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鼎沸的茶餐廳,用餐時間,服務員嗓子總是像大清早公雞,昂揚響亮叫個不停。


    今天奇了,嗓門超大的廣東大媽,喉嚨像被繩子套住、勒緊,聲音細得像是掐著脖子說話,溫柔彷佛土生土長的水鄉女子。


    具體形容就是獅子學貓叫,怎麽聽,怎麽詭異。


    「王姨妳生病了?」


    螓螓常光顧的小餐廳,和老板娘可熟著呢。


    「我好的很,店裏也很好,不覺得有股煥然一新的全新氣象?」


    王姨稍微放開一點音量,讓螓螓看看店裏的改變。


    泛黑卡著一層油光的牆壁,刷得白亮,空氣還有一股清潔過後殘留下來的淡淡香味,黏呼呼的走道大概是積了太久汙垢,無法在短時間內除去,臨時急就章鋪了一小條地毯,卻因為充滿欲蓋彌彰的味道,更顯得古怪。


    「還行吧。」


    螓螓被王姨不自然的笑臉驚著了,敷衍地說。


    「他不就包了妳一天的店,有必要弄出這麽大的動作。」


    項東想到螓螓平常吃飯地方用餐,螓螓選了這家經濟又實惠,每次來老板娘都會給她加大加肉的小店。


    看見王姨化妝,穿著裙子親自開門,用餐時間擠得要命的店內又空無一人,螓螓就知道項東動了手腳。


    「有嗎?我對待客人一直都是那麽客氣的。」


    王姨笑得不單是魚尾紋,連假睫毛尾端的白膠都給擠出來了,想著王姨對她著實不賴,識相地不再多說。


    「坐啊,先來點凍飲,點心全在蒸籠裏蒸著,想吃腸粉,你叔馬上給你現做,今天的蝦買來的時候隻隻活活跳,沒有那種半死不活的。」


    一來一回,兩杯凍絲襪奶茶上桌。


    「姨,妳也太偏心,不能因為他長得好看,冰塊就那麽少,以前我的奶茶冰塊塞了半杯以上。」


    抗議過於懸殊的差別待遇。


    「可憐的孩子,讀書讀胡塗了,我們家的凍奶茶一直是同個作法,冰塊和奶茶的比例恰到好處。」


    王姨當作沒聽見,回廚房端點心。


    「腸粉給我仔細點弄,弄糊了你給我睡街上去。」


    盯著店內招牌菜,笑著威脅自家老公,換做從前,老板一定將老廣脾氣發揮淋漓盡致,兩個人會在店裏隔空開罵,髒話盡出,搞得客人食不下咽,要不是他們家的東西好吃,又是勞工價,這種用餐環境誰敢來光顧。


    「搞砸了,我就把招牌給摘了,歇業不做生意,我們一家一起去睡大街。」


    回嘴是回嘴了,卻更像是激勵自己,使出渾身解數要讓賓至如歸。


    「你到底花了多少錢包場?他們夫婦可是出了名有性格,看不順眼,任憑你再有錢,連籠蝦餃也吃不到,前年有個地產商要買這家店,出了幾倍市價,老板說什麽都不肯賣,抄了菜刀就要砍人,追了幾條街才罷手,牛到上了新聞。」


    王姨兩夫妻守著這個小買賣許多年,從不求大富大貴,要的不過是個順心。


    「等賬單送來才知道,我們都還沒開始吃。」


    好像從沒有花錢換取特殊待遇。


    「你不會真的那麽土豪,給了一張空白支票隨他們填吧?」


    螓螓的想象裏,王姨是被錢給砸傻了。


    不都說,沒有用錢解決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加錢。


    「錢花不完可以給我,我們可以換別家吃,沒有非吃這家不可。」


    情不自禁說話音量大了些。


    「丫頭妳說話得憑良心,這些年王姨對妳不好嗎?哪一次妳來吃飯,我不是讓妳吃得像懷了五個月的肚子回去,要肉有肉,要蛋有蛋,真以為那麽一點錢能讓妳山吃海吃的。」


    王姨不依了,扯起舊帳。


    螓螓趕緊走過去撒嬌、討饒。


    上大學前,她發育期的營養全靠王姨替她補足,母親實在沒空照料她。


    項東隻是旁觀,笑,偶爾露出一絲不忍的表情。


    「謝謝你替我付過去欠的飯錢,我本來想等存了點錢再回報她們夫妻的。」


    實在話,給再多錢也不足以償還,老板夫婦的恩情,非親非故的,就因為看她瘦小,總是叫最便宜的例麵吃,無償給予加料,而且持續三、四年,從未間斷,這樣的人品用金錢來衡量他們簡直是種汙辱。


    「我沒做什麽,該還的,妳還是得自己還。」


    項東將自己摘出去,彷佛這一餐的功勞全是因為螓螓。


    「誰告訴你,我要帶你來這家店?我媽?」


    「開在市一中附近,環境很差,但絕對便宜又好吃,店家鬧上過新聞,差點被公安勒令停業,這樣的店不難找吧?」


    這些信息已足夠讓項東鎖定位置。


    「那你又是怎麽支開樂樂的。」


    為了近水樓台先得月,樂樂幹脆在她們家分租了一間房間,幾乎是螓螓走到哪跟到哪。


    本來講好是三個人一塊吃飯,樂樂突然接到軍隊電話說當初裝備交接不清,請她回去說明。


    「不要小看妳們家小花,黨國元老這塊招牌很好用的,她教導兒孫輩又嚴厲,到了她這個歲數早就隨心所欲,想幹什麽就幹,誰也阻止不了她,樂樂讓她丟了那麽大的臉,她一定會辦法整回去的。」


