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地勢更加地起伏,這即便是在平房遍布的民居街區也感受得很明顯,因為你總是在駛過一段路後就看到了那些房子的二樓或閣樓,關閉或敞開的窗子裏亮著或熄著燈。距離冰零山係的山麓非常近的地方,處在即將脫離了市區而仍然圈守在大環城市內的郊區,高大的落葉喬木聚集成的小片林地取代了一座城市裏常常予人以鋼筋水泥困守茵茵綠地的景象。在平坦開闊而會下雪的北方,樓體和樹木都因為少了些花枝招展的架勢而不大能承擔審美的職能;但即便是這樣同病相憐,摩登和自然還是仍然不會兼容:當其中的一方聚合起來占領了低空時,另一方就必須心甘情願地把沐浴陽光的權利交付出去,並且也任由自己的居民在對方的領地中肆意地活動。


    “——哦!”


    一聲驚叫,車猛地刹了下來。公路的中間,一隻巨大的棕熊正站在那裏,一雙黑色深邃的眼睛正望著我們的車。


    “晴暉,”埃瑞克博士盯著前方,卻對後座的我說著話,“後備箱裏有一杆獵槍,你把座位拉下來以後把它取出來。”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麽東西“嗡”地一聲炸開了。


    “哦!”


    我應付道,連忙照著做了。待到那冰涼的長型凶器攥上了手時,幾個生著四隻短足的肉球從那獸物的身邊匆匆地橫穿了公路,其中一個還張開了小小的嘴朝著我們示威;隔著段距離,粉紅的口腔裏甚至看不見牙。那母棕熊於是將身體轉向自己的小肉球們剛剛跑過去的方向,扭著腦袋最後看了我們幾秒;人類讀不懂的熊臉沒有什麽變化,那就像是一種不屑和嘲諷,但也有可能藏著感謝。


    總之,她是慢悠悠地從路上走過了,耽誤些時間來為我們讓出了一條道路。


    “……”


    我放下了那杆槍,將它慢慢地刨回到了後備箱裏。


    正午過後的太陽蔫了氣,連落下在路上的樹影也癱軟了身體後模糊了邊界。從市區到這裏的一路上都沉寂得很,仿佛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人,令埃瑞克博士找不到很多的話來說——這麽想著,的確有些嚇人。但更多的,坐在後麵更明顯的感覺,那已經不是埃瑞克博士了,而是希萊姆。


    現在的我,早已不算作是“埃瑞克博士的學生”了吧。


    “晴暉,”希萊姆忽然開口道,“這麽久以來,你和你父親聯係過嗎?”


    為什麽忽然問這個?


    “……沒有。”


    “那……他有設法找過你嗎?”


    我撓了撓頭,“沒有。”


    他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


    “……埃瑞克博士?”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民居漸漸地稀疏開來,隨著一些不知名的野物也生長在了兩側。繼續向下駛去,指示牌上閱讀出的那是進山的路,卻在道路一側看見了哥特式的教堂時忽然緩速了下來,沿著小徑去到了那裏。窄小的停車位是一片被輪胎輾軋了、鞋底踐踏了的泥濘泊,上麵還混著些斷了的雜草,而邊緣的那些綠色的絲絨正長得繁盛,破了一個大口的厚實地毯。


    幽徑一直通向教堂的後方,那裏是一片菜畦;高低不平的架子和翻得一隴一隴不均勻的方形泥地,看起來就像是手工完成的粗糙藝術品。番茄和小胡瓜迎著從空曠地投入的陽光微笑著,臉上掛著一些正午時為防止曬得蔫了而撒上去的水珠,但它們在這個季節裏顯然長勢很不好。而即便如此,它們也似乎不被關注著,因為教堂的大門實際上是背對著我們來的方向敞開著。


    僻靜,偏遠,這裏的真實令你懷疑自己究否還處在現代文明之中。即便是在並不貧窮的地方,這裏仍然保留著好似從那個尚未開化的時代裏走來的木人,穿戴著那身顯眼的古舊服裝從你的身邊毫無生氣地走過去。山麓的林地裏有些涼意,那些隨意生長在這裏的樹木令你看不見更遠處的景象,因此便會擔心是否將要從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竄出些什麽來,而那就有可能是被安置在這裏極力掩藏著的秘密。


    “明主祝福。”


