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所為用事實證明了自己不是吹噓。


    看所員帶著三名穿著培華女中製服的女孩進了牢房。


    她們年約十三、四歲。


    有個子袖珍,嬌滴滴,皮膚好似能掐出水,燙發,絲襪,高跟鞋,處處顯露洋派風格的。


    高挑,腰臀曲線明顯,有著一雙即便大部分深藏在群子底下,仍不失修長的美腿,背後拖著一條及腰,濃密又粗的長長麻花辮的女孩,不像那個嬌氣,一進牢房就掐著鼻子,聞到屎尿與濕熱汗水混合的臭氣,不過皺了皺眉,保持著鎮定,始終護在肩上掛著一條蓬鬆馬尾巴,有張巴掌大的小臉,尚未長開,眉眼卻已見精細,頸子有如天鵝,長不見細,隱約看得出一絲豐盈的氣質女孩身前,不讓她的臉被人正眼瞧見。


    風氣逐漸開放,男校、女校間常有交流,男女相處已不如過去那般拘謹。


    在被外界隔絕的空間,能見到豆蔻年華又貌美的少女,大學生難掩喜色,大膽的,立馬上開口跟少女搭話。


    「妳們是來探監的?」


    這是一句大廢話。


    「不是來探監的,難道是來喝喜酒的?」


    而這話樂樂壓在心裏沒說,看在這些大學生為民請命的份上,她忍了。


    「是,諸位愛國誌士辛苦了,我們準備了一點飯食,聊表心意,感謝各位為國奔走。」


    飯菜是小敏家張羅的,看小敏沒有說話的意思,隻是淚眼汪汪看著披頭散發的段二少,樂樂借花獻佛搶過來說了。


    蔡家仆人提著七、八個竹簍進來,不是什麽豐盛的菜肴,幾乎都是肉食,白斬雞、五花白肉切片、鹵牛肉都有,蓋著棉布裏的大白饅頭留有餘溫,對吃不飽的學生來說,儼然如天上佳肴。


    「別吃,小心有詐,這可能北洋政府用來迷惑,打擊我們救國之心的陰謀,我們一吃,說不定他們就在外頭宣傳,學生在裏頭天天大魚大肉,藉此抹黑、分化我們。」


    麵對誘惑,學生機警地縮手,再看向竹簍,裏麵彷佛有蜈蚣、蜘蛛正在蠕動爬行。


    螓螓、樂樂、小敏變成了居心不良的小妖女。


    換在平時,三個女孩或許不會生氣,多少會有點不滿,畢竟誰都不願意被懷疑。


    在非常時期,體諒學生們的處境,加上又十分佩服學生們的義舉,她們


    「他們不吃才是正常的,吃了就太笨了,一旦被有心人得知,一定會大做文章,這時候餓著對他們才好,狼狽憔悴點,才能爭取到廣大民眾的支持。」


    並非奚落,段二少認真替學生們著想。


    「千萬別吃,你們做得對,讓他們瞧瞧讀書人的風骨。」


    為學生們維持高度警覺,沒被食物衝昏了頭而高興,代表他們不會為人所收買,動搖。


    「叫你們家的人把東西收走,擺在那裏不是寒磣人嗎?」


    直接向小敏下令。


    難得一次得到段二少正眼相待,小敏隻覺得滿心歡喜,丁點被使喚的感覺都沒有。


    「親親表哥的話你們沒聽見嗎?快點搬走,不要磨磨蹭蹭的。」


    蔡家下人極有效率地,三步做兩步走,將竹簍上蓋原封不動的抬出去。


    耳聞對話,再看下人們行色匆匆的模樣,再認為這是政府派來的人,肯定是疑心病太重。


    學生有點摸不清吳所為,康不為這兩個人的作為,尤其是北大學生隱約認出康不為好像是學生會臨時任命的書記,至少他應該是自己人,偏偏試探時,康不為堅稱他們口中與他神似的康慕河是他的堂哥,他頭腦不好,考不上北大。


