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輕質明快的裝潢風格令這裏遍布著現代簡約的氣息。也許是因為僅僅走入這裏也會不自覺地攥緊那張自己為交通而花費過最多的一張紙質優質的票,為來回的保潔人員揩得清潔的地磚和每一個垃圾桶的擺放也會令你覺得匠心獨運。被舒緩色調的建材、鋼化玻璃板和磨砂或拋光的不鏽鋼一齊作用而呈現出的視覺效果,好像走入的正是人類在審美和道德上最高水平的天台,以至於時而會聽到遠方傳來的巨大的轟鳴,為人類特有的金屬鳥兒緩緩落地。


    對於雷克斯·雷吉諾德來說,所有的這些微妙而異化的心理早已不足為奇。他大可以理一理自己有些褶皺了的白色西服的衣領,將上麵的那隻典雅的紅色蝴蝶結擺正位置;將硬邊沿的帽子再向下壓一壓以便遮住他蒼老的眼睛,再摸一摸自己新黏上的濃密厚實的唇胡——那是生理仍然活躍的象征。他大可以走到專設的服務台前,避開兩列將要坐到他看不見的地方的乘客們,將自己很早就已然預定好了的頭等艙機票遞到站姿端正、額頭妍麗的服務生麵前,甚至不用說一句話。即便是需要,他也會優雅地微笑著說:“謝謝。”


    紅色的印戳留下了墨漬。接過來,他舒了口氣。望向這裏高得令人不敢仰望的穹頂型天花板,他終於將要離開這裏——隻有在這時,他才會覺得自己是那麽渺小,還是被一些什麽樣的、手指觸及不到的東西籠罩著。


    但是這又何妨呢?他至少已經做好了他計劃中的事。從今往後,他終於可以徹底地解脫了,這可比他預想中要快上許多。


    “各位乘客請注意,h359開始檢票。請攜帶好您的行李……”


    雷克斯並不急著去哪裏。對於被截成了三段的大型商務客機而言,隻有在腹部以後的尾端裏收容著的人們才會最早地走進去,他們會用自己的腳步將前艙擾亂得不太安寧。金錢的付出決然不是沒有意義的,對時間的規劃體現的是一個據此而提供服務的組織成熟的運營,那是行業的標準,撼不動的絕對力。


    內裏的空間裏因為相當一段時間的使用而沒有什麽味道,除了暖意會縈繞在皮膚淺層的感官周圍。皮革墊子和靠背,座位寬得足夠穩穩地躺在上麵,然後展開自己的胸膛、將雙手扶在左右的扶手上。雷克斯今天的確頗有些得意了,不是因為他製造了一場怎樣驚天動地的陰謀,而是因為他即將在另一片土地上看到另一個自己。


    “親愛的乘客,您好。由環城麗靈國際機場發往a的航班將於十五分鍾後起飛,預計三十分鍾內進入飛行軌道。請您將手機和電腦調至飛行模式或關機,關閉無線電設備,待飛行平穩後再進行使用。機艙內提供付費的無線網絡服務,詳情請查看乘機手冊或谘詢空乘人員……”


    雷克斯笑了笑,放鬆了全身後躺下去,陷在了柔軟的靠背裏。不到三個小時,他將會跨過浮坦希利亞合眾國縱向一半的國土,去到那個終年有陽光照射的地方。在那片罌粟花盛開的地方,從東北分割著國境的高大的開山山脈上奔騰下來的河水澆灌著肥沃的土地,生長著令人驚歎的奇花異草;而這個長期致力於植物基因研究的博士,如今終於將要去到他應當去的地方,為承諾了他自由的人們服務。


    “打擾了。”


    在這架由南州本地的航空公司運營的客機上,空乘微笑著推過推車,從上麵取下了一些包裝精致的可人小點給他。雷克斯將這小玩意兒前後地翻看了一遍,“盛膳集團”和“聯合南糧”的品牌商標被印在了相當顯眼的地方,而每一包均是如此。他自顧自地笑了笑,沒有人會知道他通過那些浮於表麵的文字看到了一個自通用能源公司拆解以來便股份獨立自主的食藥投資集團。他沒有興趣拆開這華麗的包裝去看一堆植物的屍體混合著各色各樣提純的添加劑製成的東西,轉而將它丟到了環保紙的垃圾袋裏。他目測著前一個座位後麵的網格夾袋裏裝著的雜誌,一本封麵印上了自然風光的旅遊雜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將它拿了過來,大約是一年前的《寰宇視野》,封推專題“慢遊南州”。


    他饒有興趣地打開了這本書:


