顛簸。”


    婦人默不作聲,一雙眼睛盯著洛陽,怎麽都不願挪開。


    青年看了看洛陽,也不敢說重話,平日在家裏三天兩頭被婦人打,如今出門被打的次數雖然少了,但不代表他敢跟媳婦耍橫,哪怕是叫媳婦回到車廂這件小事,他都不敢強求,隻能等媳婦什麽時候看夠了,自己回去。


    婦人似乎看不夠,後腦勺對著駕車的青年道:“我不來,誰給你指路,別人帶路,我不放心。蘇信,你還記不記得在這洛陽城中的事?若是那徐子東不把你推出來,你與我可會有今天?”


    駕車的正是劍仙徒弟蘇信,如今這亂世,沒點真本事,又不是迫不得已的逃命,誰敢拖家帶口上路?


    聽到徐子東三個字,蘇信手中一緊,韁繩拉的筆直,大馬還以為是停步的指令,四蹄同時停下,像是通人性一般回過馬頭。


    馬眼之中,蘇信要笑不笑,要哭不哭。


    馬車一停,李婷茗終於將目光從洛陽城挪開,轉過腦袋看看一動不動的蘇信,繼而回身抱起熟睡的女兒離開車廂來到蘇信身旁坐定,擠出一絲微笑道:“不想做就別做,人間的紛紛擾擾和我們有什麽關係,不如現在就掉頭返回劍閣,天下再亂,也亂不到劍閣,真要有陛下口中的那一日,就讓陛下也來劍閣算了。有師傅在,保不住蘇家的江山,總能保住蘇家的人。”


    馬車還是不動,蘇信殊為無奈道:“祖宗的江山都守不住,死後有何麵目去見蘇家先祖?”


    “江山重要,還是妻兒性命重要?”李婷茗抱著孩子,臉頰在女兒臉上不停摩挲。


    蘇信不悅道:“讓你不要來,你非要來,好好留在劍閣,誰能害你?”


    李婷茗抬起頭,苦澀笑道:“我要是不來,誰給你收屍?”


    將懷中女兒遞給蘇信,李婷茗摸著他的臉,溫柔道:“夫妻同心,你想什麽我會不知,真要按你大哥所說害死徐子東以後,你還會活在這世上?”


    “你偷聽?”蘇信沒有接女兒,而是瞪著李婷茗,質問道。


    “你與陛下吵的那麽凶,需要偷聽?”李婷茗反問道。


    蘇信沉默,那般大聲的爭吵,的確不需要偷聽。


    李婷茗見蘇信始終不願意接過女兒,隻得重新抱回懷中。


    嬰兒咬著手指,雙目緊閉,睡的正香,她不願打擾女兒熟睡,壓低聲音道:“蘇信,你大哥說的事我不太懂,江山與基業我更不懂,就算看在女兒的份上,咱們回去好不好?”


    大概是被女兒兩個字吸引,蘇信終於偏過頭,伸手抱過酣睡的嬰兒,食指在那小鼻子上輕輕一刮,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


    嬰兒被刮的不舒服,手腳一陣亂蹬,哇的一聲似要大哭,突然之間又平靜下來,繼續睡覺。


    蘇信逗弄著女兒,思緒卻飄到遠方。


    那一日蘇言親自到劍閣找他,一起來的還有宋圍憶。


    一想起宋圍憶那好看的臉,蘇信就一陣不爽,可一想到大哥那哀求的神色,他又一陣不忍。


    是以他會答應蘇言,要去那禦金取徐子東的性命,再那之後,他會一命還一命。


    粗糙的手摸過愛妻的秀發,蘇信難受道:“可我終究是蘇家的人。”


    “可你也是我丈夫,是我女兒的父親。”李婷茗低怒道。


    許是動了真怒,女子起身指著洛陽城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日在這洛陽城中發生的事,你還記不記得,若是沒有徐子東幫忙,你我之間能否在一起?如今倒好,為了一個江山,為了一句祖宗基業,你就要去殺你的好兄弟。蘇信,成親那一夜你說過什麽你忘了麽?你說就算來日沙場相見,那徐子東也是你弟兄,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蘇信低頭,不敢去看洛陽,這些他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因為記得,所以才要還命。


    “噓。”食指伸到嘴邊,他小聲道:“小點聲,丫頭在睡覺。”


    如同蘇信腹中蛔蟲一般,李婷茗氣笑著搖頭道:“你還知道丫頭。”


    “既然知道丫頭,就不要想著死。你要去禦金便去,你要殺徐子東就殺,你要舍不得動手我還可以幫你,我隻求你一點,不要想著死,不要想著一命還一命,好不好?”李婷茗彎下腰,哭求道。


    不敢去看妻子的哭泣的樣子,蘇信側過身,猶豫再三之後搖頭拒絕道:“殺徐子東是給大哥一個交代,殺自己是給徐子東一個交代。婷茗,隻有這樣,我才問心無愧。”


    怒極反笑,一直溫柔待人,說話從不大聲的李婷茗尖聲道:“好一個問心無愧,這話你敢不敢對女兒說?以後孩子長大,你要我怎麽跟女兒說起你?”


