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現在的壓力也的確很大。


    再度奉詔入宮,事先的確連他也沒有想到,皇爺是幾次流露過這樣的意思,但王振也沒想過皇爺真的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更沒想到不放過他的人居然會是太妃。


    在皇宮做事,就如同把頭捧在手心,稍有不慎,就是人頭落地的結局。這一點,王振體會得很清楚,幾年前險死還生的經曆,讓他有無數個晚上都是驚叫著從被褥中彈起,那種性命決於一語之中,隨時可能被當作一枚籌碼兌出去的滋味,就算是現在想來,也會令他立刻失去所有歡悅的心情——雖然現在重回宮中服侍,皇爺對其重視非常,但這亦改變不了事實:當年他是如何處境,現在也還是如何處境,即使皇爺已經親政了,太後說一句話,他也同樣有可能人頭落地。


    可話雖如此,但皇爺有招,難道王振還能不進宮麽?之前他雖然困在府邸之中,但家財萬貫、錦衣玉食,無非都是因為皇爺對他的惦念和賞賜,帶來了這些實惠。皇爺的性子,他是極明白的,若是不識抬舉,必定會惹來他的厭棄,到那時候,還有誰會來保證他的榮華富貴,難道要指望太妃、太後?


    從一開始就沒得選,走到今日還是沒得選,當年的事情,王振已經忘卻了真相,就當自己是無辜被牽連了,其實今日又何嚐不是如此?皇爺要他進宮服侍,也並非是為了要給他出氣,孩子大了,總是想要在當年的事情上找補一番而已。若是惹來太後的過問,又會如何處理他,隻怕是連皇爺自己都沒有想好。而作為王振來說,在成為皇爺大伴以後,他就隻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但怎麽也沒想到,清寧宮裏寂然無聲,太後就和不知道這件事一般,反而是太妃用心叵測,那句話細細琢磨,倒像是要把他王振往死路上逼——進了宮,就是太後心裏的一根刺,一個忠義的奴才早就該以死明誌,以證清白了。他王振非但沒有如此,而且還是一招即來,品德上肯定是極有問題的。


    這是明晃晃的擠兌啊!擺明了就是不想看他安生度日。一句話就把王振的品格從根子上給敗壞了,聽小黃門傳了話以後,王振覺得周圍人看自己的眼神都變了——乾清宮發生過的那個變故,根本瞞不了皇帝身邊近人,當然,不識相的話沒人會去說,可人人心裏都是有杆秤的。他王振上回被趕出去,冤,算是填在母子爭端裏頭了,宮裏同情他的人不少,皇帝沒親政那幾年,能安安穩穩在家裏住著,也多虧了一些夠義氣的朋友照拂。那是他最落魄的時候,可他的人品大家還是認的,現在他是得意了,但名聲也全完了——就隻因為太妃的一句話!


    心裏能不恨嗎?可再恨也得忍著啊,就算隻是個太妃,不是太後娘娘,那也不是他一個內侍可以撼動的。即使是她行差踏錯、倒行逆施,皇爺身為後輩,沒有管教長輩的道理,頂多,也就隻能在飲食裏動點手腳……


    他的思維立刻活躍了起來,可思前想後,也隻能將此事放下了:下毒根本是不現實的事,清安宮、清寧宮都有自己的小廚房,小廚房內任用的當然都是心腹,他王振朝不保夕,有什麽把握收買人心,讓其做下這幾乎是必死的大案?再說了,宮裏可沒準還有柳知恩的眼線呢,這幾年,他受寵的程度,可不弱於自己……


    比起報仇,現在該想的還是如何自保,如何立足。王振歎了口氣,很輕易地就下定了決心,他站起身子,開始去除身上的華服,預備以待罪人的裝扮,隻穿著中衣,背負著荊條,前去找皇爺哭訴。


    太妃的那句話,說不定還真能讓皇爺動點疑心——王振太熟悉皇帝了,即使離開了區區五年,可親政以後這幾年來,兩人也沒少見麵,太妃這句話說出去,皇帝不動疑心才怪呢。


    這一次,隻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請皇爺將他賜死,才能消除皇帝心中的疑心,重新贏得他毫無保留的信任。做內侍的,再風光也都是皇帝一句話的事。什麽大權那都是虛的,唯有牢牢抓住皇爺的心,才能長盛不衰、永享太平。


