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就到這個地步了……


    郕王瞅了貴太妃一眼,又看了看麵容平靜的兄長,也隻能在心中連連苦笑了。


    至於嗎?自己這個兄長,在帝位上也就坐了二十年不到,按說帝王好猜疑、易怒多是到了晚年,他倒是好,這才親政沒幾年呢,剛是過了二十歲,性子就是如此偏激易怒,貴太妃一句話說得不稱心,這就照臉抽巴掌?也難怪朝野中敢直言勸諫的人越來越少,內閣裏幾乎沒有一個敢說話的人才,隻能瞧著司禮監飛揚跋扈、肆意妄為……


    藩王按說不該學史,不論是讀書習武,都是正經事業,誰也不會認真教導。能夠認字讀書也就夠了,不論是吟詩作賦,又或者是飛鷹走馬,隻要不是正經事兒,內廷都是鼓勵態度,唯獨是好儒、問政,是內廷無法容忍的致命缺點。所謂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一個藩王知道這些做什麽?按照貴太妃的交代,最好是連詩詞都別做,免得被有心人揪住了小辮子,發祥出文字獄來。


    當日聽說這番交代時,還覺得貴太妃是擔心太過,畢竟有了年紀,難免瞻頭顧尾、暮氣沉沉,如今現場見識了兄長的脾氣,方知道貴太妃的識人之明,真是一點都沒有看錯,要是養成了好弄詩賦的習慣,以兄長的性子,將來若是不慎得罪了他,還不知要從故紙堆裏翻出多少不利於他的證據來。


    不過,少年時不以為然,雖然貴太妃有交代,郕王私下依然是有讀史,自己看,並不寫什麽論著筆記,也不和人討論,以他博覽群書的閱讀量來說,也不算是什麽招人眼目的事。所謂讀史知興替,真是一點不假。少帝臨朝、朝中無正、邊軍糜爛、異族複興,這是國朝由盛轉衰的征兆啊。


    上一場大戰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的安寧,足以讓大部分精銳的軍隊,變成一灘爛泥,更何況這其中還有足足十年,朝政基本上都出於無人領袖的狀態,如今還能鎮得住的幾位老臣,又被皇帝一一地清了出去——如果皇帝是漢武帝一般的俊才,那倒也罷了,一樣是長在深宮婦人之手,年少臨朝,漢武的確創下了不世的功業,這就是漢代的氣數,可落到國朝麽,也許是文皇帝篡位的關係,氣數在此,就已經盡了。


    心胸狹小,並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才具淺薄才是真正的致命傷,當這兩點加在一起,再重上自以為是,配合上如此危機四伏的朝局,真是讓人看不到一點希望,隻能等著國朝在皇兄的領導下慢慢地衰弱下去——其實也沒什麽,有盛有衰,這世上也不可能真有千秋萬歲的王朝,反正由盛轉衰也是個漫長的過程,郕王這輩子應該是看不到覆滅的那天,至於他死後的事,他也管不著了。


    也就是這麽想著,又因為自己就藩在即,若是沒有意外,日後也就是十餘年進京一次,和皇兄的交集並不會太多。他也不是個想做大事的性子,學著一般的藩王聚斂民財逍遙度日,難道哥哥還能虧待了他不成?雖說皇兄有著這樣那樣的毛病,可兄弟倆的感情,一直也都還算是不錯的。郕王壓根也沒想到,不知不覺間,皇兄的性子居然變成了這樣,隻是一言不合,就把他的傷疤也拖出來直接就血淋淋地往下撕扯起來。


    都不是孩子了,郕王今年二十歲,也已經成親生子,心智也算是早已成熟——他自小就是個好思慮的性子,長大了也是一樣,又愛讀史,對於自己的身世,也是思忖了許多。私下也是查閱過當年的往事,和自己的伴伴、姆姆,都談過自己的兩位母親。


    小時候不懂事,對貴太妃難免許多猜測,知道了身世以後,更是無所適從,對貴太妃的觀感,總是來回在極端擺蕩,親近的時候覺得她待自己太好,自己完全配不上,疏遠的時候,又覺得她非常偏心,自己永遠都比不上姐姐。反而是後來搬出去住了,年紀也漸漸長大,郕王也懂得體諒貴太妃的難處,雖然她對自己,的確是比不上對姐姐掏心挖肺,但畢竟不是親生,再加上生母又做過那樣的事,能做到如今這樣已經沒什麽可挑剔的了。就連生母吳氏那兒,不是她照拂著,也不能這樣安安穩穩地住在小院裏,雖然永遠不能出門,但起碼衣食起居上沒受什麽委屈。


    兩個皇子都不是生母養大,確實也都是彼此心中的一根刺,可郕王和皇帝不同,的確是因為吳美人行差踏錯才被抱給貴太妃,她做的那些事,按《大誥》都夠淩遲的了,也就是因為有了自己才勉強留了一條命。有個罪母這事就是他一輩子的傷疤,傳揚出去,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宮中幾乎從無人提起此事,是以宮外群臣還無人知道,現在皇帝一句話就把這事翻出來了,讓他怎麽回話好?


