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坐落在鬧市區的吧,因為一天中時間的緣故,現在已經是瀕臨殘花敗柳的冷清期了。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專屬於黑夜的地方同樣也會在陽光還沒有打碎夢境的時候就流失了它的信眾,而它的信眾本身大抵也是偶爾從這座城市中跌出後又設法抓住末班車的車門把手跳回去的loser們,宛如是被噩夢驚醒後又服下些藥物而昏睡下去的失眠者。浸泡在酒精裏的神經,每一寸都麻木了拉抻出的細小傷痕。


    “桃子brandy。”


    一記響指,一寸吧台,一盞杯酒,一張鈔票。從走進這裏開始到獲得暫時專屬自己的一席之地,豐川千佳隻用了不到數分鍾。嬌小但結實的身體看起來很幹練,尤其是當穿在皮革的肥大褲子和窄肩係結的女式衣中塑造著身形時,佐著紮起來的頭發,一切都令這張還多少保留著些稚氣的臉看起來蒙上了一層不相符合的冷淡和成熟。


    僅僅隔著兩個旋椅距離的豐川光希飲下了最後一口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裏不斷地出露了氣泡的酒飲,輕輕地推著那杯子向前滑到靠著吧台的另一邊,並不急著非要說些什麽。短暫的沉默以後,他忽然開口道:“去洗腳了麽?”


    “嗯。”千佳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


    “穿襪子了麽?”


    兩根指頭從一片貼身的褲兜裏取出一包皺巴巴的軟紙盒,從裏麵撚出一條叼上嘴。她並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火機“啪嚓”的響聲,鐵殼間的芯子燃起了火苗。千佳深吸了一口,撩動自己的頭發向肩膀後麵搭上去,煙草的味道混著香水散發出來。


    “你不聽勸是嗎?”


    豐川望著她,淡淡的語氣裏滲著警示。千佳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全然不顧及身邊的這個男人,隻是自顧自地吞雲吐霧,小憩時就把手肘頂在光滑的吧台台麵上,攤開向上的手掌向下彎曲,不上力的食指和中指夾著正在前端的口鼻正一明一暗地呼吸著的煙卷;優雅的坐姿佐著雪貂絨披肩蓋著的裸露肩胛,整個人呈出一條完美的曲線。


    手上仍然向上釋放著翻滾舒卷的縷縷白煙。她盯著它,盯得出神,好像完全不知曉自己也成為那個別人眼中死死盯住的人。


    旁邊的酒保走了過來。“抱歉,小姐,酒吧內不允許抽煙。”


    “哦~小哥,”千佳湊了上去,兩人的鼻尖將要接觸在一起,“你長得很帥嘛~”


    “在這裏等了半個小時了。”


    與麵前的千佳迅速地交換了眼色,那酒保便向後退了一步。


    “抱歉,小姐,您喝醉了。”


    “哼。”


    她從喉嚨裏咕嚕出一聲不屑來,卻非常聽話地將那還剩了整整半截的煙戳到吧台上;塗了亮麗指甲油的手指對著那燃燒的部位狠狠地壓下去,貼著台麵前後左右地摩擦一陣,再抬起手來時隻剩下黑色的灰燼;掩蓋著,分不清燒傷的地方。


    於是千佳端起那盛滿了充盈著小巧氣泡的淡粉液體的杯子,預調酒在舌尖上滑過時釋放出酒精和濃縮果汁的雙重口味,刺激著每一顆味蕾。她故意地扭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姿,將最完美的曲線效果呈現在豐川光希的麵前,並有意地挺了挺自己的胸,發育成熟的乳高雅房一如沉甸甸的蜜桃佩在那前麵,成為她的驕傲。


    豐川長舒一口氣,早已見慣了她這些在自己麵前耀武揚威的把戲。“我問你,”他冷靜地說道,“除了‘虛無之人’,你還告訴過他什麽?”


    “哼。”她咧起嘴角笑著,“怎麽,難道‘虛無之人’的主人不應當知曉他的財產嗎?”


    “你那日沒有下手,可知道對後來的計劃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真若是這般上心,你怎不自己親自來?”她狐媚地看著豐川光希,眉間眼裏淨是挑釁的意味,“更何況,我若是當日動了手,你到今天還會指望這根救命稻草麽?”


    “……那是公司自身的決定,與他人無關。”


    “所以,你是打算就這麽跟著一起玩下去咯?”豐川千佳一臉陰邪的表情望著他,“我還真是有些猜不透你到底想玩些什麽呢。”


    “這與你無關,你隻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然後呢?做好了你的‘我自己’,等著替你挨刀?”