    不過,即使馬上就要開口請皇帝允許自己去死,麵上也換上了隱隱的不安之色,但王振心裏,卻依然是冷靜得如同一潭冰水,毫無聽說太妃那句話時的波瀾。


    他太了解皇帝了,這出戲會是怎麽個結果,王振心裏非常清楚。


    “到底還是封了司禮監秉筆太監啊。”郕王再進清安宮探望母親時,也是有些感慨。


    “怎麽可能不封呢?沒有一步登天,做掌印太監,已經是金英還算是有些聖眷了。”徐循不免一哂,皇帝的性子,到現在難道還不清楚嗎?哪怕隻是為了和自己賭氣,也會將王振升職的。“真正看他是否受到重用,不是看他的差事。”


    “想必您也是聽說那奴婢在乾清宮上演的好戲了。”郕王也明白母親的意思,他嗬嗬一笑,“兒子還以為,要不是那出戲,他還封不得秉筆太監呢。”


    “得看。”徐循對皇帝思維的細節把握得也沒那麽清楚,“也許不管王振怎麽做,都會獲封,也都能保住性命。不過他到現在還能被皇帝貼身帶著,須臾不離,那肯定是那番表演的功勞。”


    皇帝那個性格,徐循一句話就惹來打臉,怎可能回去後反而疏遠冷落王振?就是為了給徐循點眼色看,都會刻意給他體麵。不過話說回來,聽了徐循那句話,他無可辯駁,心底隻怕也是生疑,若是王振應對得不好,隻怕難免自此以後也就領著這個閑職過日子了。等風頭過去以後,隨指一事遠遠打發出去也都是可能的。反正,皇帝雖然絕不會承認自己錯了,但也絕不能容忍自己被王振欺騙感情。


    也就是這個應招,才保住了王振的地位,也保證了他的安全。現在即使太後出麵為難王振,除了激化母子矛盾,引來皇帝反彈以外,也不會有什麽別的結果了。隻要有皇帝護身,王振就是動不得的——雖然無奈,但,誰叫皇帝是皇帝?


    進宮這些年,已經不像是少女時那樣容易動感情了,徐循也不是非要搞死王振不可……她也沒這個能力。話說過一句,盡過自己力量,也就算了。見郕王眉宇間有些陰霾,還安慰他,“放心吧,也就一句話,你哥哥也萬不至於為了這事就要逼死人的,當時發作一番,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那若是真逼死了呢……”郕王低聲嘀咕了一句,“太後娘娘都沒開腔,您倒是說話了。”


    “那就逼死我好了。”徐循冷笑了一聲,“他要做得出來這種事,我倒還高看他兩分。”


    雖然是母子閑談,但郕王依然是臉色一變,左右看了看,見除了自己、貴太妃以及服侍幾十年的韓女史、趙嬤嬤以外,並無旁人陪伴,方才是緩了神色,“娘,您就少說幾句吧……”


    “太後不說,無如奈何?”徐循這些年來是沒怎麽鬧起風波,但不意味著性格有所改易。“不過,今日你來了,我也想和你商量商量你就藩的事……”


    郕王到現在都還沒提就藩的事,連封地都沒定——當時封王還小,就藩也不是一兩年間的事,也沒定下封地。如今成婚也一年了,於情於理都該提出京的事,畢竟藩王長期逗留京城不去就藩,也容易招致口舌。


    不過,長期生活在京城,現在一下要去到外地,郕王心裏自然也是舍不得,帶著僥幸心理,皇帝沒提,他也不說。要不是王振此事,讓他感到不安,郕王也不會動就藩的念頭。他點了點頭,“倒是和娘不謀而合了,兒子這回進來,就是想和娘說這就藩的事。”


    母子兩人對視一眼,都是心照不宣。徐循道,“吳氏那裏,你放心好了。自然不會凍著、餓著她的。”