    身為親子,該孝順母親,皇帝要寬宥了她的罪過,他還能說不?可且不說這麽做是否合理,看皇兄意思,是要將吳美人抬舉起來,給太妃難堪,且先不說太妃是否會因此難堪,後宮裏突然冒出個皇子生母,總是需要解釋的吧,這不就等於是要把吳美人之前做過的事情往外宣揚嗎?郕王的臉還要不要了?就為了給太妃難堪,自己弟弟的麵子就一點不顧了?


    若皇帝是故意的也就罷了,敲打、警告,都還算是有的放矢,可按郕王的理解,皇兄可能根本都沒想到這茬,目前就盯著太妃不放呢,倒是把他給撂在這裏了。這樣顧頭不顧腚的事,他是做得出來的。


    再說了,太妃說得本來也沒錯,王振這人,郕王是沒接觸過,可就看他迫不及待進宮服侍,便可知道此人的心思絕對稱不上純正。再說,即使是純正又如何,為了他把太後氣卒中了,太皇太後也沒少窩火,這樣的人根本就不能再用了。當時的事又沒有滅口,現在是太後還在,還管著,將來太後不在了,王振若是飛揚跋扈,那起文官直言進諫的膽子可能沒有,但也千萬不能小看了,嗅探消息,傳遞謠言,這樣的事情他們如何做不得?到時候皇帝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如此不孝之子,怎麽堪住乾清宮?


    一句諷諫而已,便如此大動肝火,出招如同醉拳,反而是讓人無法去回了,郕王也是無語——他自知自己絕不算是什麽絕頂天才,但隻怕即使是天才來了,對皇兄也是有種老鼠拉龜無處下手的感覺。這讓人怎麽回呢?這樣的人,你根本無法揣摩他的心思,根本不知道他會如何反應啊!


    但留給他反應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郕王思前想後,憑直覺斷然下了決心,他露出感激之色,立刻就跪了下來。


    “兄長,”為了誇張,他還做出了哽咽的效果,橫豎他是抱著皇兄的膝蓋做哭泣狀,他也看不見他的表情。“生恩難報,兄長願赦其罪過,弟弟真不知該如何酬謝,不知……不知該如何回報兄長的恩德。”


    哭了一會兒,又說,“隻是、隻是生母的確有過,此事也屬家醜,受尊號卻是心中有愧。再說,生母這些年來,也是時而清醒,時而、時而……”


    皇帝估計從未過問吳美人的境況,他有些詫異,“怎麽?時而什麽?”


    “時而有些迷糊,有失心之症。”郕王的歎息是貨真價實,貴太妃從不曾禁止他去探視吳美人,郕王搬到東邊後,十天半個月也總要過去一次,隻是去得多了,倒越看得清楚,吳美人不能說是全瘋,不過不大清楚是肯定的,在郕王心裏,對生母最大的想望,就是能帶到封地去照顧,隻是這麽做太犯忌,根本就不可能,既然如此,那倒不如還是讓她關在小院裏好,若是上了尊號,安排了宮室,還不知又要鬧出什麽事來,倒是他已就藩,還能指望誰來照拂生母?求養母?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怕是當不起皇兄給的體麵。”


    說穿了,也不是當不起皇兄給的體麵,而是一個半瘋的女人,即使有了尊號,又怎麽來膈應太妃?皇帝不可能指使她來毆打貴太妃吧,那根本也就等於是撕破臉皮了。一句話而已,還到不了這份上。


    “哦……這樣啊……”皇帝似乎也很惋惜,“沒料到竟是如此,倒是可惜了——弟弟對生母情形如此清楚,可是常來探視?”


    “凡入南內,時而都會繞過去看上一眼。”郕王回答道,似乎有幾分窘迫,抬頭看了貴太妃一眼,又垂下頭去。“畢竟……是生母。”


    貴太妃神色莫測,看不出喜怒,不過,養子這麽親生母,再加上兩人從前的恩怨,她心裏當不會有多高興。


    她不高興,皇帝也就高興了,橫豎他也就是要刁難貴太妃,即使不是按原有思路,貴太妃現在也夠難堪的了:藩王入宮探望太妃的次數都是有記錄的,當不會多,自己親自養大的兒子更親善生母,聽說有意給生母上尊號,眼淚都下來了,一切赤/裸裸擺在眼前,貴太妃心裏能好受?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又坐了坐,便招呼郕王,“今日難得有暇,意欲去西苑踢球,弟弟一起來吧?”


    即使郕王還有別的安排,也不可能推拒皇帝的邀請,他堆出歡容,一口答應了下來,兩人又一道向貴太妃告辭,貴太妃端坐椅上,受了兩人的禮。郕王心裏,也有些忐忑——希望貴太妃能明白他的苦心……


    乘著皇帝轉身出門的那當口,他慢了半步,回頭望了貴太妃一眼。


    貴太妃雖然依然沒有多少表情,但卻衝他微微點了點頭,郕王心裏,一下就放鬆了下來,他轉身追在皇帝身後,一邊絞盡腦汁同兄長搭腔,一邊和他一道出了屋門。


    雖說這一場風波,在皇帝這裏已經算是過去了,但他來給貴太妃問安,身邊自然也有人伺候。貴太妃管束得住清安宮的下人,管束不住乾清宮的心腹,她說王振的這句話,不過兩三日,便是傳遍了宮中,甚至,連宮外都是有所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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