    幾大簍的肉來了又走,僅剩螓螓手中的食盒。


    「桂花蟹鬥?」


    段二少盯著食盒問,康慕河站在二少的左後方,低頭不語。


    「螃蟹是小敏費了好大的勁才幫你找著的,早熟,個頭還要這麽大的可不好找,你要好好謝謝人家,桂花就真沒辦法了,隻好用去年漬的桂花釀,廚子費了好大功夫才做成的蟹鬥,我嚐過味道還是頂不錯的,湊合點用吧。」


    十歲那年,螓螓第一次見到未婚夫,打那天起她就沒見過段二少有過邋遢的一麵。


    得知他混進學生遊行隊伍裏,參與火燒趙家樓,暴打了章宗祥,導致章宗祥頭部重傷,縫了幾十針,劇烈的腦震蕩,把舅舅氣得差點中風,居然還在牢房裏嚷嚷著要吃螃蟹。


    輕率、魯莽,完全不計後果,和她心目中善謀能斷的表哥,全然是兩個人。


    螓螓既氣又擔心,也有著說不出的驕傲,如果表哥沒有進了牢房,她肯定會纏著他追問細節。


    「讓妳費心了,等放假,我帶你們去逛上海灘,吃、喝、買全算在我的帳上。」


    大方做出承諾。


    「這算得了什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就是時間不夠,否則跑遍全中國我會幫親親表哥把新鮮桂花運來,我就不信沒有五月開的桂花。」


    從資本至上的美利堅共和國回來,小敏相信資本才是推動地球旋轉的力量,金錢無所不能。


    「不說了,趁熱吃。」


    食盒打開,螃蟹特有的鮮味暫時覆蓋臭氣,糖漬桂花,甜甜的花香叫人食指大動。


    蟹性寒,不宜獨食,尤其表哥又餓了那麽久。


    梗米飯,大白饅頭,都一處的三鮮燒賣,厚德福的鐵鍋蛋,東興樓的香糟魚片、醬爆雞丁,天興居的炒肝,泰豐樓的燴烏魚蛋湯,全部準備了兩人份。


    以地為桌,擺上去滿滿一大桌。


    「不為,快過來吃。」


    段二少招呼康慕河一起用餐。


    「他不行,有這麽做人家……」


    被綁獲釋後,樂樂看康慕河,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當秘書的不勸阻老板,反而跟著他胡鬧,得給他一點教訓才行。