    苦行僧侶穿著的神父,修道者清心寡欲的模樣。雖然曾聽說過那些環繞著城市星羅棋布的小鎮上會有這般隱者,但直到親眼看到方才算是得見了存在。


    “讚美明主。”希萊姆簡單地作了揖,“神父,請引領我們前去吊唁在三年前安葬在這裏的死者。”


    “請隨我來。”


    老神父一副淡然的表情,如同早已料到了我們的來臨。我們於是跟隨了他的引導,那並不算一段很長的腳程。


    “這裏,即便是現在,你仍然能夠在公路的指示牌上知曉它被稱作‘殉道者森林’。”老神父提著自己的長袍,以防它在走動時掛上了路邊的枯枝杈蔓。他為我們講說著,隻當我們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和他每一次這麽做時大抵是別無二致的。“無論是田野,草地,還是森林,大工業按照它的意誌將一切變成了城市應有的模樣。那些失去了山川菏澤的大教堂,如今坐落在繁華的街頭,每日有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進出,亦有財政修繕,教會有自己的收入。無數墜入愛河的人們請牧師修女為他們證婚,白紗和玫瑰花裝點了煥然一新的教堂。但是,這片土地有自己的秘密,它需要一個靜謐的地方來安置它們,不被人們打擾;所以,這座在殉道者森林中的教堂仍然有它自身保留下來的意義,有需要人孤獨地生活在這裏的意義……”


    我仔細地聽著他喃喃自語般的講解,忽然有些觸動。恍惚間,似乎看到了池田正站在老神父的身邊,麵對著我。


    “narumi haruki,你是否願意迎娶iketa mayumi,讓她成為你的合法妻子,按照明主的法令與她同住,與她在神聖的明主麵前結為一體,在婚約中共同生活。並承諾從今之後始終愛她、尊敬她、安慰她、珍愛她、保護她,不論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她,直到離開世界,至死不渝?”


    鳴海晴暉望著池田,抿了抿嘴,“我願意。”


    “iketa mayumi,你是否願意嫁給narumi haruki,讓他成為你的合法丈夫,按照明主的法令與她同住,與他在神聖的明主麵前結為一體,在婚約中共同生活。並承諾從今之後始終愛他、尊敬他、安慰他、珍愛他、保護他,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至死不渝?”


    池田微笑著,稍微地昂起頭望著高出了她一截的鳴海晴暉。“我願意。”


    “現在要交換戒指,作為結婚的信物。”


    兩人取出了純粹圓環而沒有任何雕飾的純銀戒指,內圈上刻著一排細密的文字:haruki & mayumi。


    “新郎,請你一句一句跟著我說: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娶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丈夫。”


    “mayumi,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娶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丈夫。”


    “新娘,請你一句一句跟著我說: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嫁給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妻子。”


    “narumi haruki,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嫁給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妻子。”


    “請你們兩個人都一同跟著我說:你往哪裏去,我也往那裏去。你在哪裏住宿,我也在那裏住宿。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一俯一揚的兩對眼睛互相望著,瞳孔裏映著彼此的臉龐。


    “你往哪裏去,我也往那裏去。你在環城市住宿,我也在環城市住宿。你的浮坦希利亞合眾國就是我的浮坦希利亞合眾國,你的明主就是我的明主。”


    她現在,是否會想到這樣的場景,並暗暗地憧憬著?而假若她知曉了我的並不向往,又是否會失望,如同她曾經見到了,那個“另一個晴暉”一樣?


    我不知道。在我仍然尚未知曉那個關於我的秘密以前,我沒有勇氣去麵對一個看見了我看不見的真相的人;或者說,所有其他的人都是如此。那種感覺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我時而真的會相信是兩個自己,而其中的一個就躺在那片墓地裏。


    十字架和石碑整理列著的方寸天地,那裏還有早已枯萎而化成黑枝的花束,包裹在顏色淡雅的塑料布裏,係著綢絲帶。我們一同站在那裏,麵對著最大的一塊墓碑,共同祈禱。那上麵沒有墓誌銘,有的僅僅是許多雕刻出的人的名字。在眾多連串的字母裏,有一個無論沿著前後拚讀時都會卡頓的詞組,因為它的拚讀方式原來和其它的並不一樣:那就是鳴海晴暉,narumi har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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