    盡管解釋清楚了,項東太婆對樂樂成見不減,想方設法給樂樂找碴,順道替項東清除障礙。


    「轉眼間,小花都長那麽大了,誰會想到被她爸媽說養不活的賠錢貨,竟然這麽長壽。」


    與小花重逢前,螓螓並不會經常緬懷過去,最近卻不然,大概是因為曾將小花視如己出,付出過母愛才會不自覺想起那段溫馨的日子。


    「妳功不可沒。」


    螓螓難得不跟項東說客氣話,因為確實如此,小花可以說是她拉拔長大的,即便大家都說隨便到濟幼院收養一個女孩,都會比小花可愛,但母不嫌子醜,小花在螓螓心中從來是最漂亮的。


    現蒸的點心上桌了。


    魚翅餃、蝦皇餃、梭子蟹燒賣、酸菜金錢肚、麻辣鳳爪,春卷、叉燒酥……


    送上來的點心個頭比之前大了一號,料之足的,連香味都香上一倍。


    這就罷了,當王姨端來菜單上沒有的乳鴿、燒鵝腿、脆皮乳豬時,螓螓已經出現恍如隔世的蒼茫感。


    尤其乳豬皮脆肉滑,彈牙又能入口即化,簡直是大餐館等級的手藝,老板居然從沒對外展示過。


    「太過份了,那個說不想吃滾出去,菜都在單子上,多的沒有,想吃功夫菜?開門左轉,到大馬路攔車上大酒店吃去的老板去哪了?」


    螓螓邊吃邊抱怨,連她都不曉得,老板藏得那麽深,卻在第一次上門的項東麵前使盡渾身解數。


    她吃味了。


    把怒氣發在食物上,盡情大快朵頤著,絲毫不在項東麵前保持形象。


    「嚇到了吧,你那小鳥腸肚,吃兩口就飽,為了端莊,在飯局上,隻要會卡牙縫的菜肴,絕對不碰的親親小表妹,這輩子成了個吃貨,還是個大胃女王。」


    節省人工,螓螓包辦整間茶館的清潔,長年幹活養出的大食量,一時半刻很難改過來。


    「盡量吃,妳太瘦了。」


    這話通常是假話,哪天真變胖了,男人就嫌棄了,卻因為項東幾乎是陪著她,用著相同的份量,不讓她覺得自己吃得太多,那份體貼,使話多了幾分真實性。


    去洗手間時,王姨攔住螓螓,對她千謝萬謝,她才知道項東沒說謊,他真沒包場,把整間店清空用來招待他們,是老板夫婦的決定。


    「你幫阿三找到工作。」


    阿三是王姨的獨生子,因為人有點遲緩,總給人智能不足的感覺,求職總是被打回票,三十幾歲隻能在自家店裏幫忙,每當有客人露出一絲嫌惡眼神,王姨就抽單趕人。


    錢財對兩夫婦來說夠用就好,唯一牽掛就是這個兒子,項東幫到人家的心坎上,莫怪老板會拿出看家本領。


    「隻是在市政府收發公文,他們太小題大作了。」


    職位很低,但是個說得出口,不是憐憫、施舍得來,是個正正經經,阿三能勝任的工作。


    王姨求得無非是兒子得到應該擁有的尊嚴。


    「在上輩子,王姨會在家裏幫你立一個長生牌位,每天焚香乞求你平安。」


    時代變遷,古老的感激方式早已沒落。


    「太封建了,而且我隻是給他一個麵試的機會,他是靠自己爭取到的。」


    項東不居功。


    「少來,我還不知道你,要是他被人刷下來,你肯定會發飆的。」


    曾為夫妻,沒人比她更清楚丈夫的作風。


    「哈巴兒跟阿三碰過麵,阿三就是反應慢一點,其他地方跟我們沒兩樣,他們要是敢以貌取人……」


    項東嘿嘿兩聲。


    「都包到七、八、九奶去了,說沒貪汙誰信啊,我讓他去掃公廁去,管他是不是背後是不是太子黨罩的。」


    為需要的送暖,讓貪婪的膽顫。


    項東與段二少從來就不存在偏差。


    「我想你說得對,你不用怕樂樂。」


    充滿魅力的人格特質,螓螓很難不受到吸引。


    將身子許給這樣的男人,以身相許成了最美麗的四個字。


    「武力上,她甩我幾條街,感情上,她連我的車尾燈也看不見。」


    項東自信滿滿。


    「因為我一直都是妳第二喜歡的人。」


    在沒有第二名的愛情裏,項東卻甘心屈居人後,甚至引以為傲。


    「這樣說我會無地自容的。」


    上輩子的事無法改變,螓螓隻能自責了。


    項東依舊在笑,眼神裏的溫度能讓人打心裏暖起來:


    「我爭得不是得到你,而是陪著妳走到最後的資格。」


    那是張揚的段二少,也是謙卑的項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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