    「……同學的。」


    怕身份曝光,段二少打斷樂樂的話,主動圓上。


    「做為一個稱職好的同學,你應該勸阻所為的,這樣太危險了。」


    小敏是段二少天字第一號崇拜者,舉凡二少要做的,她一律讚成,幫忙二少圓謊一點也不困難。


    事實上,當她聽見段二少一夫當關將章宗祥打得頭破血流,更是心花朵朵開,她的二少就是當是的大英雄,連化名都取得那麽有意境。


    有『所為』有所『不為』,君子之風莫過於此。


    「你們真的是培華聯合大學的學生。」


    有培華女中製服左證,要說北洋政府能找出三位天真浪漫少女當作特務,專程來滲透也太不合常理。


    「孤陋寡聞,沒聽過就以為不存在啊。」


    小敏護二少護出了勁,不惜顛倒黑白。


    「那是我們女中的姊妹,不,兄弟,不對,是兄弟姊妹校。」


    總要先過這一關再說,樂樂也加入扯謊的行列,卻越描越黑。


    最後是螓螓製止兩人繼續胡胡謅。


    「我表哥就喜歡開玩笑,但他跟大家一樣愛國,見不得漢奸誤國。」


    肅然地向學生們鞠躬致敬,樂樂和小敏跟著行禮,學生連忙說不敢,因為螓螓的這一禮,打消了不少敵意。


    鐵錚錚的漢子,在繞指柔麵前同樣無招架的餘地。


    「康……」


    表哥做事自有他的用意,螓螓順從地改口:「不為,這次是你錯了,表哥做事衝動,你應該設法阻止,他不聽,也該找人跟我知會一聲,我來跟他說。」


    縱然是虛驚一場,螓螓也擔心地吃不下飯。


    「不是他的錯。」


    段二少不讓康慕河背這黑鍋。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但螓螓一口咬定將他定罪。


    「對不起,不會再有下次了。」


    委屈?這樣的字眼不存在康慕河心中,他隻看見表小姐出現血絲的眼睛,浮腫的眼皮,想來是為了擔心段二少夜不能眠。


    能讓她出氣,抒解一下情緒,衝著他打罵也無妨。


    「吃飯吧,表哥他不吃炒肝,我找人問了你娘,你娘說你最好吃這一口,還有桂花蟹鬥,七分桂花,三分釀,你娘說份量一點都不能錯,否則就煮不出那個味,改天也讓我們幾個開開眼界?」


    天興居的炒肝是特地為康慕河準備的。


    單單這份心意,康慕河能為二少挨槍子。


    該說的說了,就不打擾兩個人飽餐一頓,三個少女肩靠著肩,望著段二少和康慕河吃飯,快餓穿肚皮了,他們眼裏隻有吃食,就算在菜市口被千百個圍觀也不在意。


    一旁學生的心情別說有多複雜了。


    「國難當頭,你們還有興致大吃大喝,外麵不知道有多少同誌在為救國大業奔走。」


    義正辭嚴訓斥這兩位不知疾苦的公子哥們。


    在餓肚子的人麵前吃山珍海味確實是缺德了點,段二少用螓螓遞過來的帕子擦擦嘴巴的油光,站得筆直地回應。


    「我們培華大聯合學校主張高調奢華的救國,日子要過,國也要救。」


    是是而非的言論,就連螓螓也繃不住臉,忍不住笑了。


    明明憂國憂民,表哥硬是不肯正麵表示,寧可被誤解,選擇以自己方式默默做事。


    能夠歡喜就不要苦哈哈地奮鬥。


    人溺己溺,人饑己饑是種高貴的情操,卻於事無補。


    將溺水的人就上岸,別讓人餓肚子才是正辦。


    「不知所謂。」


    得到這樣的評語,段二少也不介意,他習慣了。


    飽餐後,段二少問起家中情況。


    「這次連我爹娘也說你做得過了,你將舅舅的臉麵置於何地,你們父子真要結成仇嗎?」


    連螓螓也懂的道理,段二少何嚐不知,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他無悔,但對父親的愧疚也是實打實的。


    「看在舅舅的麵子上,吳炳湘和章宗祥並沒有將你被捕的事聲張,章宗祥還說要他夫人過來保釋你,舅舅執意不肯,說要讓你多待幾天吃夠苦頭才要放人。」


    除了送吃食,螓螓這趟另有任務。


    「外頭很不平靜,學生開始總罷課,北京總商會開會決議後準備罷市,徐大總統有心要息事寧人,同意釋放學生,但徐樹錚一直從中作梗,企圖說服舅舅采取強硬手段鎮壓,你多待在牢裏一天,舅舅的氣就一天不能消,僵持下去,非但學生討不了好,政府壓力也越大,倘若舅舅真的下令出兵,隻會稱了徐樹錚和日本人的意。」


    拉了拉段二少的袖子:「見好就收,去跟舅舅服個軟,有你在,舅舅才不至於被徐樹錚牽著鼻子走,子弟兵再親,也沒有父子親。」


    連個小丫頭都知道權衡得失,慚愧之色在段二少臉一閃而過,隻後隻見康慕河慣見的精明洗煉。


    「開門,我要出去。」


    擺正位置後,幼虎要出閘。


    早在螓螓來之前,章宗祥夫人已經辦好保釋手續,隻等段二少點頭。


    被吩咐不準多嘴,看守急忙開鎖放人。


    「為什麽他可以出去,他究竟是誰?」


    學生極度不滿,剛剛才放下的敵視重新高漲。


    「好好待在這裏就是你們最大的價值,他要出去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康慕河告訴學生的話,簡約成四個字就是人盡其才。


    浪大日,正是破浪者乘風出航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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