    千佳忽然屏住了呼吸,眼睛裏紮出恨恨的尖芒。她端起麵前的杯子又飲了一口,不再說話。


    可憐的老頭,她心想著。實驗室坍塌,自己的兒子被壓死在了下麵,跟著也一起葬送了幾百號工人和上億的資金,還被人裝模作樣地去不知道哪裏的太平間裏摸了具屍體出來蒙騙過去,真是不曉得他是不是連那白紗都沒舍得揭開來朝裏麵望一眼——得虧他們還去找了副差不多以假亂真的出來,該打打、該敲敲地弄成了塌方事故裏七零八碎的屍體的模樣。荒野深山裏的事故,該知道的都知道,該不知道的都不知道;投資方走的走,散的散,剩下幾個勉力支持的也不過是看在櫻花國際的麵子上留了下來,日後經營好了還少不得這幾個元老的賬。


    這麽想著,她更覺得蒼涼,好像是自己的手上染了血一樣。


    “你開玩笑,是麽?”


    豐川光希盯著千佳,她剛剛說了相當不得了的話——對他而言。


    “……”


    千佳不回答,喝酒。


    “也許有些話我沒有給你說清楚,你也不容易理解到我,還有你自己,我們。”豐川光希極有耐心地說道,一反他剛剛惱火的模樣,“我以為,作為南方人,能夠走到今天的地步,應當珍惜。”


    她昂起頭,輕蔑的笑近乎要撕裂她的嘴角。


    南方人,這個聽起來像婊子一樣刺耳的詞語令她浮想聯翩。時而可能為風沙所掩蓋的國道,沿著交通線的主動脈和毛細血管而鋪陳開來的星點綠洲,那上麵搖曳著很快蒸幹了的晨露留下的淚痕,從開山上流淌而下的寬河還隻一眼就可以望到對麵的河漫灘。那總是充滿了陽光味道的家鄉,那裏現在是否也如她每每想起時刀絞傷隱痛的疤痕以為的那樣布滿了工廠,就像她腳下的這片每每在這個季節為霜霾所籠罩的土地?拆除了沃土上廣袤的灌渠和作物架子,取而代之的是平整得直通這裏的混凝土和瀝青。


    “抱歉,先生,酒吧內不允許吸煙。”


    酒保攔下了叼起煙卷的男人,那令他頗為不約。這個頭發結成一根根短小密集辮子的安卡伊人不經意地用目光瞟過了酒吧中所剩不多的殘客,沒有人注意他,卻也沒有人沉迷於用機器卷出的、相比於他本來身處此地便已放棄了的粗卷土煙而言口感更佳細膩的煙條。他於是發覺自己仍是了一個異類,便悻悻地收起了香煙,端起廣口杯飲了一口。


    冰球繞著玻璃的內壁蕩出一陣冰砰的響聲。他主動地放棄了這個國家的法律為他提供的特權。


    千佳於是理了理自己烏黑的頭發。“你覺得給自己找一個關於出身的借口,這很可笑,不是嗎?”


    她用尖尖的指甲去玩弄杯子裏的冰塊,“倘若是這樣,你同那個借用了他人創造的契機來為自己博得利益的詐騙慣犯相比,又有什麽區別呢?”


    “你是厭倦了,覺得自己現在的這副模樣已經安逸了。”


    豐川光希用指頭點著台麵,“若這麽想著,不如幹脆直接徹底地解脫;我便給你一筆錢,你離開浮坦希利亞。”


    “憑什麽?”


    她橫眉豎目地看著豐川光希,“你憑什麽決定我的去留?別忘了,你當初來到本州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拴著鏈子的狗。”


    空氣在兩人不斷焦灼出火花的對視裏變得充滿了脅迫感。豐川光希沉默著,幾乎看不出表情的麵容,於是千佳向後一傾,戲弄般的口吻道出:


    “嗬,已經這麽早就開始給自己預留後路了,是嗎?退一步可以守在‘冰電’,權當作決裂,進一步也可以繼續當你的奴才,乃至於當個老臣——我可是聽說,老頭的小兒子相當聰明呢。我還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一個長子會怎樣看待呢?”


    透過眼睛,她狡猾地刺探著豐川光希那後麵的內容。罷了,她將一張整鈔拍到了吧台上,向前滑動到靠近裏麵的一側;將手提包的帶子拎起到肩膀的上麵,她意圖離開。


    “不屬於你的,終究不會屬於你。”


    豐川光希的手肘靠在吧台上,推著他自己坐著的轉椅轉動到他能夠麵對千佳的角度。“人不是金錢,無從談起付出和回報的等價,更沒有交易可言。”


    “這話,該留給你自己聽聽罷——金錢從來不會去尋找它的主人,但想要成為它主人的人卻每分每秒都在蜂擁而至;而他們,大多命喪於此。”


    她轉過身,留下一抹自信而鬼魅的微笑。“既然我有能力讓自己做一隻在空中飛翔的鳥,有為什麽要自甘縛上鐐銬趴在地上當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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