    明擺著的事,王振此時是牢牢握住了皇帝的信任,將來有得是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太後是拿定主意不出聲了,徐循有自知之明,實在鬧得不像話時,她肯定忍不住要說幾句話——郕王也是了解她的,若是今日的事再來一次,可就有得頭疼了。反正遲早要走,不如早些走了,對大家都好點。王振要想打擊報複的話,誰知道會不會拿郕王不就藩的事作為借口。


    兩母子是想到一塊去了,對視一笑,默契自生,郕王自然地道,“嗯,娘不說我也知道,您肯定不會不管她的。”


    既然擬定了對策,餘下也沒什麽好做的了。徐循不論如何都是太妃,一生中除了為廢立皇後的事情去過一次南內,也沒有別的汙點,就這一次事,說來皇帝還要念她的情,不太會被拿出來做把柄。郕王這個敏感因素一去,王振要對付她,又有什麽可以下手的地方?


    至於郕王,賴於太妃未雨綢繆的吩咐,他從來也不吟詩作賦,對文治武功也毫無興趣,除了讀點書以外,最大的愛好就是踢球、鬥蛐蛐兒,和哥哥的感情也不錯……去到地方上以後,自己再注意一點,王振又能把他如何?如此先立於不敗之地,若是王振不犯上來也罷了,若是有什麽動作,再是慢慢地對付他,也不用驚慌失措。


    “就不知王振接下來會如何行止了。”郕王不免有些好奇,畢竟如此種種準備,是建立在王振有心報複的基礎上,若是他無心報複,那這些事也就是白操心了。“料他半年內也不會發難的。”


    “王振這人,機心不淺。”徐循想到多年前他在生死交關時的表現,“起碼對皇帝的了解是很深的……依我看,他性子縝密綿柔,若是能以他的本心行事,必定會蟄伏幾年,等到真正在司禮監裏站住腳了,再來說什麽報恩報仇的話。現在他才剛進宮不到半個月,還根本不到談這些的時候。”


    郕王歎了口氣,“隻怕他又未必能以本心行事呢。”


    做內侍的,還不都是揣摩上意,王振名聲壞了,多年不入宮,在宮中已無根基,別看得居高位,卻連翻雲覆雨的資格都沒有,想要真正獲得權力,除了發了瘋地揣摩上意以外,還有什麽路可走?


    “您倒是幫了他一把。”他半開玩笑地埋怨貴太妃,“也許本來就五分瘋的,這麽一鬧,可得瘋到十分了。”


    “嗬嗬,原來錯得倒是我了。”徐循也不生氣,隨便應了一句,倒是亦歎了口氣,正經了起來。“不過,我也的確是錯了……我看錯了。”


    看錯的是誰,自然不必多說,郕王亦是心有戚戚焉,低聲道,“皇兄這幾年的確變化很大。”


    “坐上帝位以後,性格就沒有不變的。”徐循又歎了口氣,“就是他的變化,也的確是太大了一點……我現在倒想知道,王振接下來究竟會先做什麽。我是看錯了,但他肯定沒看錯。”


    王振若是看錯了皇帝,負荊請罪、請皇帝賜死,估計就要變成真死。事實已經證明,他對皇帝的了解還是那麽的透徹。而眼下他又處於非常需要鞏固地位的關頭……他要做的事,必定是他心中皇帝現階段最想做的事。


    徐循也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會做什麽。她現在對皇帝的了解已然非常片麵和有限,像皇帝這樣的人,根本無法以常理和常識預測,他到底想在這江山上打下屬於自己的什麽印記,她是真的沒一點頭緒。


    宗室?邊兵?錢糧?這老大難的三問題,是朝政中由來已久的難關了,但也都是極為難啃的硬骨頭。就不知道皇帝到底想不想解決這三個問題——或者說,他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解決這三個問題的難度……又或者,他現在最想做的,還是讓生母得個皇後的追尊,或是大起宮室淫.樂不休,就得看王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到底會有什麽動作了。


    這答案來得也不慢,才剛過了新年,王振便是連連有了言論,又給自己討了個新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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