    “……同擁有悠久而深厚曆史的寬河平原一般,這片動人的土地上亦承載了無數令人心馳神往的飄逸與輝煌。城堡,騎士,海港,學院,遙想那個大工業尚未擾亂的寧靜時代,最真摯的文字自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手上開始書寫,最人性的語言從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口中道出……”


    “……當普利莫皇室加以利用的啟明神教終於反噬它們自身時,穿戴著用黃金和白銀經過了藝術家的手中而成為華飾的新貴族聯合起來推翻了啟明神主不再庇佑的封建主。當明主不再時,人們的眼前便隻剩下蔚藍的天空,以及這片蔚藍的天空下飄揚的蔚藍的旗幟……”


    “……尤米·亞拉什·普利莫七世,這位以其俊美飄逸的長發而聞名的君主曾馳騁沙場、蕩平了一時豪傑並起的寬河平原;即便如此,倚靠在古老的神降之海更南方向邊緣區域的西海和陸地上高大的開山山脈之間的古南州仍然以其廣袤的金色阻攔了這位壯誌淩雲的英雄。即便是在他將皇位拱手讓於《共和法》後於波卡拉林地古老的教堂前為那段自少年起就糾葛了自己一生的感情而自刎,他也沒有忘記在自己的遺言中留下這樣一句話:‘倘若沐浴在陽光下的南方並不是漫天的荒蕪,綠洲沿著大理石的道路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我決然不會將一個將要生機勃勃地成長著的帝國交付給金錢。’……”


    “……於是,這位英雄的夢在滄桑幾個世紀後的今天實現了。沿著從中部貫穿南州的國道307一路行駛,你會看到人類在星球上生命之不及之處所創造出的奇跡。作為諸多南州的驕傲之一,罌粟在這片土地上的種植已經有了上百年的曆史。南州的人們將這種植物從開山山脈另一側的湯鄉森林中引渡到潮熱的河穀,令這個異邦人成為了它自己的另一張名片……”


    雷克斯的手肘撐在扶手上,彎起的手背頂著腮。他忽然地笑了笑,將那雜誌完全地翻過去合攏,將它重新放回到了前麵。


    機窗外,此刻正翱翔在空中的巨型翼展金屬鳥迎著斜照過來的陽光、將它的影子留在了連片的雲海之上。隻有在每年冬季最深時才會帶著海洋水汽的風將會從偏南的另一側吹來,停留在古老的冰零山係之前,化作雨雪;而當春天漸漸地來臨時,便宣告了新一輪朔風的侵襲。而那令黑森林中的人們遲疑——究竟是選擇冬天的溫暖,還是一個寒冷的春天。


    手機一陣震動。他拿起來一看,是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遲疑著,最終還是接通了,卻並不先開口說一句話。


    “您好,請問是環城醫科大學名譽教授雷克斯·雷吉諾德博士嗎?我是珍妮弗,這裏是學術等級評定委員會,我們想要了解一些情況,請見諒……”


    “嘟。”


    他摁下了紅色的按鈕,很幹脆地結束了還不到十秒的通話。又是一陣震動,他便靈巧地在聯係人的黑名單中加增了一項。


    環城市,那個還困留了無數人的牢籠……


    這麽想著,雷克斯打開了自己的電腦。他原以為自己有負的人已經太多,早已不會再為之而起波瀾;但是當他開始敲擊鍵盤時,他還是會仔細地去考慮如何得體地傳達出自己的歉意,以及,讓人聽出他禮貌中的無奈。


    好久不見的倫納德·布拉德裏克:


    小布拉德裏克最近攻讀碩士學位順利嗎?我很慶幸也為你感到幸運,因為他沒有跟從我;無論如何,學術不應當沾染太多不屬於它自己的東西。雖然純粹意味著轉移到他人身上的代價,但我們願意這樣付出,不是嗎?


    我將要出一趟差,去到一個遙遠的地方,要在那裏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人們也許會謾罵我的不負責任,會指責我的逃避,會對我以毒攻毒咬牙切齒,但他們最終還是會忘記我,就像他們在得到了科學為他們帶來的享受以後就忘記了資本持著電棍和皮鞭挾持科學時的殘暴無情。假若我有能力擺脫這駭人的現實,我應當如此。


    我們共同見證過的悲劇從來都不會停止。我們所信賴的蔚藍旗幟根植於有毒的土壤中,它隨著時間的積累而漸漸地滋生了致命的毒素,就像洪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淹沒我們辛苦耕耘的家園。找不到解藥的時間裏,自我放逐罷;每一年的風還是會那樣吹,就讓它將一切吹散罷。終有一天人們會明白:天空是漆黑的,大地是鈦白的;世界是冷漠的,人性是罪惡的。


    已經忘記了將要如何再見到你的雷克斯·雷吉諾德


    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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