    “對不起。”


    “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夠了?”李婷茗神色瘋狂。


    蘇信說不出話,隻能悶著不吭聲。


    大道上,馬不動,車不動,人不動。


    良久之後,李婷茗大概是明白了,不管自己說什麽都無法動搖蘇信的決定。


    當日蘇言曾特意派人給蘇信帶路,是自己一力攔下,甚至撒潑耍橫才把那帶路之人趕走,又以女兒年幼不能飛來飛去為理由,逼迫蘇信不能直飛禦金,隻能駕著馬車趕路。


    本指著一路走來能夠勸丈夫回心轉意,不去管那些破事,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堅定。


    既然勸不住,那又何必再勸,蘇信,你要死,我豈能獨活?黯然閉眼,心中怒意全消,李婷茗突然拔劍出鞘,飛身躍上馬背,一劍斬斷馬車與駿馬相連的木頭,接著又刺向馬身。


    大馬吃痛,撒開蹄子狂奔。


    馬車上,身手不凡的蘇信抱著女兒飛身而起,穩穩落在地麵,看看一去不複返的駿馬,又看看一言不合就拔劍的妻子,滿臉不解。


    李婷茗冷笑一聲,“你不是急著去死麽?那就快點,我這麽年輕,沒道理為你守寡,等你死了,我還要改嫁,以後丫頭姓什麽都可以,就是不會姓蘇。”


    蘇信一怔,又一次陷入長久的沉默。


    到頭來還是李婷茗忍不住出聲,心口不一道:“誠王殿下,此去禦金雖是路途遙遠,但以你的本事,該是半日就到。煩請誠王殿下快些,小女子急著改嫁,不想與你浪費時間。”


    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容,蘇信看著李婷茗那張熟悉的臉,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分不出愛妻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最後隻得放棄糾結,回到車廂內取出一壺問謝不言要來的美酒,又小心翼翼將那宋圍憶給的毒藥倒入酒中,晃動幾下收入袖中。


    做完這一切,蘇信走到李婷茗身側,柔聲道:“如此也好,煩請姑娘為小王指路。”


    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攬住李婷茗的腰身,平地起身,直上雲霄。


    千裏之遠,一日之遙。


    ——————


    北邊,禦金關。


    圍困禦金北門整整一夜的草原人在接到慕容龍城第五次撤軍的命令後,懷著滿腔恨意離開,臨走之時慕容十文放下狠話,來日定要帶齊人馬,掃平禦金,以徐子東項上人頭祭奠大哥在天之靈。


    這種威脅在徐子東看來無關痛癢,卻讓那幫草原人的心漸漸凝聚到慕容十文身上。


    千萬人前說的話做不得數,私下裏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語才是真實打算。


    草原人撤軍之後,偷偷摸摸潛入禦金取解藥的第三鷹單獨找上徐子東,向他保證,至少在慕容十文完成大計,掃平西金,一統草原之前,絕不會放任何人馬南下禦金。


    這個保證並不讓人意外,事實上,即便慕容十文不說,徐子東也知道草原人沒有精力狼顧中原。


    事實上,他更希望草原人窩裏鬥的厲害,永遠都沒機會南下。


    送出解藥之際,徐子東順便將慕容長風的臨終遺言一並說與第三鷹,至於會不會傳到慕容十文耳中,就不關他的事了。


    有過這次合作,他絲毫不想再與那個女人有任何接觸,甚至慶幸初出江湖的時候沒有被那女子誘惑,跟著她去草原。


    一個為了權勢連親大哥都敢害的女人,還會在不遠的將來害親爹,這樣絕情絕義的人,少接觸為妙,不接觸最好。


    西梁人清掃一空,草原人退回草原深處,持續數月的禦金之戰算是告一段落。


    大勝之後該幹什麽?這還用問,當然是清點戰利品,算軍功,領賞。


    一天一夜沒睡的將士沒有半點困意,在周武陵和張盼的安排下,打掃戰場,收攏戰利品。


    昨夜入關的戰馬上萬,算上入關的草原遊騎胯下戰馬,加起來將近一萬八千之數,去除受傷不能再用的,再加上徐子東手上的幾千匹馬,如今他手上已然有兩萬多好馬,足夠將他手下兒郎半數換為騎軍。


    若是一人一馬,那全軍皆可上馬。


    用張盼的話說,這他娘的就是發了大財。


    除開戰馬,其餘的東西也是不少,足夠把手下兒郎全部武裝起來,就是火頭軍切菜的刀,都能換成西梁製式軍刀。


    不過火頭軍的人都不樂意,覺得那西梁刀殺豬還行,切菜割肉卻是不好使,還不如自己的菜刀好用。


    反正這一戰之後,徐子東手下的兒郎在禦金關中挑挑撿撿,全部換上最好的盔甲,最好的刀,最好的槍。


    除開這些,還有許多瑣事要處理,但這不需要徐子東關心,物盡其才,這些事周武陵和張盼比他拿手。


    甩手掌櫃徐子東本想偷懶,借著這個機會和謝燮一起到處轉轉,更重要的是有些承諾他已做到,也是時候問問謝燮的意思。


    隻是沒點眼力勁的屈狐仝沒給他這個機會,著急忙慌的找到徐子東說是有人要投奔他。


    以小不二刀的身份地位,尋常人來投肯定不需要徐子東親自出麵,能得他屈狐仝這麽重視,說明來的人不簡單。


    徐子東分得清輕重,心裏那點小九九放在一邊,跟著屈狐仝去見那投奔之人。


    當他見到一身新郎打扮,一臉苦相的車曉時,他是失望的。


    對於這個爺爺的舊屬,他的印象並不好,再加走江湖聽到過有關於車曉的那些陳年舊事,更談不上喜歡。


    在他看來,挖墳盜墓之輩絕不是什麽好人,何況自己老爹的墳也被人刨了,雖不是車曉幹的,最少也是同行。


    恨屋及烏,車曉如何能得他喜愛?


    但屈狐仝與車曉似乎關係不錯,礙於他的麵子,徐子東才勉強答應車曉留下,順手丟給屈狐仝,讓他安排車曉在摧城營中任職。


    徐子東不知道的是,這個礙於情麵順手留下的人卻救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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